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宗主不肯归顺于我?”宋澜臂上搭着拂尘,悠然走到他的面前,提醒道:“宗主就算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得容我多嘴一句,贵师弟可是在红尘卷中。”
“小师弟聪明绝顶,自有对策。”风飘凌冷然道:“从未一道,何来归顺?宋宗主多想,在下今日就是没法活着踏出明镜堂,也要誓要守住先师之道义。”
却是凛然孤绝,心存死志。
他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心里筹算,若是此时强行催动灵脉,能够爆发出多少力量,又是否能够改变当下不利局面?
“千年苦修,风宗主可要想清楚了。”宋澜拂尘一甩,却是右手一转,从中那银丝之中抽出一柄细剑,指向强撑着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森然微笑:“莫要一时冲动,前途尽毁,性命无救。”
“为天下大义,死又何惧。”
风飘凌却是个傲骨铮铮的人,他全身灵气逆流,冲击自己身上的灵窍,白皙皮肤上出现血一样的细线,灵脉之下有着青紫色的蛊毒加速流动,血顺着指缝流下,滴滴答答,全是乌黑。
可风飘凌的黑发却微微飞扬,朗逸蓝衣被劲风卷起,连漆黑如星子的眼眸中,似乎也闪耀着奇异的神采。
“风飘凌!”沈游之也意识到他孤高倔强的师兄能干出什么,狠狠皱眉。
他是医毒圣手,见宋澜要拖延时间,他也需要时间,于是暗示风飘凌沉默等待。他本在寻找解决体内蛊毒的法子,缓冲时间不长,他争分夺秒,刚刚灵光一闪,想到些许南疆记载,却不料解毒还差临门一脚,宋澜却不会等他们恢复。
风飘凌此时对抗,却也并非以卵击石,而是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为他争取时间。
师兄弟多年,虽然平日里时常吵架,关键时候却是最了解对方。
沈游之捏碎了扶手,差点灵气走岔,唇角溢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风宗主,不可——”韩殊劝道。
“若为儒道存续,死我一人何妨?”
风飘凌没有回头去看沈游之的神情,恐怕,他那位心高气傲的小师弟,现在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他是大师兄,如今的理宗宗主,儒道的顶梁柱之一。若他不挺身而出,他们便再也守不住先师遗泽,儒道归顺道门也是注定,而道门与自家道统争端已久,一旦归顺,必然被蚕食吞并,他们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对方如此来势汹汹,便是冲着将他们儒道尽灭来的,此时不杀他们,是为了向魔门宣战,他们还有用,可以当个炮灰罢了。
若是仙魔大战开始,他敢打赌,儒道弟子一定会被胁迫走向最前线,成为抵抗削弱魔道的炮灰。
等战争结束,无论是赢是输,宋澜深恨儒道多年,届时清算,再想反抗,战后的儒道便再也没有那个能力了。
此时,风飘凌之行为,无异于彻底撕破脸。
“风宗主乃是儒道双壁之一,你之反抗,意味着……儒道不肯归顺于我?”宋澜的神色一冷,透出几丝残忍凶戾来,他道:“既然如此,成王败寇 ,我灭了你们,不过分吧?”
“你若是做得到,便来!”风飘凌轻啸,却是唇角溢出一口血,灵气瞬间如潮水散开,充斥整个明镜堂。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九歌·国殇——”
“风飘凌你敢!”沈游之只觉气血上涌,儒门三相自从成名,就是并肩而立。在老师门下游学时,虽是吵吵闹闹,却独独没想过,若有一人提前陨落,会是什么情况。
谢衍的坠天,已是他们师兄弟心中永远的隐痛。
若风飘凌再在此时舍身而死……
沈游之不敢想。
“风宗主在燃烧寿数。”南疆大祭司声音温和平淡,却是抱着臂在看戏,“这剑阵倒是难缠。”
“愚蠢至极。”宋澜看着风飘凌的国殇剑阵,看似辉煌,实则内虚无力,虽能纠缠他一阵,却造不成威胁。
他淡淡地道。“以这样的身体与我为敌,与找死无异。”
他拂尘一扬,竟是走下台阶,要与风飘凌正面对敌。
风飘凌渡劫后期,而宋澜却是半步圣人,他们本就有实力差距,更何况风飘凌此时燃命相争,本就后力不济,处于绝对劣势。
风飘凌清楚,在场之人已有半数以上倒向宋澜,儒道本就是边缘道统,不过负隅顽抗,他此时怕是凶多吉少。
南疆倒向道门,可那又如何?佛、道、世家势力连成一片,儒道几乎孤军奋战……那又如何?
