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魂顿了顿,道:“你本有许多种选择,自行兵解转世躲劫,难度也更低些。只要不去碰那通天路,你也不必落到如此地步。”
“圣人谢衍本就是万法之宗,修为通天彻地,纵横天下,何处去不得?三劫齐动又如何,何以至此?”
“不杀身,怎成仁?”谢景行轻轻咳嗽一声,这身虚弱多病的躯体,这薄命早夭之相,就是天道夺他气运的后果,不是慢慢调养就能治好的。
他无奈笑道:“何况当年我没得选。就算把情劫最黑暗的部分封在你躯体中,你也不知那种感受。情之一字,最是催人疯狂,我总不能为了渡劫,当真把那孩子给杀了吧?”
古往今来,也不乏杀妻证道者,可他们自以为渡了情劫,最终皆归了尘土。
这道早已入魔,又从何证起?
做师父的,对最爱的弟子动手,他忍心么?
“……”
“在天道的面前,圣人也不过凡人啊。”他笑着说,语气却几多不甘。
“凡夫俗子,若想兔子搏鹰,若是舍不出这一身虚骸形,又怎么将这天道拉下九天?”
“哪怕你为天道所忌,只能躲在他人气运之下。哪怕你一身沉疴病骨,哪怕你最后,会是以燃尽你这一身修为做代价?那是三千年清修啊,值得?”
曾经的天下至圣,怎会被一具躯壳困住他的文心剑魄?
“值得。”谢景行似乎想起了什么,长长墨发披在肩头,漆黑眼眸瞥来,带着一星两点的笑意。
“而且,天道忌惮我这么多年,我总得给祂,造成一点麻烦才行。”
一时间,异光乍起,将一人分魂笼入那耀目的白中。
远超于躯体的修为冲击着他的灵脉,若非魂魄的境界护住全身灵脉灵骨,又提前淬体除冗余道基。否则,灌顶的修为刚过合体,他的身体就会崩裂。
“你现在的躯体,会被圣人修为重塑。”
天魂警告他:“挫骨扬灰的感觉,你可能还要再体验一遍,若真的受不住,就睡过去吧,去识海里。我会保你无恙。”
谢景行跪坐在榻上,长袖逶迤,汗湿重衣。他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哀鸣,没有一处不痛,却是生生咬着牙,忍了下来。
“这是你,教我找个舒服的地方呆着的……缘故……果然……先见之明。”
“灭绝五感之苦,天雷加身之罪,又是如今裂骨切肤之痛……”天魂看着他忍耐痛苦的神情,叹息着道,“五百年前设下重重棋局,算计了天道,也算计了自己,又是何苦?”
灵脉里的灵气在暴动,谢景行痛的爬都爬不起来,却还有闲心与逐渐化为白色灵流的天魂笑谈:“结、结界立了吗?别把别崖给招来……这样怪狼狈的……不好看……”
“我去了一趟,骗他睡着了。”天魂心里补充,等会你就能见到他了。
“那就好。”谢景行这才松了牙关,发出痛楚的喘。
“……”他的主魂是真的倔的很。合魂这么痛苦的事情,也要讲为人师表的风度。
谢景行已经听不见他的自言自语了,汗水模糊了眼帘,骨肉正在被极为精纯的修为碾碎又重塑,属于圣人谢衍的灵流在他的经脉里肆虐。
若不是本属同源,又是取回修为而不是真正的灌顶,怕是方才就死过数回了。
天魂看着倒在床上的青年,周身暴动的修为不断让他的躯体崩裂又修复。血从他雪色的衣衫上渗出,将床榻濡染,而那具凡躯病骨,更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淬炼中,逐渐显得肌骨通透,接近当年圣人道体,蕴着淡淡的儒道之灵妙。
“去吧,去识海里,去见一见他,解开你最后的心结。”
天魂的面貌已经全然模糊,逐步化为清透的白色灵流,向着床榻上的青年融去。
他的意识坠入了识海的最深处。
与此同时,红尘卷的神魂印记,也在他的掌心渐渐浮现。
*
寒江之上,唯有孤舟飘摇。天地飞白。
少年的身躯带着温暖的热度,依偎在白衣先生的身侧,像是许多年前那样。
白衣圣人揽着他,躯体却猛然一震,七情六欲在他早已空空的躯壳中沸腾。
刹那间,意识补全,他再睁眼时,已是天下至圣。
圣人怔然片刻,感觉到指尖的体温的烫热。
他顿了顿,把少年从身上轻轻推开,手指从他的发间落下时,久违地感觉到那流水一样的触感。
他无奈地叹:“别崖,你又不听话了。”
换做从前九幽底下,他这般口气,恐怕又是要熬鹰驯兽,驯服那个疯魔的魔道帝君了。
可江上雪霁风消,时序轮转,却是秋波。
殷无极贪恋他的怀抱。哪怕他心中知晓,这些天人五衰,老病孤舟,皆是他之恶。但他就是克制不住。
他竟是膝行两步,带着少年人的莽撞与热情,径直欺身上去。
“先生,我怎么不听话了?”殷无极双手撑在白衣圣贤的两侧,把他逼到孤舟的角落,迫使他的背抵着船头。
那宽肩窄腰的少年郎,竟然有着把当世圣人笼罩的气魄。
“我叫你别危崖,你听了吗?”被他这么冒犯,圣人的脾气还是很好。
“我……”
“你没有,你这一生,都行走在危崖边,随时都会摔下去。”谢衍轻叹一声,“你可知道,在为师眼中,你这数千年来到底有多难过,我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
“罢了。”谢衍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随即,他又带着些责备与警告,道:“离我远一些,此时,我对你来说,就是那个危崖。”
谢衍能够感觉到血液在圣人躯体里流动,指尖触碰少年时的温柔,却转瞬化为杀意与爱欲的火。
他无奈地闭目,将幽深的暗夜藏回眼底。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你得离我远一些,再远一些才好。”
他的五感回来了。
殷无极顿了一下,低下头,垂落的黑发在他脸侧一晃一晃的,像是一场绵绵的春雨。
他轻声问道:“谢先生能看见了?这五感……”
“这五感,是我自己封的。”
谢衍听出他话语里的疑问,扬声笑道:“这天下之大,除了吾自己,难道还有能封吾之五感、放逐吾之人?别崖,你以为你师父是什么人?”
