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例,我执黑,你执白。”殷无极坐在他的对面,手中执着一枚黑子,也不落,只是让棋子在指尖翻飞。
上一回对弈,是在罗浮世界中。
谢景行那时修为未复,病骨支离,却又要看顾儒道弟子,正是需要收敛锋芒之时,心气自然压着些许,棋风较为谨慎。
而他们的棋艺本就不分伯仲,输赢是常有的事,就算谢景行那时输给了他,也是做不得真。
“少年时,师尊教我下棋,总是让我三子,先给我一点甜头,让我以为要赢,结果却把我杀的片甲不留。”殷无极闲敲棋子,眸中似乎带着些怀念,笑道:“现在,你恐怕连一子都不能让了。”
说到这儿,他颇有些狡黠,弯起唇笑道:“若是您自负到敢让我一点儿,我一定会扑上去咬住您,届时,您一旦大意失仙门,就不得不和我回魔宫去了。”
“帝尊擅谋,我自然不能让。”谢景行见他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正中,发出清脆的玉石敲击之音,对他的野心不置可否,却是淡笑道:“你是我最好的弟子,我的教你的一切,你都融会贯通,甚至走出自己的道。我就算再倨傲,也不会小瞧另一个自己。”
殷无极本是揶揄他,却未想到,前世一沉默便是一辈子的圣人,会对他这样坦诚。
“别崖,我看着你,就如隔镜相照。你走了一条我永远不能走,却想要知道答案的路。”
转世的圣人笑而阖眸,轻声道:“你总说是我给了你一切,你可知道,当年的我,在仙门听着你的消息,看你做到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心中有多振奋?”
那时的圣人在仙门的改革迟迟推进不下去,哪怕再无情无欲,圣人亦然是人,也会有烦躁与愤怒,也会怀疑自己的道。
对曾经的圣人谢衍来说,殷别崖最是不同,并不仅因为他是他弟子,也不仅是因为他灌注的千年心血与那过往相伴,而是他们是一类人。
他的枷锁太多,背负太重,却永远不能显露出半分弱点。
当谢衍实在撑不住时,便去反复看魔洲的简报,翻来覆去地读着殷无极的近况,从他的思路中寻到些许灵感,为他的成功欣慰,分析与反思他的失败,写下了许多评点。后来,皆归入了那一本未曾署名的《帝王策》。
大道荆棘遍野,他们走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前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
每当谢衍走不下去时,回头看去,便能见到这迢迢长路上,唯有一位同路人。
千年已矣,殷无极从追逐,到与自己并肩而行,再到接过他手中的炬火,继续前行,已是用尽他的一生。
师与弟子,他们皆是迎风执炬者,早已说不清是谁照耀了谁。
殷无极久久没有说话,这是师尊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承认他是“镜中我”。
“您一直在看着我?”殷无极忽然意识到,当年初为帝君的他,于至尊之位上再遇谢衍,却不见任何陌生疏离的原因。
他忽然笑弯了眼眸,瞳孔里泛出蜜的甜,问道:“师尊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呀?”
谢景行闻言,执棋的手停顿了一下,给自己满上一杯酒,饮尽。
他清若深水的黑眸,泛起浅浅的波光,却似笑非笑道:“不告诉你。”
“您最喜欢我,觉得我最好?”帝尊微微阖眸,又掀起眼帘,似真似假地吃起飞醋来:“比儒门三相都好?”
“他们各有才能,足以守儒宗道统,继先圣之绝学,继承我教化天下之大宏愿。”谢景行指尖把玩着一颗白子,却见殷无极凝望着他,绯眸似乎蕴着动人的情致,要他一望便轻易深陷。
他无奈笑了:“而帝尊为万世开太平,为魔道苍生辟出一条大道,不说三相,做的都比我好了,你怎么还乱吃飞醋。”
“醋还是要吃的,毕竟能长留你身边的,早已不是我。”殷无极从他口中听到了对自己与三相的评价,自觉比过了三个师弟,心情好上几分。
“这五百年你不在,我替你看着他们,风师弟困于魔障,沈师弟性子激烈,各自继承发展的是儒之分支,唯有白相卿,目前修为最高,还可教上一教,只要破了心境,再进一步,并非没有可能。”
“相卿的确不错,是最有望冲击圣位的。”谢景行笑了,“看上去,你与他的关系也没有那么糟啊。”
“谈不上,我回微茫山时,各自当对方不存在罢了。”殷无极整日在圣人面前给儒门三相上眼药,茶来茶去,哪里肯承认自己暗中照顾师弟。
在三相之中,白相卿对魔君的态度最温和,也能对魔君的存在睁只眼闭只眼。但殷无极的心魔状态,竟然能把好脾气如白相卿激怒,可见他当时有多混账。
“许多年前,圣人批命,说尽天下英雄,何等狂傲不羁。”
殷无极支着侧脸,略略摇晃杯盏中残余的酒,唇角扬起恣狂的笑,道:“今日对弈,不如评说一番,当今五洲十三岛,自你我之后,有何人可担当重任?”
