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109章

殷无极虚虚伸手,凭空于锦缎之下夺过一颗, 捏在手心把玩, 蓦然笑道:“是送给乌国皇帝的仙丹,我瞧瞧材料……”

丹丸是朱红色,颜色犹如干涸的血迹。

他凝神看去,露出倒胃口的神情, 伸手一握,黑火瞬间将丹丸烧了个干净。

“好脏啊。”殷无极的神色有些怪异, “人血入丹就罢了,什么肮脏妖物的内脏胎盘都往里加, 虽然能短时间增强力量,但这东西, 连本座养的魔兽都不吃。”

说罢,他拍去掌心灰,细细擦净每一根手指, 以免招他家先生不喜。

谢景行无奈,拉住他藏在袖里的腕子,用白绸替他擦拭指缝的灰, 语气温柔:“多大人了,什么都要去玩一玩,当心哪天栽跟头。连妖雾森林都有了,这宫城里能有多干净?”

腕上的温度让他弯起唇,殷无极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谢先生这也要管呀?本座可早就不是小孩了。”

谢景行神色微变,转身往御天阁走。

殷无极三步两步跟上他,有些自负地道:“再说,此世能让我栽跟头的,早已……”

他说着,愣了许久,又熄了声。

他从那恣睢狂徒的桀骜模样,逐渐转为如山的沉默,

“别那么敏感,我在呢。”谢景行回头,直接牵住了彷徨的他,将他修长的手拢在掌心搓了搓,再领着他,走过朱红城墙之下。

不远处,是灯火通明的御天阁,与雾色之中若隐若现的通天塔。

“……哦,师尊在的。”

殷无极这才迟钝地点了点头,敛了眸光,却见谢景行飞扬的发丝,心中忽然希望这宫城道,漫长,再漫长一些。

“谢先生是不是觉得我幼稚?”

他们在夜色中行走,见风灯摇曳,帝尊沉默半晌,忽然道。

“为什么这么说?”谢景行神情是温和的,一如这世间,一切有七情六欲的人。

“总是闹你,折腾你,让你操心。”殷无极声音低缓。

“别崖要是什么时候不闹我了,我还得看看,我徒儿有没有被夺舍。”

谢景行无奈地笑:“都闹了我两千多年了,现在才想起来改?”

“不改。”殷无极却道,“我要是改了,您见我省心,就去看儒门三相了。”

说罢,他冷哼一声,道:“那三个小家伙,得您的教导也够多了,连个儒门都看管不好,您别管他们。”

“不管他们,来管你?”谢景行知道,他又少年心性了,“你桀骜不驯,天生叛逆,我要管你,你服我管吗?”

“以前是不服的。”殷无极叹息一声,笑了,“现在,只要师尊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谢云霁既是师父,也是诤友。

他会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会教他不要行差踏错,背离本心,一念成魔。

谢景行眸色幽深,把他无意识捏紧的拳揉开,用指尖嵌在他的指缝中,牢牢扣紧。

“您这个牵法……”殷无极抬起被牵着的手。

“我又不是当年的少年,走不丢了。”他笑中含着嗔怪,绯眸流转,极是多情。

“真的走不丢了吗?”谢景行瞥过来,眸中映着他的脸。

他轻轻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的心魔还能撑多久?你,还有多少寿元?”

“一定要问吗?”

这已经是谢景行第三次开口询问,但殷无极都未曾正面回答。这一次,依然是一样。

殷无极早就练就一副堪称完美的微笑面具,半真半假地笑道:“时间长着呢,师尊愿意要我多久,我就陪您多久。”

“没有骗我?”谢景行心中冷笑。

看呐,他又在说谎。

“当然没有。”殷无极笑着转移了话题,假作埋怨模样,“若说骗,师尊才是那个骗子吧。”

“为师骗你什么了?”谢景行顺着他的话头,和他绕圈子。

“骗我身,骗我心……”殷无极本是带着笑,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温柔神色陡然一收,浮现出几分戾气。

“还什么都不说,自顾自地去飞升!”

