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下响彻三界的十六字箴言,身死魂消。
谢衍闻言,却是一笑,于这江中的孤舟站了起来。
“因为那个人是你。”他笑而叹,“你是天生的君王,你做的比我好,走的比我更远,我得多作孽,才会去做这种毁掉你的事情?”
极目是水,仿佛没有尽头。
谢衍站起之时,如镜的江河开始波涛涌起,风吹骤江上水,摇晃着他们脚下的小舟,仿佛命运给予的波折。
天穹上,秋月高。
白衣临江的仙人,长袖随风飘荡,如乘风归去。
他转身吟咏,如同千百年仁人志士、圣贤君子的高歌,笑道:“别崖啊,何必悲秋,你看这秋日,胜春朝啊!”
醍醐灌顶。
临江照水之仙,发的却不是逝者如斯夫的悲慨,而是改天换日的言辞。
谢衍笑道:“这天命存在的太久了,久到这天,忘记了祂仅仅是天而已。”
殷无极站在他的身边,灼灼地凝视着他,好像在看他心中的仙人。
他看见谢衍毫无敬畏地指向着那九天之上。
“别崖,你可知,天道不仁,天道不义,天道不公!”
“他封住了天路,也封住了所有人向上的通途。”
“当所有人的天路皆断时,人就会开始践踏人,以杀戮获取上升的机遇。五洲十三岛的灵气在枯竭,资源在消耗,气运在争夺中变少。当所有人都看不见希望时,他们就会开始内耗!越是内耗相争,越是再无休养生息,再无大治之世。”
“这天命,隔开了种族与道途。天道把世界切割为魔、妖、仙、佛、道,彼此之间相互孤立,相互斗争。”
“天道让仙者为尊,妖魔为卑,却又引妖魔攻仙,纷争不休。要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在人人心中扎根,要这仇恨成为一代代的仇恨,战争成为一代代的战争。”
“你可知,这仙魔大战到底有多无趣而残忍。”
他毫不介意地点出仙魔大战的真相,道:“当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天道便会降下一场仙魔大战,向外释放整个世界的压力,通过战争来减少大能者的数量,去减少这一代代传承修仙者,使得这危险的平衡,能够几千年永续地持续下去——”
“可仙魔,谁又不是生而为人人,道途不一样,又有什么分别呢?”
“谁定的命,天么?”
“这可笑的尊卑,这纷争的乱世,这礼乐沦亡之世界,你我儒者,能忍吗?”
谢衍转过头,看着那同样站起身的少年帝君,两人的眼中都烧着同样一簇灼灼的火。
“仙与魔,有何不同?”殷无极看着他,好似在他心中埋了千年的火,终于一朝之内蔓延。
他的绯眸仿佛燃烧:“这是单一的天下,一潭死水的世界,内耗、斗争、争权、夺利,无数势力在这五洲十三岛纷争不休,为一口食可杀人,为一件法器可杀人,没有法度,没有秩序,只有混乱,只有弱肉强食——”
“有人说强者为尊的蛮荒很好,可我不要这样的世界。”
“我要人人可为公,人人可向上,人人可为人人。”
“仙者为人,魔者为人,人与人,你与我,有何可争,为何而争?”
殷无极越说,眸中的光就是越亮:“这天路一封,我们就生在这天地樊笼之中,如被天道豢养,终日浑噩,如他笼中的蟋蟀,哪怕战红了眼,杀的血流成河,也不过是营造一代又一代的悲剧——”
“这九天,在讥笑我们!”
圣人看着他,眼中好像有温柔的星,笑道:“别崖知我。”
说罢,他又背过身去,看向那江上皎皎之秋月。
那些烟水已经退去,化为这江天一镜。仙人凭虚御风,好似会再临九天之上。
“你记住,倘若我后来会再赴一场天命,不是去送死,而是置死地而后生,搏一个出路。”
“你是我的道,你还在人间,我只要还有一口气,一缕残魂,一点精魄,就算是爬,我也会爬回这个人间世。然后,无论是上九天还是下黄泉,我带你去。”
殷无极看着他孤高的背影,走到他身边时,少年的身躯已经化为帝君的模样。
黑袍落于江中,与烟水纠葛。
帝君从背后环住那临江的圣人,亲吻他黑中带着灰的发,平静地微笑道:“我就知道,圣人又要合道去了。”
说罢,他又叹息,道:“看来我还得再努一努力,追上师尊的脚步啊。”
谢衍轻抚着那从背后抱着他的男人,环在他腰上的手背收紧,他感觉到这种疯狂的执念,无奈道:“当年,我也曾禅山醉卧,云海放舟。佛宗说,我明明为世间最君子,实则世间最狂悖。”
“你狂悖,我难道就不狂悖了?”帝君笑了。
“狂悖之我,才能教出狂悖之你,你我师徒,又怎会困于这天地樊笼。”谢衍的眸光中仿佛藏着千年的幽火。
“通天路断了,但是我们的大道不会断,我生为你的师父,理应为你开路。”
“别崖,向上走,不要回头。师尊先去一步,替你瞧一瞧这天下之道,究竟是怎样的东西,才能让你一生悲苦,才能教你生而为仙魔之祭品……”
“若这天下没有星火,你我就是人世间的星火,我会给千百年来前赴后继者一个答案——”
殷无极站在舟楫之上,四周波涛浪涌,圣人负手而立的身姿,却是锐不可当的剑,直刺于苍穹之上,指向虚无的大道所在之处。
他的背影,与那万万年来赴道者的背影重叠。
蓦地,他一回头,却如冰池解冻。凝望着他时,眼波是化不开的温柔。
“你且,替我看顾这茫茫众生吧。师父回来渡你。”
江上轻舟微微摇晃,黑袍的帝尊将他的仙人纳入怀中,吻住了他线条优美的唇。
仿佛一簇心火的交换,两人皆是魂悸魄动。
殷无极叹而笑道:“师尊,您为什么会觉得,我还会放您自己去啊?”
