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像一个追求大道之人,反倒像是曾经从天上坠下的堕仙, 与五洲十三岛格格不入。
可他掌握着旁人毕生难以企及的禁术,面对仙门各派的招安却不为所动, 在许多人眼里,是一个行走的不安定因素。
前世的圣人谢衍自然未能免俗,也曾试探地提出让对方在儒门当客卿。若是他答应, 他自然会待如上宾,也能为他免除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而天/行君面对当时的天下第一宗,却依旧丝毫不动心, 只是淡淡地道:“谢宗主,你知道天道的终极是什么吗?”
谢衍当时虽然为天道代行人,却对天道究竟是何种存在知之甚少,于是摇头。
“何为永恒的真理?”他又问。
他的眼里除却对真理的质询与追求外,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这样的人永远站在高天之上俯瞰众生,是不会有红尘牵挂的。
谢衍听罢,随即笑了,道:“看来我是留不下你了。”
二人都是聪明人,一见如故。不过是一盏茶,一局棋的时间,只寥寥数语,便能触及内心深处,亦知对方盛名不虚。
之前他们明明并不如何熟稔,只是听说过对方许多传闻,谢衍与他走的路不一样,用寻常的标准,远远算不上熟识,更提不上是挚友,是知己。
可是时过经年,隔世再见,谢景行依然愿意用圣人的信誉为他担保,他绝不是一个会以禁术犯下乌国之案的人,世间传言,不过栽赃污蔑,空穴来风。
天/行君的姿容依然是平生难见的清傲,他隔着长街的雾气望过来,微微蹙了眉,带着淡淡的关切道:“谢宗主,你的修为与魂魄出了什么问题?”
“劳君挂怀,兵解了一次。”谢景行道。
他认人是看魂魄,谢景行也没指望瞒过精通禁术的天/行君。
殷无极抬起眼眸,看向风中纤尘不染的散修,与他身侧流动的星轨,似乎看出他对大道的掌握极深。
于是他饶有兴味地笑道:“闻名不如见面,的确有让那混小子心心念念的资本。”
白衣散修转眼,看向黑发赤瞳的陌生男人,眼里映着的却是冲天的魔气。
五洲十三岛里,能够有如此魔功者少之又少,于是他也猜出大概,疏离客气地一点头,道:“殷城主,幸会了。”
他随即又看向谢景行,平淡道:“二位看似水火不容,感情倒是不错,看样子仙门的猜测,皆是多此一举了。”
谢景行的手还扯着殷无极的袖摆,此时被点明私情,他也不恼,微笑道:“师徒哪有隔夜的仇。”
白衣散修又向他致意,淡笑道:“谢宗主觉得高兴,便是极好,在下并非多嘴之人。”
比起人性,他的性子里,神性占的更多,一切爱恨情仇,于他不过过眼烟云而已。
“我是受人之托,前来寻人。”殷无极听将夜说过无数回,但是真正见到本尊时,才真正明白将夜的痛苦为何,他叹息道:“离君许久,有只猫儿,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看到天/行君的眼睫一动,似乎想要问什么,却停住了。
正在这时,宫墙之中一声巨响,几人的交谈被打断,便循声望去。
宫城破碎的屋檐之上,像是跃出两盏硕大的橙黄色灯笼,好似冉冉升起的光源。可仔细看去,那灯笼中间有一道竖起的细线,正在滴溜溜地转动着,竟然是铜铃一样黄色的瞳仁,透着森森鬼气。
那是一只刚刚孵化的怪鸟。
它破开宫墙,闯入空荡的街道之上,硕大的翅膀占据了半条长街,只要随便一扑腾,就能掀起狂岚。而那瞳孔映出那些渺小的人族,好像是在望着一个盆景,里面都是乱窜的蚂蚁。
它翅膀的缝隙之中钻出小型的怪鸟,用尖尖的喙捕食,扑向城池之中,撕扯着早已化为人傀的百姓。钩爪刮破人皮,却只露出絮状的果肉,让他极为暴躁不安,发出渴饮鲜血的嘶鸣。
它诞生的太迟,以至于血肉都被早生于他的人面树抢去,正是最愤怒的时候。
而在这人鬼两界交汇之处,无论何种大能,气息都比不过这浓深的鬼气。
所以,这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怪鸟,正好一头扎进了正在叙旧的大能面前,也许是因为未启灵智,它见到这三人时,闻到了丰盈的血肉气息,便高高兴兴地扑了上来。
“真是蠢鸟。”殷无极拇指一推无涯剑,原本收敛极好的魔气,却是自他脚下蔓延开来,只是一瞬间,就焚尽了这长街之上的所有妖邪。
他的魔气破坏性极强,哪怕拆了半条街也面不改色,只是偏了偏头,笑的恣睢,便是要随手一剑,教一教这莽撞的妖祸如何做妖。
“不必城主出手。”天/行君打开手中书册,书页无风自动翻动,眼中似有沟通天地的奥妙神色,他道:“此乃南疆妖祸,怨气太重,以封印为佳。”
妖祸身上的漆黑气息,如抽丝一般被尽数吸到书页之中,让那翻开的一页被染成漆黑。
不多时,那妖鸟便无法维持形态,身体上覆盖的血肉碎成了砂砾,随风化去,余下一副森然的骨骼。
他一低眸,扯下那一页纸,让其在风中燃为灰烬。
“看来游历经过此处,也不是没有收获,又多了一种禁术需要记载。”
传闻天/行君手中的书册中,记载着数量极多的禁术,得到者便可无敌于天下,大抵指的就是他现在拿着的那一本。
“幕后之人?”
