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局至此,已然势均力敌。
想要分出真正的胜负, 唯有落到最后一子。
平局耶?未平也。
残棋终成残局,留待下次再续。
而史官的眼洞穿世事, 终究从那针锋相对的落子中, 捕捉到二人隐藏在岁月之中,隐秘而动人的情谊。
风起云涌,陆机听到这层叠阵法外的干戈声,这最后的世外桃源也终究要破了。紧接着, 是整座王都地动的声音。
当外界的鬼气漫入院落时,原本盛开的凤凰花, 转眼凋零为枯树,原本的碧天骤现阴云, 陆机上一刻还在灼灼春景之中,下一刻便置身于灰暗的阴云之下。
“大争之世啊。”
魔门的军师将这残局记录完毕之后, 负着手望向远处妖雾笼罩的宫城,黑夜里法术的光芒,如同乍现的流星。
他走出院落, 手中春秋判凌空展开,他的脚下浮现四方阵法,四周墨迹飘散, 皆是他的春秋一笔。
私塾之外,空荡无人的街道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举火的士兵。他们面色惨白,成群结队,犹如幽灵,着铠甲,执干戈,身后却凝结着阴惨的怨气,讨伐逆贼的呼声刺耳至极。
“妨碍升仙大业,窝藏儒生逆贼!”
“陛下有令,杀无赦!杀无赦——”
连绵的火光,照亮了十里长街。
雾气弥漫之处皆蛰伏妖祸分/身,而最后的阵法也即将失守,以他们的元婴修为,想要在仙门的千年谜题之中活下来,已是太难。
而经过这一段时间谢景行与陆机的轮番教学,与他们日日不曾懈怠的除妖修炼,红尘世界没有天劫,但他们皆是修到了自己所在境界的大圆满。
这样的根基,足以让他们顺利进阶,未来更是受益无穷。
当然,首先要活着出去。
墨临驱使机关木甲,领着墨家门人挡在了众同道之前。墨家机关甲似金似铁,极为坚硬,可以勉强抵挡第一波对私塾的冲击。
这些士兵看上去像是人,却不知痛觉,不知疲倦,比他的机关还像木偶。
韩黎与法家弟子负责侧翼掩护墨家,墨家机关甲与之对阵,刀兵所至,那些士兵皆不会流血,即使肢体断开,士兵仍然可以移动,就算被斩断四肢,还会在地上爬行,浑然不似活人。
即使他知道城中走尸遍布,此时亦然头皮发麻。
士兵的箭矢与枪尖,皆有着一簇幽幽的阴气,不可沾衣,否则会被当即蔓延四肢。
方才有个倒霉的弟子一时大意,被刺中手臂,阴气竟是直直窜上他的肩膀,最终他竟是不得不断臂求生。
陆机从别院走出时,正好见到他们陷入苦战。
他看着破了一个大洞的墙壁,与那被破坏的第一层阵法,见聚灵已散,便知为何圣人别院阵法被破。
“这些都是阴兵。”青衣军师嗤笑一声,拂袖道:“动动脑子吧,怨气凝结成的阴兵,可不能用寻常手段除灭。”
韩黎闻言,眼神一肃,深深作揖,道:“多谢陆先生提点。”然后对着自家弟子喝令道:“法家门人,随我迎战。”
理宗张世谦宽袍长袖,身上薄光闪烁,显然是在这些日子的历练中心境颇有提升,此时运用术法也更为精妙。
心宗理宗同出一源,此时见理宗冲在前面,心宗弟子们便也执笔,写出干戈之文,金铁铮铮。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陆机一合折扇,唇角含着笑意,道:“还算不错。”
魔门军师是个全才,除却文采出色,更有兵法才能,只是在战场边缘穿梭来往,指点几句,便能让人豁然开悟。
就是他的嘴实在是太毒了些。
“迂腐!亏你还是兵家的人,兵圣孙武也得被你气活了。”
“会读书就是会打仗?你对面可是不会疼痛的阴兵,照本宣科有什么用,不如回家种田,好过在这里丢人现眼。”
“法家的下去,就是拿‘秦律’也没用,阴兵怕你们砍头炮烙?换理宗上。”陆机用折扇一点,指了几个理宗弟子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九歌’用成这样,你们风宗主首先要逐你们出师门。”
众弟子:“……”被喷到自闭。
看着已经对敌已经像模像样的儒道弟子,陆机心中早已有成算。
圣人这些时日的教导,无疑是想将一盘散沙的儒道拧成一股绳,而从这些年轻弟子切入是最妙的选择,影响一个宗门的未来,才是真正目光长远的布局。
而他也参与其中,不仅是陛下授意,也是他知道圣人归位之后,想要更深地掌握儒道未来的动向。
火光明灭,映照了神机书生俊美苍白的脸。而他却执着折扇,敲打手心,唇畔笑意若隐若现,好似将一切玩弄于鼓掌之中。
“圣人与陛下虽不结盟,但在平定仙门之乱这件事上,利益一致。”陆机淡淡地想:“而现在儒道越强,仙门内耗越厉害,魔宫自然能坐山观虎斗……”
“不过以陛下的意思,魔门与仙门的这一战,已是注定。届时,无论圣人愿不愿意,儒释道三家皆会被卷入……”
思至此,青衣史官却是蓦然笑了。
世上怎有如此师徒,相爱却又相杀,却半点也不相负。
杀罢,杀罢。
在这黎明将至的夤夜里!
