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考虑到,返魂后很可能还会见他。你不想在再见面时显得那般疯,才做如此安排。”
天魂戳穿主魂心中最难堪的一面:“你希望自己看上去光风霁月一些,而不是一个压抑冰冷,一心只想把他困在身边的伪君子。”
“君子啊,自从我第一次对徒弟下手时,这个词早就与我绝缘了。”谢景行笑而叹。
“哪怕当年是为了救他的命,但引他走向这条师徒不伦的路,到底还是师长的错。”
可他想起时,半点也没觉得后悔。
他坚守的是克己复礼之道,骨子里却是放浪不羁的天问先生。礼教、纲常、乃至世人眼光,皆不能束缚他生而自由的心。
何况,殷别崖是他身上落下的骨肉,他怎么可能放手让旁人去夺?
这段关系极度扭曲,在漫长的时光里,变成说不得的秘密,他们之间甚至连像样的名分都没有。
五百年过来,殷别崖磐石不转,他亦然情劫未消,已是极其执着。
如何放手,如何解脱?
“还好你返魂时境界低,情劫受修为限制,不严重。后来入了红尘卷,境界刚至化神,你的反噬就来了。现在,是不是连我问起他,你都不乐意了?”
天魂与他徐徐走在竹林小道里,只是扫了他一眼,就见他脖颈处有些明显的红印。
天魂伸手,撩开谢景行遮掩的发,淡声道:“双修了?”
“倒也不至于,你的话……”谢景行先是尴尬了一下,最后发现自己还是瞒不过自己。
他阖了阖眸,无奈道:“是,所以还是合魂罢。他见你就缴械,我心里吃味儿呢。”
他清楚,天魂只是承载他不到百年记忆的容器,一切行为逻辑遵循圣人当年的意志。
但情劫影响,谢景行才化神境界,就没法冷静思考了,甚至开始自己吃自己的醋。
倘若圣人修为一朝之内全数返回,境界连破,他这情劫得该得多严重啊?
不过,他兵解了一次后,那难以言喻的偏执好了不少。至少不会把殷无极再关一次,加个三百年刑期。
天魂的声音不带情绪:“双修之后,淬体了没?合魂会很痛苦。”
谢景行谈起双修之道,早就不会像年轻人一样脸红心跳,坦然地道:“别崖替我淬过了,现在灵脉的情况……”
他想了一下,笑了:“虽然这具身体的根骨与我上一世最相近,契合度也高。但是这脆弱的凡人之躯,想要淬成圣人道体,灵脉估计得断裂又修复个几十次吧,比想象中好。”
谢景行说的轻描淡写,其中却极为凶险。
以凡躯承接圣人修为,该有多大的风险,又该有多痛?
当年飞升之前,圣人的状态已经极其不对劲,冷静的疯狂藏于冰面之下。所以,他寻求兵解转世,向死而生。
对当年圣人而言,六成修为已经是能保留的极限。
当年剥除与天道相关记忆,孤身渡天劫的主魂,若是少于四成修为,根本催动不了天劫。
天魂被当年圣人以修为与记忆承载容器的形式剥离出来,藏于红尘卷。他偏执疯癫,于是将情劫催生的黑暗的一部分剥出,藏于天魂中,不仅规避天道规则,更是为躲避那摧心的三劫。
他仅仅是四成修为就能引动天劫,当年圣位巅峰的谢衍有多强,没有人清楚。
“向死而生……”天魂低低重复。
“还好如此,道劫已破。”谢景行炼心之途绝非表面这样简单,天劫或许也是其中一环。
“天道要圣人无情无欲,那我不修他的道了,还不成么?”
当年的圣人深寒如山巅雪,毫无波澜,可那完美的神像之下,困着的是个情劫已至、道心皆破的魂魄。
这天下之道已有万万年,他却不向祂称臣!
他白衣长剑,孤身探天路。
果不其然,天道已入魔!
修为尽散,神魂缺损,记忆不全。五百年浑噩后,他终于找到了一线机会,转世重生。
一场局算到古今五百年,置死地而后生。
圣人谢衍,才是真正的赌徒。
“红尘卷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外界现在也不太平,现在,宋澜正在向飘凌与游之发难。届时,仙门格局改换,这些孩子若要立起来,还需要你多费些心。”天魂道。
“料到了。”谢景行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
通天衍之术者,若是见到这等天命,也会惊叹他为何能活到今日,只因那薄命之相太明显。
这位胆敢欺骗天道、偷换气运的悖逆者,却丝毫没把这残命当回事,温雅笑道:“能教多少教多少,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且看小辈吧。”
“风雨如晦啊。今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天魂叹息。
“离乌国灭国还有约莫一年,换算成红尘卷的时间,也至少还有二十五天。快些合魂,修为恢复快些,主动权便在我手中。”谢景行道。
“记得双修。”天魂淡淡地道,“对他好也对你好。他体内那颗灵骨都快裂了,再不多修几次,等他疯了再去心疼,有用吗?”