整个五洲十三岛只有三圣一尊,修真界以实力论英雄,殷无极作为如今的第一人,没人比他更有评判当世大能的资格。
“别崖,你当真……”谢景行失笑。
“圣人以为,叶轻舟如何?”帝尊慢悠悠地落子。
“叶轻舟?”圣人抬眼瞥他,“我记得,你与他并无太多交集。”
“你曾指点过他的剑法,还传为美谈。”殷无极似嗔似笑,对他道:“我恼了,你教三相就罢了,自家师弟,我多少能忍忍,怎么你还总是指点旁人?”
“天生剑骨,为剑而生,却又不似你我这般,身负重重枷锁。”谢景行执着白子,沉稳落下:“你与我,根本算不得纯粹的剑修,剑之道,还得靠叶轻舟这般的剑痴。”
“道门对你儒道如此苛刻,你也无成见?”殷无极又走了一步,问道:“你不记仇?”
“道统之别,门户之见,本就不该有。”谢景行亦落棋,截断他的包围。“仇自然是要记,但祸首是宋东明,这一点还是要分的。”
殷无极久居帝位,看人极准,就算横吃飞醋,却意外地对叶轻舟没什么过分的恶评,而是大笑一声,道:“叶轻舟任侠,不过小道,且去修剑罢。”
算是肯定了他的剑道天赋。
“他总是求个情义两全,日后还得受磋磨。”谢景行心中一动,想起了沈游之与叶轻舟的交游,不禁道:“年轻一辈……”
白衣圣人开口后,又怔然片刻,笑道:“我竟是老了,也开始以小辈称呼他们了。”
“您这具躯体,骨龄才二十余岁,老什么老。至于心态,您能将暮秋视作春朝,又何曾向这天道认输过,何谈老去?”
他似乎很是听不惯,大抵是因为亲眼见过那放逐于孤舟的圣人,才格外敏感。
殷无极突然站起,然后倾身,撩起他一缕青丝,确认他的墨发中并未掺杂霜白,才微微笑道:“现在看来,我反正是比您走的早的。”
“不会。”君王提到寿数,谢景行见沉默寡言的史官忽然攥紧了笔,他眸光一阖,又睁开,平淡而坚决道:“别崖,我会渡你。”
“您呀……”他叹而笑,却是不置可否。
如今能救他的命的,唯有圣人。
而合道之事,他们虽说已然有约,但殷无极没有抱太大希望,是因为当年谢衍登天门不成,以他如今六成修为,又有几成把握能将这九天之道改换?
而他的状态,又当真能撑到合道契机到来的那一日吗?
就算师尊在他去后,再叩天门,试图救他,也是枉然。那时的他怕是已经神魂碎成齑粉,拼都拼不起来了。
师尊好不容易才从轮回中归来,又何必再耗费师尊的心血与时光,与他这将死之人纠缠不清。
两千五百年,太长,又太短。
到后来,他们离别的岁月,已经超过了初时相伴的时光。
过往离合悲欢,今朝相知相爱,已是他最好的结局。
帝尊站在这赤红的凤凰花树下,黑袍逶迤,岩岩孤松的背影,又似一片孤鸿的影。
可哪怕已经能够听到死亡的回音,殷无极却依旧笑的恣意,那绝世的姿容宛如荼蘼盛放,又是暗夜里的优昙,越是艳烈绝望,越是让人目眩神迷。
“若是让我来评说这天下,我只道——这世上修至大能者多,可称英雄者少!笑傲天下者多,与我匹敌者,少!”