“师尊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最好的人。”他的话语澄澈,却是凑上去,在谢衍的脸颊边又浅浅亲了一口。
“也是天底下最爱我的人。”
少年若春天的雨,最是干净坦诚热烈,满腔的情爱不知如何宣泄,就想着亲一亲那么爱他的师长。
温软的唇覆在他脸颊边,好似一场带雨春潮
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却用这昳丽过分的容貌勾着他,其中绵绵情意,正如那为他开蒙的《诗三百》,最是思无邪。
谢衍合起了眼睛,不去看他若东风杨柳的少年,道:“若我不封五感,你知道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吗?”
“什么样子的师尊,我都喜欢。”殷无极小兽一样扑上去,被他家先生接住,抱了个满怀。
他丝毫不怕,攀着先生微微垂下的脖子,仰起头,用唇去碰他的颈线、锁骨与脸颊。
“胡闹。”谢衍拎着他背上的衣料,想把他柔韧的少年躯体薅下来。
他本是极其理性的人,克制了一阵,本想推开他,但是对温暖的贪恋最终还是击败了他。
他习惯性地把少年模样的殷无极抱在怀里,像是无数次冬夜取暖那样,怀中抱着他的火种。
他胸腔的火还在燃烧着,跳跃着。他还没有熄灭。
自己没有来迟,这很好。
“你知道我的情劫是什么样的吗?”谢衍叹息一声。
“如果我不封印视觉,那么我的眼里哪还有什么天下生灵,哪还有什么世间悲苦,全都会是一个人的模样。”
谢衍垂下眼睫,看着他仰着头的小漂亮徒弟,伸手在他的眼下虚虚勾勒,好似多年前他的丹青妙笔。
“少时的,长大后的,帝君模样,心魔侵体之时,还有……”
他的声音略略低了些,似乎在懊恼什么:“别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只看我一个?”殷无极笑了,“这也太好了吧。”
“这意味着逃不掉。”谢衍揉了他的脑袋,点拨他,“你见我这模样,该有多远逃多远才对,难道你又想被我带回去关起来?”
“好啊。”少年帝君笑弯了眼眸。
“我只要完全解封五感,是无法与你平静地说话的,我说不定会直接下九幽,把你……”谢衍见他意识不到危险,顿了顿,忍不住扣紧了少年的腰,显出几分霸道。
“若是嗅觉或者听觉还在,我只要嗅到你身上的那股止杀戮的佛香,我就会忍不住去弄伤你,我会逼你哭着求我,逼你发誓,绝对不离开我身边。若是味觉还在,我可能会去尝尝你身上的血,究竟是什么味道……”
“这么好,师尊赶我我还不走呢。”殷无极非但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高兴。
他的师尊哪怕是威胁他,都是极美的情话。
他握住谢衍纤秾合度的手,吻着他的指骨,好像在吻着囚他的枷锁。
“师尊若是爱我,那我为您流尽一身的血都可以。若是愿意喝我的血,那更好了,这才算是血肉相融,不是吗?”
“如果我不封印触觉,在我触碰你时,你的身体若是温的还好,倘若凉透了……”
谢衍的唇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别崖,我是真的会做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真好,像做梦一样。”殷无极如饮鸩酒,露出甜蜜而沉醉的微笑。
“三劫齐动,我要死了。”
谢衍将杯盏之中的酒倾入江中,看到那江中浮现一轮秋月,道:“在身死道消之前,我仍旧是那个天下无敌的圣人,你猜我会做什么?”
“什么救北渊洲的万魔于水火,什么足以名留史册的千秋基业,我的别崖活得太痛苦,若我死了,再也无人渡他,那就在死前杀了他吧,带他一起走,省得他在人世间受苦。”
“若是师徒一起走,黄泉路上,我至少还能护他一程。”
“五百年后,他一人走,那该有多冷啊。”
这么多年,殷无极第一次听到谢衍说这些。
那些深藏在冰面下的东西,圣人谢衍一沉默,就是一生。
“那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殷无极想起九幽钟鸣的那一刻,他摘下禁锢他快三百年的锁链,还未来得及收拾自己的恨意,却在九幽外看见天穹上的流星。
那是人间的圣贤,最后的背影。
“天路不通,非吾之道,万望后人,莫要效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