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想岔了,却没有澄清的意思,笑道:“让本座如何?”
陆机俨然悲愤至极:“您是魔道至尊,当今的五洲十三岛第一人,谢先生怎么能让您屈居身下?”
殷无极想起昨夜罗帐中的事情,唇角又微微勾起。
自从见到天魂后,谢景行一觉醒来,性格更接近当年的圣人,又因为七情六欲俱在,表达情绪时,比上辈子更加直白。
他窥了一件圣人谢衍深藏的秘密,合该还他一件隐秘的心事,如此来往,才得相拥。
现在的师尊,不但有着前世冷静的疯,又几乎藏不住对他的控制欲与占有欲。
若非如此,他也无法见到隔世的师尊把他按在枕上,一边亲他的脖子,一边哑着声对他说:“别崖,五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只争朝夕啊。
原本他以为,人生不过苦熬,如今见到了他,才终于在命数之下,尝出些许苦涩中的甜。
可惜他快撑到极限,就算把朝夕都掰成两半过,也怕那欢愉太短。
“陛下,您要支棱起来啊!”陆机上前一步,极为激越地劝谏道。
“我们魔修,喜欢就去抢,抢不到也能睡到,您当年面对全北渊大魔的围攻,也半步不退,领着我们厮杀血战。”
“情场如战场,陛下,您拿出鞭笞天下的气魄来!巧取豪夺会不会?先夺身再夺心,培养感情也不迟……”
说到这里,陆机悲愤不已:“您可是尊贵的魔道帝尊,您要睡谢先生,不能让他睡您啊!”
殷无极听他越说越混账,竟是被他气笑了:“陆平遥,你是哪只眼睛见到本座屈居人下了?”
说罢,殷无极随手向他掷了一枚棋子,斜着在他身侧擦过,嵌入地表。
陆机杵着,动也不动,与他拧着。
殷无极托着下颌,心中失笑。若是他还是当年慕艾的少年,谢衍肯主动要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在意上下这点问题。不肯仗着师长身份欺负他的,是谢衍。
师徒是不伦,仙魔是通敌。谢衍本性不羁,就算顾忌局势,关系必须见不得光,却也从未当真拘于那些让耳朵生茧的陈词滥调,做那刻板酸儒,对他百般推拒。
他不会矫情地斥他悖逆的爱欲是邪道,也不会迂腐地劝他放下屠刀。就连入魔之事,他气的也并非入魔本身,而是他的找死行为。
谢衍,真正在意并恪守的,是为人师长的底线,而非其他。
他的师尊是霁月光风的儒门君子,绝不会自恃师者身份,以上位者的姿态对徒弟出手。这无疑是欺负白纸未曾染过颜色,藉由学识眼界与修为的优势,扭曲徒弟未曾成熟的心智,依着自己的爱好恣意涂抹罢了。
这才是师长禁忌,是绝不能做的事。
所以,在他剖白心意之后,谢衍容了他,任他放肆,哪怕在情/事中被磨的厉害,也只是隐忍,从未与他抢过主动权。
“臣说中了?”陆机笃信陛下不会真的揍他,半点也不退,百般劝谏。
他仿佛随时能抱柱撞死自己,慷慨激昂:“娶魔后可以,我们魔宫绝不嫁君王!谁敢抢陛下,不仅臣不答应,萧珩、将夜不答应,千千万万魔修更不答应,这是底线——”
殷无极冷笑一声,陆机平日里都挺聪明,但他这史官性格,与那著史执念,总让他格外在乎君王的风评。
数千年来,殷无极自草野起兵,掀翻整座魔洲后,终于足踏九五,登了帝尊之位。
可君王是个无欲无求的性子。
他并不醉心权力,反而警戒它对人心的腐蚀。
他不擅动权势,亦不以此求利徇私。
他不贪求享乐,于是魔宫总是空旷,冰冷如沉沉子夜,并无靡费享受。
他不好美色,视红颜为枯骨,何况世上哪有比万魔之魔更出众的容色。
他不征徭役,即使因为私心修筑“天上白玉京”,花费却都是从私库之中出,不动半点魔宫税收,亦不与民争利。
这样的君王,唯一可以大书特书的弱点,就是暴戾。若反对者残暴,那他就要比敌人更暴烈。
殷无极杀了太多的人,魔洲数千年的沉疴弊病,若非以血来赎,否则永无疗愈之日。
他要一切蠹虫都死绝,要把一切溃烂都挖空,要一扫世间污秽,换一个世道清平。
在黎明之前,他以空前残忍的手段,镇压了那些群起反抗他的大魔。
他将扎根在魔洲各地吸血的大魔氏族连根拔起,十室杀空九室,血火连天。
那乱葬岗的千里鬼哭之中,有人罪有应得,有人死于株连。怨气冲天。
踏着血与荆棘的君王,手中早沾了无数人命,也不在乎再多一些罪名。哪怕被人斥为暴君,他也不在意,只是孤身向着前方走去,直到他再也走不动为止。
陆机作为本该秉笔直书的史官传人,却对那些几乎诋毁折辱的传闻秘史在意的不行。
哪怕是破了自己的道,毁了神机书生的声名,他也得把那些诋毁殷无极的扎人词句从史册上抹了。
甚至,他下笔时,还有把他写成千古一帝的架势,是给正主看了都认不出的程度。
现在,陆机又和个魔宫总管一样,连他感情问题都要撞柱子劝谏了。
陆机越想越绝望,唉声叹气:“您不要为难臣,臣这起居注怎么写啊!”