“如谢宗主所想。”
“如我所想?”谢景行道:“南疆巫族?”
“可见过枯木道人?”天/行君问道:“被你逐出仙门的那个。”
“见过。”
“他就是个傀儡罢了。”白衣散修走到妖鸟的骨骼面前,从颅骨处取出一枚红色的妖丹,随手抛给他。
殷无极伸手一接,魔气与妖丹接触的地方发出滋滋的响声,那是火属性的妖丹被魔气全然压制的证明。他单手一拢,不过用指腹摩挲一番,便是生生抹去上面未尽的怨念。
“这是是天生畸形的妖凤,放在凤族里,连父母都不会认。”殷无极若有若无的笑显得有几分冰冷。
“正因如此,死后才会有如此滔天怨气,刚好做妖引,培植妖祸。”谢景行叹息一声。“它与人面树树枝一样,都是产自南疆的‘引’。”
殷无极的眉眼凌厉,可望着师尊的时候,却莫名柔和几分。
他把妖丹放在他手心,温声道:“虽说不是上好的火凤内丹,但是雕琢一下,也能用来做灯芯,照个明还是不错的。”
天/行君平静道:“我这里有蛟龙的眼睛与腾蛇的皮。”
这都是些恶物,妖引在怨气中浸泡着,已经成了一方大患。
事到如今,除却他们这些外来者,城中应当没有活物了,尽是些人面果化为的走尸,营造着王都还是人界,而非妖窟的假象。
谢景行捏着那一枚火凤的内丹,脸上看不出情绪,显然是在思考南疆之事。
于仙门来说,妖巫混居,极其排外,南疆无疑是一块近乎蛮荒的地带,历任仙门之主,除却平乱,都不会在那里花太多功夫。
天/行君见他沉思,耐心地等他回神,然后微微笑道:“我本就是路过此地,救下你的门人,应当抵了你上次款待我的好茶。”随后,他一合书本,莞尔。“破除此地术法之事,有你在,我便不插手了。”
“赶时间?”
“养了一只可爱的猫儿,见我不在,会闹翻天的。”他说出这句话时,那淡漠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人性。
殷无极的神情又微妙了几分,想起总是冷着一张脸,杀气重的仿佛行走的人间凶器的属下,忍俊不禁。
他摇头,又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道:“野猫的爪子利的很,初时容易反噬,一旦养熟了,就没那么容易丢掉了,望君注意。”
“我知道了,多谢。”天/行君听进去了,向他欠了欠身,将手覆在心口,行了一个古怪的礼,他低垂了眼眸,仿佛在说一个预言,道:“今后,他便拜托您了。”
殷无极一怔,他不清楚对方这一谢是为了什么。
他好像是在隔着数代光阴致谢,为那注定的未来,向收留将夜千年之久的魔君托孤。
他离去了,带着星辰的碎光。
在晨曦到来之前,天/行君的身影逐渐隐藏在了薄雾之中,继而,晨光初至。
殷无极目送着他走远。在看不见那位禁术大家的背影后,他才低垂了眼眸,询问师尊,道:“师尊,既然可以往红尘卷投妖引,您的天魂也可以暂时寄身其中,那么有没有可能,他的魂魄碎片,也为红尘卷护佑……”
谢景行看向白衣散修离去的方向,那里犹如被星辰照亮,光芒此起彼伏。
“红尘卷的确能够保护魂魄不散,但是天/行君早已散魂了,这一点,你与我都很清楚。”谢景行顿了顿,也没有完全把话说死,道:“不过,若是有附着执念或是魂魄碎片的遗物被投入其中,久而久之,他忘却自己身死,只停留徘徊在生前的某一时刻,却是可能的。”
“看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殷无极终于轻叹一声,道:“当年之事,祸首在南疆,恰巧天/行君在此时路过乌国,于是出手除妖,而他来的太迟,此时临淄早已一城俱亡,百姓几乎尽化妖鬼,他只得出手,将妖祸掐死在摇篮里……”
所以,当年才没有妖祸作乱的事情传出,灾祸被缩小在一城之中。而仙门只看到城中一地残骸,皆是禁术痕迹。
还有,那唯一活着出了城的天/行君。
而谢衍当时正重伤闭关,便是恰好错失了替他主持公道的时机,要仙门各宗各派得到最好的理由,以此来追杀谋夺他手中禁术。
“他白白担了罪名,让乌国旧事,成为旁人逼死他的利器,仙门至此,终是有我的一份责任。”谢景行摇头,神色颇有些不忍:“若当年我不曾闭关,此事不会止于此,此地亦然不至如此。”
目之所至,一城妖物走尸,阴兵横行,哪里还有活人?