谢景行顿了一下,道:“知道了。”
天魂道:“先去准备一下吧,我回头去找你合魂。”
在路过殷无极所住的别院时,天魂的脚步顿了顿,道:“在那之前,我去看他一眼,说两句话。”
“去吧。”谢景行沉默了一下,终于颔首。
圣人天魂转身,沿着走廊来到私塾的东南角。
百年榕树上悬挂祈愿的风铃,风一吹,叮当作响。秋日晴方好,葱茏树冠遮挡出一片阴凉,树下落了一地的秋叶。
玄袍魔君斜倚在树下,手中握着刻刀,正在斫琴。
横放在他膝上的琴,漆面黑红相间,琴面桐木,翠玉琴轸,背面龙池刻“独幽”二字,精致华美。
他轻轻拨弦,其音清正,绝不输白相卿之“太古遗音”。
一个阴影笼罩在他面前,是熟悉的白衣。
“来合魂了?”殷无极抬头看他一眼,笑道,“没找到师尊?”
“找到了,待会就去。”
天魂负着手,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别崖,吾擅作主张,来问你一句。你是否想知道,当年圣人谢衍飞升之前,发生了什么?”
“当年之谢衍,并不想你知道一切真相与他毕生隐衷。但吾觉得,你绝不会甘心被隐瞒。”
琴弦铮一声,骤然断裂。
“……怎么可能不想。”
帝尊低哑地笑了一声,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的漆黑眼睛,道:“仙人啊,为我指路吧。”
*
凛冬之风吹拂水面,雾气已茫茫。寒江尽白。
玄衣少年端坐于小舟之上,他睁开眼时,凄凄雪落在他的肩头。再极目看去,四面是水,无岸可靠。
“醒啦?”身边传来清雅的一声唤,带着笑。
殷无极侧眸,看见那手执酒盏,盘腿坐于他身侧的白衣圣贤。
他不像端坐于仙门高位时那样威严凛然,反倒衣襟松散,墨发披散,白色衣袂尽落于这孤舟之上,衣衫浸着水的清寒。
如此,放浪形骸。
他身侧的矮桌上,有一壶正温着的酒。
醇香四溢,宛若梅雪相拥。
好似这数千年的圣位,并未磋磨当年红尘行走的天问先生,教他身上,仍然存在行文讥笑诸天神佛的凛凛傲气。
“既然醒了,就陪我说说话吧。”
他的态度,像是对待一寻常少年。
殷无极再看去,却见圣人眸色虽是深黑,却凝不出神光,只是漠漠一片,好似照不出任何影子的死海。
少年帝君沉默地看着他,似乎要从记忆之中翻找出他的轮廓,对应描摹。
往日剑出山海的圣人,依靠着神识,纤长的手指在矮桌之上摸索酒盏。
他没有知觉,被火烫了都感觉不出,直到指尖被灼出一簇红。
殷无极咬紧牙关,压抑住自己的悲声。继而,他双膝跪在这摇晃的小舟之上,直起腰,替他倒酒。
他手一抖,还是稳住了。
“……先生,您的酒。”他声音沙哑。
“好孩子。”谢衍笑而叹,用温和的口吻夸奖。
殷无极像是怕碰碎了什么,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将酒盏完全递到他的手中,然后牵引师尊的指节,一点点地拢在杯盏外侧,直到他完全握住。
“这酒烈吗?”殷无极的目光落在谢衍如新雪的手腕上,问道。
“不烈。”谢衍轻笑着,回答道,“正适合这场江上雪。”
谢衍握着酒盏,酒液沾唇时,唇色一点绯红。
烈酒穿喉,他的神色却淡淡,半分也不变,好似饮下寻常白水。
他的五感是残缺的。
至少,视觉、味觉、触觉,这三者皆不在。
殷无极虽然知道,但是当这样冰冷如刀的现实摆在他面前时,他还是会肺腑皆痛。
还好谢衍看不见,他的表情有多痛苦都无所谓。
殷无极沙哑着嗓子,道了一声:“好,陪您聊什么?”
谢衍笑问:“少年,春夏秋冬,你爱四季中的哪一景呢?”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只看,与何人共赏。”殷无极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烈酒入喉,竟觉通体暖热,仿佛大梦千年。
他怔了半天,道:“如果非要说,大抵是秋日吧。”
“为何是秋日?”
“文人骚客,何人不悲秋。”少年帝君抬起眼眸,扬声一笑,却隐带悲慨,“这秋之寂寥,这秋风落叶扫,如何、如何……”
他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