他忽然福至心灵,用折扇一敲手心,自信道:“我去找圣人的魂魄!臣管不了您,圣人还是有资格管您的。”
然后,陆机听到他家陛下冷哼一声,阴恻恻道:“陆机,你要试探什么就直说,别给我卖关子。”
玄袍魔君手中捏了一把棋子,抛了抛,曲指一弹,棋子挟着风陡然袭来,却被青衣军师伸手握住。
陆机捏着那黑子,在指尖转了一圈,收敛了脸上过于做作的神情,正欲开口。
殷无极冷笑:“也不许去找谢云霁。”
他又一笑,显出几分恶质来,挑眉道:“他也管不了我,反倒要来求我放过他。”
至于这个“放过”,是何种意义上的,也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陆机神色有点不甘:“陛下,那可是圣人的魂啊,圣人是天下读书人的终极梦想。您曾游学于圣人门下,在下却没这么好的机会,现在难得不敌对,去找他说几句话,聊一聊修炼之道,难道也不行?”
“不许。”殷无极淡淡地道,“你有何不懂,大可以问我。”
“这不一样。”青衣书生唉声叹气,“陛下,那我不去,您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殷无极:“说。”
陆机沉吟,展开折扇,笑道:“谢先生身上的魔种,是什么意思?您不收回,就是认定了他,不死不休了?”
殷无极似乎猜到几分他的心思,也不正面回答,笑笑道:“你猜。”
魔宫三人与殷无极亦臣亦友,当帝尊端起威严时,他们自然不会逾越。
在私底下,他们却不分君臣,而是志同道合的同伴,亲逾兄弟,交托背后的挚友。
趁着陛下心情极好,陆机什么都敢问,用折扇指了指室内,挑眉笑道:“那圣人与圣人弟子,您更喜欢谁?”
圣人谢衍,是他的逆鳞,是他的软肋,是他的求不得。
他们陛下重情重义,一旦动情,便是磐石难转。
那不疯魔不成活的五百年里,陆机是亲眼见着他熬过来的。
所以,当殷无极的视线开始追着圣人弟子不放时,让陆机感觉到荒唐。
甚至,他还怀疑,他以为的情深不寿,也许是陛下对授业恩师的尊敬爱重,甚至是对至亲的思念。
可是就在圣人谢衍的残魂出现时,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想。
陛下的眼神几乎燃烧着,其中至情,分明与望着谢景行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的君王啊,无论世人认为他有多疯魔,他们这些最亲近的人却知道,他是怎样一个极正的人,他有自己的执念与决绝,底线与尊严。
殷无极是断然不可能像那些轻佻浪子一样,将心撕成两半,分别爱上不同的人的。
陆机何等聪明玲珑,他几乎笃定地道:“谢景行,就是圣人谢衍。”
殷无极知道,谢景行的身份可以瞒过其他人,但对于十分了解自己的魔宫三人来说,只要看他的反应,就能直接猜出他就是圣人。
陆机之前的迟钝,着实是因为谢景行太会忽悠人,与他当年见过的谢衍差别太大,又占了个圣人弟子的身份,让他一时间先入为主了。
殷无极半带警告地道:“有猜想可以,也只能在这儿。出了红尘卷,话不准乱说。”
“陛下,您认真的?圣人是您师尊……”陆机的神情一时间极为复杂,在殷无极亲口确认时,他还是有种荒谬失真感。
殷无极笑了,却是漫声道:“是又如何?谁管得着我?”
“所以您这是要把谢先生带回魔宫?好啊,好,臣全力支持。”
陆机一改之前痛斥陛下的态度,脸上浮现出几分跃跃欲试,甚至还晃着折扇,道:“既然是圣人,那臣完全可以理解了。无论他如今修为几何,您想要在圣人面前占上风,确实还是差点火候——”
“闭嘴。”陆机态度转换之快,让殷无极都被气笑了,用棋子敲着桌面,语带威胁。
“陆机,你很好。一见到谢云霁便倒戈,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当然是陛下这边。”
陆机衣袂流风,神情郑重,对他长长一揖,道:“臣虽然崇敬圣人,希望与之交游,但那也只是私交层面。若是有关仙魔两道,臣,愿为陛下效死。”
“陆平遥,你……”
“今儿日头不错,合该带谢先生出门逛逛,这临淄城的春天也快到了。”
军师笑吟吟地道:“谢先生的药还熬在炉子上呢,陛下——”
殷无极见他转移话题,只是抬眸,横了他一眼,拂袖便走。
看样子,是拿他无奈,却又懒得追究他的试探与心机。这无论是于君王还是友人,都算是极其宽纵了。
在殷无极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时,陆机却听到门开了。
披着素色大氅的青年抱着臂,站在门边,看来是听了有一阵了。
“陆先生。”谢景行侧眸,看向庭院之中的魔宫丞相。
神机千面哪怕表现的再随和风趣,也不过是“千面”罢了。
待到殷无极离去,陆机的神色才逐渐收敛,向他执了一个儒道古礼。再抬起头时,他平日里所有的情绪,近乎全然褪去了。
陆机看向他的模样,神情凝重,甚至带着一种审视。
正如曾经,在九幽大狱外的对峙。
当年的圣人谢衍,仅凭一把山海剑,便把萧珩、将夜和陆机拦在大狱之外。
九幽裂缝之前,谢衍的剑意,在三人脚下划下深深的沟壑,
“此路不通。”面对着尝试了无数种方法的魔宫三人,谢衍的神情淡漠如神祇,深潭般的眼睛里,仿佛燃着幽深的黑火。
白衣圣人手腕一转,剑光反射天光,却略略勾起唇,含笑道:“谁也不准,从我的手中夺走他。”
时光回到当今,昔日天下横绝的圣人,也不复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