“……”天又聊死了。

他们哪怕亲密无间地牵手、拥抱、接吻,也仅限黑夜的情人。是这漫漫大道长生路上,互相取暖的彼此。

但他们始终各自肩负一道,心中还有必须隐瞒的事情。

有作为师徒,不能诉之于口的隐衷。

有因仙魔之隔,不可多问、多言的谋略布局。

谢景行心思莫测,殷无极癫狂疯魔。

如此荒唐师徒,得把心事剖出多少道,将伤口撕裂到何种程度,才能看到对方半分真实模样。

谢景行捏住这孽徒的骨节,只觉他天生炙热的魔躯中烧不尽的火,正在长夜将终之前,一点一点熄灭。

谢云霁枉读诗书,不配自号天问,如今,竟连他的天命都堪不破。

他必须要合魂了。

唯有拿回圣人修为,他才能拨动星盘,才能再一次去与天博弈,破他无解的命数。

这是让当年的圣人谢衍,剜了骨,破了道,分了魂,历了劫,坠了天,经历五百年浑噩,却还要执着于重回此世的——最初也是最终的根源。

他要渡魔成圣,他要渡他长生。

*

御天阁名取自御龙在天,是天子之兆。

乌国皇帝在此处闭关,妄图修炼成仙。丹药如同流水,送入这里,为身怀紫气的帝王求一个长生。

自古求长生者众,得之者廖。

哪怕是圣人,也终沾了一个“人”字,亦有求不得,渡不得;亦有拼却一生,仍无能为力之事。

御天阁中,宫人已尽去。通明灯火中,盘膝坐在龙榻上打坐的帝王,年纪约莫四五十岁,从面相上,也可看出他年轻时,也曾是一代英主。

此时,他的脸上带着异常的红,眼窝深陷,淡淡的乌青色。

三名手执拂尘的道士飘然踏进阁内,如入无人之境。甫一进来,阁中一阵朗笑。

道人容貌肖似,分别名为“无虚”“无实”“无颇”,长须白面,道袍上绘着八卦乾坤,面如涂脂,很有几分仙风道骨。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吾等在宫外,便看见有冲天紫气,原是这通天塔一落成,陛下就结出金丹了!”

“朕结丹了?”帝王果然大悦。

“这些丹药果然高妙,重重有赏。”帝王笑道,“这通天塔落成,天道就将知朕之功业,渡朕成仙了吧?”

无虚道:“那是自然,陛下之功,千秋万世,青史留名。”

无颇恭维道:“天道之雷云,就是陛下渡劫之兆,是陛下功业上达天听之故!”

帝王闻言笑道:“好!来人,取朕的帝冕与龙袍来,朕要于通天塔,开坛祭天!”

谢景行见他丹田有一颗金丹,只是浑浊了些,依稀有因果缠绕。

圣人通晓古今,但在这类阴狠邪法上的了解,不及殷无极。

谢景行扯了扯徒弟的袖子,示意他低头。

那巍巍如山岳的魔道帝君附耳过来,谢景行温热的吐息便落在他耳畔,低声问道:“五十岁,无半点灵根,一跃而结丹,这是什么妖法?”

他忘记了传音之术,殷无极似乎也忘了。

殷无极也俯身,唇轻碰着谢景行的耳侧,若有若无地道:“是虚丹,此法极是恶毒。他吞服的是生人血肉怨气,在体内沉积,药性极烈,但短时间能够明目提神,重回青春,看上去像是得了长生罢了。”

殷无极笑了:“一颗丹药,就是一条人命。因果如此之重,这皇帝小儿,就是有再逆天的紫气,劫雷一落,也活不了。”

谢景行观气后,也是摇了摇头:“帝王紫气和乌国国运还未完全消退,这道劫雷,一时半会还落不下来。”

殷无极冷笑:“若是天道之劫,当年早些将他劈了,说不定乌国还能活下一些人,不至全城皆殉。”

说罢,殷无极拽着谢景行的广袖,也不理那还在恭维君王的妖道,径直走出御天阁。

阁外,天色黑彻,云层中雷电酝酿,唯有远方通天塔笼罩在黑色的业障之中。

他倏尔笑道:“圣人啊,您与我,难道还不知,这天道又是什么东西吗?”

殷无极的言语之间,尽是对天命的大不敬。可见,他毕生傲视一切,最不畏的就是天。

谢景行拂袖,淡笑道:“是啊,此间天道,不公。”

所以,这天下之道,也该换换了。

通天塔位于宫中西南角,约七层楼高,暗合七七四九天数。塔上刻腾龙纹路,还有辟邪、应龙等上古神兽缠绕,极尽祥瑞。

天色是灰蒙蒙的,枯树之上,高高站着杜鹃鸟,声声啼血。

“是杜鹃。”殷无极看向枯枝上,微微抬手,鸣叫声凄切的杜鹃落在他的指尖,又振翅飞起。

“望帝杜宇亡国身死,化为子规啼月。”谢景行寒声,“此乃亡国之兆。”

这通天塔的四方地基下,竟是白骨铸就。

他们踏着阶梯,走到通天塔前,只见塔身无门无窗,唯有底下供桌摆着一圈贡品,是码着整整齐齐的头骨,令人毛骨悚然。

谢景行眼眸一沉,道:“这些都是之前被斩于闹市的儒生,不仅没有入土为安,反倒沦为祭品,魂灵被困于塔中,世代受折磨凌虐,榨出怨气,供养一城之妖祸……”

儒生们不过是祭品的一部分。真正的祭品,是这乌国上下无一幸存的百姓,是这累累白骨,枉死冤魂。

这无门无窗的塔,才不是什么通天路,活人进不去,唯有死人可住,怎么通天?

谢景行一路走来,此时的怒意最为高炽,神色冰冷清寒,若九天之仙。

枯枝寒鸦,风声凄冷。殷无极左手负于身后,立于风中,黑袍如浪涌。

他站在阶梯之上,见遍地荒芜衰草,远处宫城的灯火照耀,却照不彻荒魂冤骨。

他淡淡道:“君王踩着生民尸骨向上,如何能通天?”

说罢,帝尊阖了眸,笑而叹息:“杀人者,人恒杀之,如何通天?”

“此乃帝王之业。”

妖塔之上,紫气衰败,缠绕着帝王的业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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