“回来渡我?”殷无极重重地吻过他的唇与舌,声音尔雅而决绝。
“九天之上,幽冥之下,我和您走。”
“同去同归。”
第77章 岁月安稳
殷无极从榕树之下重新睁开眼时, 怀中还紧紧地抱着那把名为“独幽”的琴。
他将其收入袖里乾坤,双手轻颤着,遏制不住想要立即抱住他的师尊的冲动。
他竟是忘记了自己通天彻地的本领, 一撩衣摆,从疾步而行, 到大步奔跑。
不多时,他看见谢景行所住的院落,结界还笼罩着。
魔君拂袖, 直接碎了那结界,大踏步地闯入里间, 却见床榻之上伏着昏睡未醒的青年。
“谢云霁!”他咬着牙关, 紧紧地遏制住自己战栗的情绪。
“你方才瞒着我合魂了!我都说了,倘若合魂,我帮你护法,我可以用魔种把一半的疼痛摊到我身上——你怎么不听劝?”
殷无极投去一眼, 几乎被那血色刺痛,连呼吸都停顿了。
谢景行平日的儒门白衣几乎被血浸透, 深深浅浅地濡染着。肌骨破裂又修复、灵脉打碎又重组,凡躯之中的杂质也析出, 让血中带着些深黑色的余毒。
就好像,当初在儒宗隔世相逢, 他对他淡淡一笑 ,下一刻,却满身鲜血地倒在琴台之上。
殷无极的心脏顿时被揪起, 三步并两步走到床榻之前,想要碰一下,却又停住。他微微蜷曲手指, 竟是胆怯了。
合魂之后,圣人修为淬炼道体,重塑灵脉,以适应圣人境界。
这对谢景行那一身病骨来说,难捱程度堪比一场小天劫。
殷无极坐在他身边,触碰他从袖中垂下的手腕,直到摸到他稳定的脉搏,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淬炼后,他的肌骨更加冰白,隐隐生光。当殷无极把他的手腕托在手心时,从腕骨到手指都修长合度,不似之前病态的苍白纤瘦,而是不染半点尘埃的莹润美玉。
他伸手揉了揉他的腕子,皮肤立即泛起些许红色,竟是留下了指印。
殷无极有些发怔,又想到,大抵是淬炼后道体还很脆弱,是不能乱碰的。
他轻轻托起谢景行的身躯,先用了一个清洁的术法,再扶着他的腰,替他除去沾血的外衣。
他轻轻揭开被血黏在他身上的外袍,却是不小心碰到他的锁骨。只是拂过,锁骨凹陷之处又泛起了淡淡的红,在冰雕雪塑的道体上格外明显。
殷无极忍不住用指腹摩挲,感觉到他的躯体颤了一下,这让他又是一顿。
他动作再轻,也瞒不过取回修为的圣人,他醒了。
谢景行先是轻轻动了动,只觉身躯疼痛,好像灵脉被碾过一遍,酸麻难捱。
很快,殷无极身上暖热的体温让他浑身一颤,他的嗓音里也带着些难掩的恼意:“放开我……”
殷无极以前没少这样服侍师尊,早就习惯了他师尊撂脸子,后来的帝尊在他面前也是脾气极好,任由他捏扁搓圆。
他盈盈地带着笑,温柔问道:“师尊感觉如何,还疼么?”
“……别崖。”谢景行从他身上支起身体,长发落在肩头,呼吸急促了几分。
转世圣人沉默半晌,冷哼一声道:“出去。”
他的怒来的没头没脑,比起对着他,更像是在恼自己。
“师尊爱洁,若是不打理干净,到时候要发脾气的。”性子孤冷的帝君弯起眉眼,毫不介意那些血,从背后轻轻揽住谢景行的腰,呼吸若有若无地喷在他的后颈。
“您刚刚淬体,身子乏力,弟子来服侍便好。淬炼之后,杂质尽除,哪怕用了术法清洁,师尊也难免感觉不适,我抱着先生去沐浴。”
“叫你出去。”谢景行想着,自己的狼狈模样竟是被尽数看了去,哪还有一点为人师表的尊严。
越想越气之下,他冷笑着拍了拍帝尊漂亮的脸,顺势撩开他的发,拨弄他绯色的耳坠,叮铃铃的响。
“胆子肥了,夜闯房门也就罢了,还闯识海,现在连我立结界的地方都敢闯?真当为师疼你便不治你?”
“我的胆子都是师尊给的,谁让您爱我呢。上天入地,我都跟着您一起走,您就算是对我发脾气,也是甩不掉我的呀。”
殷无极低头,浅浅地亲了一下他的耳垂,在他耳边若有若无地呢喃:“师尊不必觉得丢人,九幽之下,我最疯狂,最狼狈的模样,您都看了去了,也得还我一点是不是?”
“……别碰。”
“别碰哪里?”殷无极带着笑问。
“手,拿下去。”谢景行横了他一眼,试图掩饰自己的异常,又冷声道,“不准在我耳边说话。”
说罢,谢景行捏住他手背上的皮肉,把他的手从自己腰间挪走,才觉得那令人战栗的麻好了一些。
他却不知晓,自己微微侧头时,方才被呵了一口热气的耳垂却泛起了粉,好像在引人亲吻。
天魂告诉他,淬体后他有一段空前脆弱的时期,灵脉到身体都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天魂给他的建议是靠双修巩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