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腰间悬剑,衣袂掠过地表,笑着走向通天塔的阶梯之上。
他在通天塔前回首,掀起眼帘,眸中滔滔如血狱,蕴着洗不净的血。
谢景行在台阶下凝望着他,只见帝尊的背后,那些重的几乎能将任何人压垮的业障,窒息般压来。
原来,他日日夜夜背负的,都是这些鬼哭。
“谢云霁,你可知为君者,要背负的是什么吗?”
殷无极的赤眸映着塔中的冤魂,沉沉镣铐将他们锁于此地,不得超生。
就算是一城之亡灭,比起殷无极背负的怨鬼嚎哭,也显得那样的渺小,宛若沧海之一粟。
帝尊仍是笑,玄色衣袍上隐有金色的麒麟暗绣,明明是瑞兽,却镇不住他一身冲天业障。
殷无极叹而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圣人啊,本座统一魔洲,手上到底沾了多少血?别说是一座城,几十个乌国王都,也及不上本座杀的人。”
“你不一样,殷别崖,你给我下来!”谢景行咬紧了牙关,看着殷无极的眸中迅速染上血腥的颜色,几乎被业障所吞没。
谢景行顾不得思考,五指一张,山海剑意璀璨,浮现在他身侧,护着他步步走上那通天台。
“人头滚滚,血流漂杵,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吗?”殷无极的神情温柔,但表象之下,早就几多疯魔。
他曾听圣人之言,受他礼乐教化,因循他君子之道。
他是圣人谢衍毕生的心血,他是在魔洲振臂一呼的屠龙者,是席卷一切的烈烈火光,是万魔山呼万万岁的魔道帝君。
他也曾是千万人中最少年。
“十室九空,荒魂遍地,万里鬼哭,你知道是什么模样吗?”
殷无极望向那披着一身明亮剑光,向他走来的白衣仙人,好似看见了宿命。
他低哑地笑道:“师尊,化为杀人盛野的魔,是我逃不过的宿命啊。”
“那些吸了北渊洲千百年血的人,他们早就连成盘根错节的大网,像是病变一样,除去了一个,又会长出一个——”
“除不尽,杀不灭,放不得。”
“所以,本座都杀了。拼死顽抗的,杀了;阳奉阴违的,杀了。以杀止杀。”
“谁要让揭过一页的历史倒回蛮荒,本座就驾驭帝车,鞭笞万里,让车辙从他们的身上——狠狠地碾过去,魂消魄散,尸骨无存!”
黑云翻覆之下,他之悲慨,他之叹息,他之笑容,化为圣人荡不尽的,绵绵心痛。
魔道帝尊的身躯如巍峨山脉,叹息声却缥缈,若天边余音。
“倘若后人作传,你谢云霁,定是人间圣贤,百代君子;受千秋歌颂,为万世师表。”
“殷别崖,则入稗官野史,归进暴君篇目。无人敢书写我名,无人敢称我功业,只是一代一代说尽,我当年——血屠万里的疯魔。”
“五百年了,师尊,你如何渡我?”
第70章 人间至圣
黑云翻卷, 通天塔下,谢景行看向殷无极笑而生悲的绯眸。
绮丽魔纹从魔君颈边爬上侧脸,如枝蔓横生的红莲。重重业障似镣铐, 将他禁锢在天地樊笼中,要他成天道祭台上的魄。
他曾是儒道修士, 叛道入魔,远走北渊。
半生疯魔,半生离索。
命运待他太苛刻, 这两千五百余年的时光中,他曾有几分快活?
殷无极抬手, 尝试遮挡着侧脸的魔纹, 他再度望来。往日极盛的容色,半面魔,半面佛。
他侧头,笑着道:“圣人啊, 如今本座罪孽缠身,业障泼天。如何能面对这道之垂询, 天地诘问……”
他还没说完,却听谢景行厉喝一声:“殷别崖, 下来!”
青年儒袍飞扬,墨发飘荡, 一步一步踏上白骨筑成的高台。
剑意在谢景行身后逐一亮起。不是幽冥微弱一盏灯,而是万古长夜的燎燎炬火,足以照彻归程。
他睥睨时, 有匪君子的儒雅皆散,醉中访道的疏狂尽褪。
这隔世经年的温润皮相,早已掩不住圣人谢衍的高远气势。支离的病骨, 藏不住当年胆敢挑战天道的剑魄。
谢景行厉声喝道:“殷别崖,你听好!”
“你是君王,他是虫豸。”
“你开北渊千年之盛世,他毁乌国百年之国祚。”
“这通天妖塔,是乌国国君经年的业,不是你殷别崖注定的果。”
“你止生民数千年之离乱,你创人而为人之治世,你将分裂千年的疆域归于一统……”
“世人该为你立碑,史官该为你作传!”