白衣少年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看着陆机的侧脸,他仍然是倦怠懒散的模样,看似没有心机,实际上却静悄悄地沉下了眉目,金红色的流光从眼底一闪而过。
他的身影仿佛一抹雪白的幽影,独自一人离开了这保卫私塾的战场。
少年走过遍布妖鬼的长街,而那些妖在他经过之时,服从于血脉中天生的臣服,皆是跪了一片,喉中发出嘶嘶的声音。
那是妖族的语言,它们在敬畏地唤一个称呼,“巫祖”。
“起来吧。”白衣少年却头也不回地走向黑暗深处,唯有缥缈余音,道:“我非巫祖,只是个儒宗弟子而已。”
*
地动之后,这临淄城依傍的山脉崩塌一片,而那原本就建在高处的宫城,地基竟然突出,约莫有九层之高。
那出现在御花园的妖雾森林,如今已经孵化出许多南疆妖植,从底部长出,攀在这偌大宫城之上,让其像是被捕获,又像是被笼罩。
宫城好像盘踞在某种生物的壳上,地下还有什么东西,未曾破土而出。
殷无极擅长破坏,偏又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右手握住无涯剑,似乎随时要出鞘,魔气萦绕在周身,透出森森寒气。
他只是轻轻一劈,便把那看似铜墙铁壁的宫城自中间劈成两半,山岩龟裂,露出内里,藏着在山岩与建筑底下的妖祸,发出凄厉的惨嚎。伴随这一声嚎哭,城中黑气升向天空,化为汹涌的黑流,向那九层宫城流去。
原来这奢华皇城只是一个外壳,蛰伏的才是正主。
“那位要升仙的陛下,去哪里了?”谢景行怀中抱琴,微微侧眸,道:“还有,枯木道人尸身消失,说明他当年并未死在通天塔,我们可能还会再碰见他。”
“一个在幕后玩傀儡戏的家伙,不会离傀儡太远。”殷无极手腕一转,古朴的剑锋划过一簇流光,他斜过头,绯眸一挑,漫不经心地道:“那种蝼蚁之辈,再杀一次也是无妨。”
殷无极方才未尽全力,只是想看看妖祸的模样,他只破坏了表层,并未将其中蛰伏的东西除去,表层尽裂。
此时收剑回鞘,打量了片刻,才不屑地嗤笑一声:“就这东西?”
在他面前的是小山一样大的妖祸,龙头狮身蛇尾,身体上遍布鳞甲,妖树枯藤一样的表皮护体,极为坚硬,两侧有翼,瞳仁似铜铃,不像是任何他们见过的大妖,却像是一个妖气与怨气的集合体,实打实的拼贴怪物。
“用南疆妖引、怨气与活人血肉喂出来的妖祸,竟然只有这个程度,倒是让我失望了。”殷无极冷哼一声,道:“不过是蝇营狗苟的小人,行妖言惑众之事,竟使其一夕灭国。”
“在你看来,这妖祸初生,顶多分神境界,还不够一剑。对凡人来说,已经是不可战胜之物了。”谢景行怜惜苍生,见到此妖,便知乌国终局之惨烈。“一个被逐出仙门、流放南疆的叛徒,便能在俗世兴风作浪,恣意妄为,是我之过。”
“你当年还是太心慈,受了那些老家伙的掣肘,照我来看,这等心思不正之辈,当用严刑峻法,一剑杀之。”
玄衣魔君走到他身边,随手将剑回鞘,漫声道:“看样子,有些讨人厌的家伙也跟来了。”
白衣墨发的圣人眸子骤然冷下来,他将琴横在身前,拨弦,淡声道:“孽障,还不现身?”
