渡魔成圣 第96章

就算他被俘获,死罪难逃,一向公正的圣人却敢独断专行, 越过一切程序,顶住天下攻讦, 将他直接关入九幽。

他不能放他回到魔宫, 也不愿杀他,只能这样囚着他,换一丝生机。

谢衍没得选。

感觉到他身上还有温度,圣人垂下眼睫, 随手一指,把铁链往下放了放, 让他不至于被悬于空中,伤势频繁撕裂。

九幽的地面崎岖, 水汽湿冷,谢衍只是待了一阵, 就感觉寒气浸透了他的衣料。

重伤的殷无极被他封住魔气,这冷意,又该如何砭人肌骨?

谢衍跪坐在地上, 把坠入他怀中的徒弟往怀里拢了拢,鹤羽般的白色衣袖,盖住他破损玄衣下皮肉翻卷的伤势。

谢衍揭开他身上黏连血迹的衣料, 然后伸手,逐一抚平他身上的伤痕。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他肌肉紧致的胸膛上,那里几乎被开了一个血洞,覆着护体的魔气,只是勉强维持他不死。

谢衍念动双修的法诀,俯下身,将纯净的灵力通过唇渡了过去。

“觉得很疼?”他冷笑,“疼就对了,该长长记性,你就算再顾着北渊,也不至于把自己毁到神魂几乎尽碎。”

“仙魔大战的因果,在你我之战中已经了结。可这场气运之战,到底牵连无数生灵,如今失控的战车坠崖,一切也该到了结束之时。”

谢衍神色惨淡,轻抚他的面颊,笑了笑道:“别崖,所有人都要逼我杀你,你说为师怎么才能护着你?”

“逆徒,混账东西……”

谢衍骂了几句,又住了口,眼睫微颤,道:“你若是当时退却一步,不犯在吾手上,这五洲十三岛,又哪来第二个人能阻拦你?”

对于仙魔两道的修士来说,对方是经久的宿敌,仙门视北渊魔洲为恶,而北渊又觉仙门虚伪,于是愈发两看相厌。

即使有短暂的和平时期,也是一圣一尊竭力维系的,一旦失衡,就会兵戎相向。

只有到了圣位或者尊位,才明白一点:仙魔千年大战,乃是天道安排的气运之战,谁也躲不过。

说到底,魔修也是只是道不同的修士,又何来非我族类?

天道鼓励他们自相残杀,不过是为了均衡,他不会允许任意一方过于强盛,打破这平衡。

天道之下,万物刍狗。

不外如是。

谢衍按住徒弟后脑的发丝,随手掐了诀,让他睡的再沉一些。

那重伤的大魔,缠着一身沉沉的铁链,毫无防备地依靠在谢衍的怀中,眉峰却浅浅蹙着。

“道祖和佛宗已经到九幽之外了,是来找我要说法的。”

谢衍调整姿势,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睡得更好一些,倏尔冷笑:“两位圣人,怕是都要杀你,见信使被我截住,竟是亲自上门了。”

仙门三圣在大方向上从来一致,却各自代表道统利益,互相牵制。

若是谢衍要留殷无极一命,要置换出去的利益与付出的代价,绝非小可。

隐匿黑暗中的魔君神识,在谢衍这样的自言自语中,终于窥见了些许当年的真相。

他本以为战败会死,却不料最终等待他的,是漫长的刑期。

在他无望地熬过二百七十四年,甚至以为自己会被谢衍囚困一生时。

他的师尊,却以死亡为结局,放他破狱而出。

殷无极在黑暗中无声笑了,神情却逐渐疯魔,只是凝视着那白衣人的影子。

他是天问先生,怎能不通天命。除非他要破这命数。

谢云霁,简直机关算尽。

他好恨,好恨啊!

谢衍低头噙着他的唇,却尝到血味。随着灵气的转移,他身上的伤痕好了许多,至少不再流血。

他胸口的血洞仍然皮肉翻卷,让魔君绮丽的容颜一片衰败惨白。

“一个月了,你的臣子已经稳定了局势,开始准备和谈。”白衣圣人手中把玩着徒弟的发丝,端然微笑着,谁也不知他漆黑眼眸里藏着什么。

“魔修凉薄,可你的心腹甚至底下魔兵,竟从未打算放弃你,哪怕让出资源、增加贸易的让利、甚至将矿场租借给仙门,他们都要,保你不死。”

“现在,传闻满天飞。”

“流传最广的一个,说帝尊有姿容绝世,昳丽貌美,我这个做师父的,慕色,才一意孤行,将你囚入九幽,是为了让你当我的禁/脔。”

“师徒不伦,仙魔私通,罪大恶极。旁人不需要知道这是真是假,也无人能验证,但用这种桃色传闻来毁吾之声名,最是一本万利。”

北渊倒罢了,向来无甚规矩,民风放纵,即使师徒不伦,也不过你情我愿,充其量变成茶余饭后的闲谈八卦。

但是仙门礼教森严,谢衍却又站的太高,希望他摔下来的人数不胜数。

他力挽狂澜击败魔君,正值威望最盛时,又一意孤行不肯杀他,加上过往的无数恩怨纠葛,无疑是亲手给自己白璧无瑕的名声,添上了致命的污点。

天下攻讦。

谢衍的目光垂下,然后伸手摩挲他的侧脸,他忽然笑了。

“不过,这消息倒是歪打正着,没有编错。”

“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现在哪像个无情无欲的圣贤,这样温柔抚摸着他,却轻声自语的模样,看似冷静,却是疯的厉害。

“别崖,我反复警告过你,千万别落到我手上,否则后果自负。”

谢衍神色温柔,却让人脊背生寒:“你怎么不听话?”