“你杀人无数,你亦活人千万万。”
“你杀的是豺狼凶兽,斩的是邪魔外道,镇的是人性本恶。”
“你算什么暴戾无道?你算什么罪业加身?”
“你除去的是累世的仇怨,革掉的是人心的枷锁,重开的是魔修梦寐以求的向上通途——”
“你说你不要君王庙,但北渊万魔皆供你长生碑,你凭什么去死?”
转世圣人盛怒之下,步步逼近通天塔。他身上笼罩的山海剑意,竟是刺穿天幕沉沉的黑暗,让子夜也亮如白昼。
长风盈于谢景行的两袖,他的眼眸,却比那北极寒星还要冷,还要亮。
“哪怕这青史评你功过,你的万世之功,也永远得写在业果之前。”
“若我为这上古浩劫后的史书作传,魔道帝尊殷无极,堪为帝王本纪第一章 ——”
“谢先生……”殷无极被他言语之间的盛怒震慑,哑声一唤。
谢景行凝出一柄山海剑的虚影,向着高台之上指去。
他冷声道:“殷别崖,给我从那妖塔上,滚下来!”
山海剑锋对准的,正是那几乎一念成魔的帝君,血狱滔滔的一双眼。
他站在明暗的交界,背后是七七四九的通天妖塔,身侧缠绕着足以让他堕入地狱无间的狰狞业障。
若殷无极心念一动,向后踏上半步,就会堕入那关押死人的塔中。终其一生,为天道所获。
殷无极抬起绯眸,宛若灰烬的瞳孔深处,逐渐映出了那位笑与怒皆风流的白衣青年,眼底两簇灼灼燃烧的火。
“殷别崖,你听着!只要我还活着。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都会把你的魂魄,从这天地樊笼里拽出来——”
“谁和我抢,我杀了谁。天和我抢,我就去宰了天道。”
“业障?心魔?你若敢往那边踏上半步——”
“你看为师,会不会放过你?”
他的剑意蓄势待发,齐齐瞄准了那玄袍魔君。
一时间,连风声都停了。
良久,殷无极才微微仰起头,伸手盖住他半面昳丽的容色,却是唇畔扬起,笑的酣畅淋漓:“哈哈哈哈哈……谢云霁,你生起气来,也太恐怖了吧。”
他的侧脸上,魔纹正在渐渐消退:“要为了我,去宰了天道啊。这么动听的话,我会当真的。”
“你且看我会不会去。”谢景行知道,此言听起来荒唐。殷无极恐怕以为他是哄他,当不得真。
这一席话中,唯有此句,最是认真。
黑暗散去,魔君倏尔叹息,笑着向前,重新走回了剑意照彻的光明之中。
谢景行见徒弟眸中干涸的血褪去,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时,唇畔笑容澄澈,神色静好。
宛若多少年前,玄袍劲装,腰间悬剑,于飞花中向他走来的少年。
“过来。”谢景行瞥他一眼,语气冷而冽。
他看着凶,却伸出手,这是一个接纳的姿态。
见殷无极伸手,乖乖置于他的掌心,谢景行才略略勾起唇,反手拉住他,问道:“闹够了?”
殷无极捏了捏他的手指,微微低头,看身侧未散的剑光:“真危险啊。刚才,真的差一点点,我就过去了。”
谢景行用食指点了一下他的眉心,戳的他向后仰头,竟是笑出声来。
“师尊,疼。”
“你还知道疼。业障侵体时,魔气倒行时,难道不疼?”
“疼。”他笑了,瞳孔里渗出甜来。
殷无极偎到谢景行身边,从背后揽住他的脖颈,道:“但是听您说,要把我从天道手里抢下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疼了。
“哪怕是哄我,这话也是好听的。我还想听师尊多说两句。”
殷无极若是踏出那一步,走向人骨通天之路,他数千年立下的道途,将会一触即溃。
他余下的全部理智会被直接消磨,心魔破困而出,他会直接化为血屠万里的大魔。
直到把此间世界,屠到再无活物。
那是数千年来悬于他头顶,随时都会落下的剑。
师尊回来了,他得扛住,他暂时还不能疯。他赌不得。
“你过不去。”谢景行眸中迸溅着星火,宛如幽深潭水的圣人之眸,如今却怒意高炽。
他冷笑一声,道:“你若敢动一下,为师就强行收回天魂,夺红尘卷。然后,直接毁了这乌国王都。”
殷无极站在他身侧,回望那座阴云之下妖气冲天的塔,却摇了摇头,淡笑道:“我不会去的。”
他虽然早就入了魔,那也只是修了魔修之道。
这么多年来,他杀人无数,却依旧没有堕为邪魔,只因他牢牢地守着谢衍曾教他的君子之道。
君子有可为,有不为。
他还有很多事情还未做完。这条命,他不能舍;这条路,他亦不能退。
数千年来,与天争命、与己搏斗已成他的习惯。他不会疯。倘若疯了,他会自我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