一国俱灭,人间惨剧,莫过于此。
殷无极的面色一僵,当年谢衍是因为他才负伤闭关,于是他也叹息道:“看来这份因果,我是要背到底的。”
然后,他又不经意问道:“你当年从鬼界归来,伤的很重?”
谢景行顿了一下,道:“小伤而已。”
“我当时天真到近乎愚蠢,总是觉得你无所不能,竟是未曾看出半点违和,等收到你闭关的消息,才后知后觉……”殷无极抿了一下唇,见他不肯说实话,又问道:“你那时疼吗?”
谢景行神色无奈,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追究这个做什么?”
殷无极不听,蛮不讲理道:“先生护着我,却又不肯和我说半个字,还要我不要追究。哪有你这样的……”
“我盛名在外,自然要时时刻刻地端着圣人的架子,不能教人把软弱处看了去。”谢景行牵住徒弟的手,与他五指扣在一起,轻咳一声,道:“有些事情,教你知道了,丢脸,我哪里好意思做师父。”
“真的吗?”殷无极轻笑,“您也没变,依旧端着架子,只不过肯倒在我怀里了……这时候,您就不想着丢面儿啦?”
“兵解后修为低微,旁人面前就罢了,在你面前装,累不累。”谢景行似笑非笑,“左右也装不了太久,吃帝尊软饭多舒服。”他说罢,甚至还刮了一下殷无极的鼻尖,“有别崖这等美人嘘寒问暖,我不吃亏。”
殷无极心神一时飘荡,步履轻快地走在他身边,玄衣与白衣纠缠在一起,显得格外绮丽。
“先生真坏。”他半嗔半笑,“我整个人都是您的,想要什么,您开口要便好。”
谢衍是他的救命稻草,唯有待在他身边,他才不至于向更深的黑暗坠去。
“我还没有问,你与你属下的那位刺客……将夜,是怎么认识的。”谢景行像是不经意地开口了。
之前他们关系时好时坏,当年的谢衍也数次想问。但一圣一尊如何推心置腹,这个话题,背后的深意太多,他不能问。
殷无极定定瞧了他的眼睛片刻,然后笑了,道:“将夜啊?捡的。”
“你还有捡人的善心?”
当年将夜来到他身边时,他还不是那万人之上的帝尊,又是如何收服这样一个武力值极高,精于杀戮的纯血魔族的?
“你知道他屠遍三十三仙门,被天下通缉之事?”殷无极笑道:“最后他遁入魔洲,被我所救。”
“为什么?”谢景行还记得,那时殷无极也刚刚在北渊洲站稳脚跟,自己也是仙门通缉犯,自顾仍是不暇,救下将夜并不是件明智的事情。
“你没有见到那时他的眼睛,只一眼,我就知道,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殷无极淡淡地笑道:“那一日,他几乎力竭,遍体鳞伤,却凶的像是随时会扑杀我,听完我的来意,他对我说,他此生不侍二主。”
谢景行听罢,怔然片刻,却是看向了殷无极垂下的眼睫。
他说过,他与将夜很像。
是啊,都是被在意之人生生抛下,怎能不像。
收留他时,他们相隔两洲,哪怕再无望,也终有再遇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