殷无极曾是他最听话的徒弟,最尔雅的君子。他曾是他的骄傲,他的知己,他的继承者,他生命的延续。

他们的师徒之情,早就搅和了欲望、情爱、责任、亏欠、又被仇恨延续。

他们被逼至绝境,关系破碎了一地,也是死活都纠缠在一起,不死不休。

这逆徒要求死,获得永远的宁静,谢衍偏不杀他,他要他活着恨他,只因他早就偏执至此。

殷无极当年得知谢衍囚他,早就心灰欲死,情绪抵触至极,只会越发疯癫,根本没有看出他的不对劲。

如今站在旁观的视角,经历了五百年孤寂的魔君,才能真正读出当年谢衍冰冷面具之下,深藏着的,与自己一般的疯。

他久居仙门高位的师尊,掌控欲那么强,哪是什么慈悲心软的性子?

既然是他先招惹的圣人,勾着他犯了禁忌大罪,就活该被他玩弄在掌心,成为他九幽下的笼中雀,庭中豢养的倾城花。

数百年不见天日,殷无极只看着他的眼睛,只听他一人的话,只做他一个人的囚徒。

殷无极思及此,却是笑了,不觉得可怕,只觉得高兴。

在谢衍死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与那五百年的寂静相比,那曾经让他憎恨不已的九幽大狱时光,该是多幸福啊。

谢衍替他处理过伤势,又俯身亲了一下他的唇,才平静地放开他,退出几步,解开让他沉睡的术法。

不多时,大魔睁开眼,见到熹微灯火光芒中的白衣圣人,绯眸中涌动着刺骨的恨。

他手腕上的铁链鸣响,刺耳至极。

“谢云霁——你还敢来见本座?”殷无极勃然大怒,面容狰狞如修罗鬼神。“伪善!可恨!要么杀了本座,要么滚出去——”

“恨我?”圣人薄凉地开口了,“那便恨吧。”

“是不是很想杀了我,让我这个伪君子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谢衍负手,仿佛洞悉了一切,神色温雅带笑。

“活着恨我,想一想怎么从这大狱中逃出去,然后向我复仇。”

“殷别崖,我等着你来杀。”

圣人说罢,决绝地转身,任由大魔在他身后怒吼。

九幽黑暗无光,杳无人迹。

梦中的谢衍方才情绪激荡时,未曾感觉到不对,此时,却抬眼看向虚空之中,眼神一凝。

他冷声道:“谁?”

*

在被察觉的一瞬间,殷无极从识海瞬间脱出,浑身都在颤抖。

他伏在床榻边,呼吸不稳,紧紧握着谢景行的指骨,好像要把他融到自己的血肉里。

若是此时,他的谢先生想剜他的骨肉,砍他的头颅,刺他的心脏,甚至要碎他的魂,他怕是都能笑着递刀,疯到任由他去杀。

圣人谢衍那平静如深潭的面容下,藏着千年未曾说出一字的隐衷。

他自始至终都在乎他。

知道了这一点,他还比什么,醋什么,慌什么?

哪怕他对他不是爱,亲情也好,欲情也好,占有欲也罢,谢衍自始至终,都待他最是不同。

圣人总是有两套标准的,因为他的识海之中只分两类,世人与他。

为了世人,他固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为了他的徒弟,谢衍的底线可以一退再退,他不会去权衡利弊,因为根本不需要犹豫,哪怕是去破坏自己的规矩。

无论善恶、仙魔、正邪,一切世人的标签,都影响不了他的决定。

权力、利益、名声、道途,哪怕付出任何的代价,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换他的徒弟。

即便不是情人又如何,这非同一般的待遇,这份独一份的偏宠,足以让他得寸进尺。

更何况,冷静的圣人会为他疯癫至此,难道这不算是刻骨铭心?

谢景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回到前世阴暗的九幽大狱,血与冷铁的气味弥散鼻翼,让他连呼吸都冷凝。

那是圣人被责任与私欲撕扯为两半的时候。

他明明站在顶端,却必须从夹缝中寻找一丝机会,才能保住疼爱的徒弟,这让他深感无力,几乎也要被折磨的发了疯。

惊醒他的,是异常的窥探。

在他身边,又能够在他识海来去自如的,只有一人。

“谢先生醒啦?”看见谢景行支起身,殷无极带着盈盈的笑,握住他纤弱的手腕,把醒来的师尊缠绵地拢在怀里。

他意有所指道:“睡得可好?”

“……”谢景行冷冷地瞥他。

帝尊成年的模样,玄衣裹身,宽肩窄腰,端的是雍容端华,威仪天成。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