帝尊又旋身瞥来,双臂微微舒展,让广袖上金色的麒麟暗绣,在阳光下宛如流动,熠熠生辉。
“宋澜此子,鹰视狼顾之相,看似淡漠无情,实则虚伪阴狠,性偏狭,好勇斗狠,格局却及不上野心,不配与我为敌。”他扬声笑道:“正如你之批命,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而已!”
“道门叶轻舟,年轻桀骜,为人信义当先,笃行任侠之道,快意恩仇,却性情优柔,终是不可担当重任。再给他千年,也不足以与我一战!”
“了空和尚,虽为苦海寺主持,修得金刚不坏,却囿于仙魔正邪两分,看似嫉恶如仇,实则党同伐异,仙佛为上,妖魔为下,将众生分为三六九等,他修的,又是什么佛?”
“南疆巫族!藏于幕后,玩弄傀儡戏码,蝇营狗苟,不敢见人——那些个巫族豺狼走狗,皆是狂信之徒,为人奴者,不值一提。”
“妖族,更是内斗频繁,无暇他顾,哪怕有生而为大妖,却是兽性未褪,能护一族之平安者,有。可复一道之辉煌者,无!”
“海外世家更是无人可用,蜗居海外,儒道有你的布局,区区虫豸,想要逐鹿中洲,不过痴人说梦!”
白衣圣人听他如此傲慢的评价,却是半点也不觉奇怪,反倒微笑。他以杯盏沾唇,目光追逐着帝君傲视天下的背影。
沉默的史官,落笔如行云流水,将这一番君王说英雄的高论,尽数载入纸上,留后人观之。
殷无极徐徐走到他身边,负手而立,倨傲笑道:“道祖远游、佛宗避世,早已不问仙门多年。他们才是真正老了,畏惧激流,不谋革新,明哲保身,只求出世——虽居圣位,却不配为当世英杰!”
“比起浩劫之前,圣贤行于大地,天下英杰辈出,志士仁人,皆于史册留光辉一笔——当今的五洲十三岛,天路断绝,大道沦丧,英雄绝迹,今不如昔!”
“别崖这般狂傲,莫不是觉得自己横绝天下,当世已无人堪与你匹敌?”谢景行的面前是天下一局,棋至一半,那不见血的厮杀,竟是显露峥嵘之相。
“不。”殷无极评价完众道大能,又拂衣敛袖,坐回谢景行的对面,重新执起黑子。“这天下不是没有英雄。”
帝尊将这黑子一落,敲击棋盘时,竟是有踏破山河之势。
他笑道:“天下英雄,唯有我与君。”
看着这黑子连成一片的攻势,圣人的手中执着白子不落,于棋局背后,睁开宛如星辰的眼睛。
天地颠覆,山川倒悬,棋局如星罗。
而对弈者,唯有二人而已。
帝尊支着下颌,看向圣人平静而淡漠的侧脸。
哪怕只是不闻硝烟的棋盘对弈,也仿佛当年在两军阵前,一圣一尊,各为其道,互相厮杀,至死方休。
这一瞬间,殷无极仿佛听到亘古至今的回响。
明月悬空,天水一色,唯有圣贤君子曲水临江。
他见仙人青眼高歌。又是高歌。
他见白衣圣踏天路,剑斩山河。
他见谢云霁除弊病,清四海,丈量山河,教化天下……
这天下不过一局棋,他们皆是弈者,各自执掌一道,排兵布阵化作珍珑局。可他们斗至如今,谁又知,这漫长的道统战争中,他们是英雄惜英雄,还是英雄杀英雄?
谢景行瞥来一眼,却洞穿千秋万古,终而,眸底只印着他一人的倒影。
他再度落子,只是一步,百步皆活。
圣人微笑:“还未分出胜负。”
棋盘之上,黑白纵横,龙争虎斗,竟是势均力敌。
殷无极终而扬声大笑,极是恣狂不羁。
“圣人呐,你且看,这天下,尽在一局中啊。”
第85章 妖祸灭国
黑与白, 棋子如星辰的交汇。
正如这纵横捭阖的一尊一圣,于这天下一局中博弈。
曲终人散,别院之中, 凤凰花树下,魔君与圣人先后离去, 杯盏中只余残酒。唯有青衣的史官还站在原地,久久地观察着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