空荡无人的地方忽然蔓延起水波,露出的是半张带着恐惧的人脸。那是祸国三道的面部特征组合起来的模样,即是枯木道人的真面目。
谢景行琴弦一拨,便是幽冷。
“圣人……”枯木道人牙齿都在打颤,似乎被某种禁制禁锢住。
“说罢,支使你如此做的是谁?”谢景行手指轻微一勾,宫音响起,他温文尔雅地问道:“又是谁给了你这些妖引?驱使你炼蛊杀人?”
道士在惶惑中,神志大乱,显然是看出了面前二人的境界超乎想象的高。
当年历史中,殷无极还不过是割据北渊的一城之主。修魔之后,他的容貌也越发魔魅,认识他的人,对他的印象大多还停留在“仙门无涯君”,所以枯木道人不认识他也是正常。
谢景行道:“我数到三,若不听话,就没有商量余地了。”
谢景行看似好说话,实际上杀伐果决的很。一没有听到回应,便丝毫不给对方翻盘的时间。
琴音起,四方风动。
乐音响起,肃杀果决,悲歌慷慨。
是广陵散。圣人最喜欢这首曲子。
殷无极挑了挑眉,似乎听出其中杀伐之意。
谢景行眸中仿佛凝冻寒冰,无形的弦音从他指间流泻,化为刀枪剑戟,仿佛流星坠落,又是连天风雪,向着那想要立即逃跑的道士刺去,一瞬间就穿透过他的胸膛,将他五脏六腑开了数个大洞。
弦音的余波仍在,足足将这具身躯撕扯为数段,化为漫天的鲜血。看上去,竟然有股诡异的凄美感。
殷无极打了个响指,黑色火焰从他身下窜起,将道士被开了一个大洞的身躯烧尽。
道士的头颅滚落在地,却依然还能说话。
“……为什么?”枯木道人粗嘎的声音仍然在回响:“谢衍,你不是闭关了吗?谢衍!你为什么这副模样……”
谢景行双手按在弦上,微微勾起唇,道:“专门选我闭关的时间,在我中洲地界挑事,南疆所图何事?”
“若是‘那位大人’复生,巫族大兴之日,将不远矣!届时……就算是仙门之首……哈哈哈哈……照样会成为南疆回归的踏脚石!”
道士的头颅嘎嘎地笑了几声,然后黑色火焰流窜到他的身上,下一刻,化为灰尘消失殆尽。
谢景行拂过冰蚕丝的琴弦,只觉趁手,可见殷无极在斫琴时下了多少功夫。他微微偏头,看向他贴心又漂亮的徒弟,微笑:“独幽果然不错。”
殷无极被夸了,于是略略勾唇,浅笑道:“你喜欢便好。”
他面前的道士躯体被魔焰燃尽了,留下焦炭一样的大地,浑然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存在过。而帝尊只是微微一抬手,残渣便风化殆尽。
宫城中藏着的妖祸,被剥掉了大半躯壳,却还像是呆在卵中一样,久久不动。但怨气还在向他汇聚,它也越长越大,似乎马上就要彻底破壳而出。
殷无极曲起指,点了点下颌,颇为惊奇地笑道:“吞了一整个城的人,它最后到底能长多大?”
谢景行瞥他,无奈道:“这种畸形的妖祸,你难道喜欢?”
殷无极啧了一声,道:“我是有品位的,做墨者机关甲时,都要在意成品之形象,怎么会欣赏这种劣等生物。”
帝尊擅谋略,且大多是阳谋,向来磊落,从不做这些蝇营狗苟之事。
殷无极看向正在发生异变的宫城,孕育的妖祸还在膨胀,那一团肉块鼓动着,时不时从背部、肢体或是头部,浮现出人的面部轮廓。而那双翼还在长大,垂落下去,一根一根,火红色的,像是钢铁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