“我等已忍辱负重,受尔等欺凌近五百年,若是在此时继续退却,只会再无立锥之地,不如拼个痛快。”
风飘凌昂首道:“今日我以性命,换得我儒道中人一线生机,已是最划算的选择……游之师弟,一切拜托你了。”
这是几百年来,儒道最接近灭顶的一次。
反抗到底?怎么反抗?
儒道叫得上名的大能,几乎来了三分之一,其中上宗门五家宗主,有四家皆在,若是他们死去,于儒道如顶梁柱坍塌。
而宋澜先以蛊毒威逼,又利诱道门佛门大能,已呈现绝对优势,他们式微力孤,拿什么来抵抗?
而他们此时遁逃呢?
先不论宋澜与巫族大祭司压阵,他们逃不逃得掉。若是儒门精英弟子全灭,百年内青黄不接,未来无望,更是无半点翻身可能。
即使审时度势,签下盟书,投效道门,又会怎样?
儒门底下的小宗门也许只是被打压,剥夺资源,而上宗门五家,素来与道门有旧怨,等到仙魔大战结束,之后定然会被借故清算。
等到那时,再给他们头上安罪名,也不过仙门内部倾轧,旁人定然不会伸出援手,他们就算是渡劫修为,侥幸存活,也无法挽救儒道颓败之势。
这是死局。
韩宗主也是鬓角流下汗来,看着沈游之的脸色。心宗宗主那张艳绝的面容,竟是微微扭曲,手上青筋崩出,显然是在克制着巨大的痛苦。
“若是圣人还在……”韩殊不禁叹息,无意识地说道。
他这无心之言,却触动了在场所有儒道大能。
是啊,若是圣人还在,他们定然不会落入这等田地,只要有他在,一切危机皆可迎刃而解。
圣人谢衍是那样无所不能,又怎容得宋澜这样的半步圣人只手遮天,恣意掀起大战,卷入整个仙门?
宋澜,恰恰最听不得“圣人”二字。
这位心思极重的仙门之首勃然变色,不过是拂尘一扫,便是道法浩荡,便将整个明镜堂扫为齑粉。
大能们仍不能动,而风飘凌的剑阵却牢牢护住了整个儒道坐席,让他们透过那透明的剑光,看着风雨如晦的天际。
漂浮在中央的红尘卷,仍然散发着暗淡的光。
一片废墟之中,维持九歌剑阵,护住儒道众人不受欺凌的风飘凌,却是一扶胸口,半跪在碎石之上,吐出一口黑血来。
风飘凌是强弩之末,本以为这一击他剑阵会被破,却不料,他在抬起头时,见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背影。
他白衣落拓,一向温润淡雅,眼神却是比星子还明亮,抱琴而来时,犹如抱月而归。
“大师兄,收了你的‘九歌’。”来者手中怀抱太古遗音,背后负着山海剑,平静地道:“你若再这样不惜命,游之师弟一定愿意替师尊抽死你。”
“……相卿。”风飘凌半跪在地上,心中一释。
白相卿一向温润不争。自从谢衍死后,守住儒宗的他不问世事,一心修出个圣人境,证明儒道通天,也要挽救儒道颓败之势。
他执念太重,修为足够,心境却迟迟不破,后来等到谢景行的出现,让他有了些许体悟,才慢慢将重心转移到保护小师弟上。
而此时,白相卿出现在此地,无疑是预感到了什么,否则,他不会带着镇在圣人祠堂的山海剑。
“三个时辰前,我察觉到小师弟的气息消失了,同时不见的还有我座下的几个弟子。”
“事情紧急,我便卜了一卦,凶星大炽,便立即动身向云梦城赶……”白相卿说到这里时,微微冷笑,“我却不知,宋宗主也安排了手下客卿在儒门盯梢,是想要掌握我的动向吗?”
白相卿性子好,却也是一代大能。
平日里他下手都很有分寸,若是惹急了他,他哪会手下留情,宋澜派往儒门的客卿自然是被白相卿废了。
风飘凌收了九歌,站起身,却是脚步摇晃,差点倒下去。
而此时沈游之点了自己胸口几处大穴,封住灵窍,然后吞了几种药,勉强能够行动,灵力却是迟迟未恢复。
他找到了办法,但是目前没有任何条件解开蛊术,儒道必须要撤出这个是非之地,重整旗鼓,再与道门对抗。
若是今日出不了这云梦城 ,他们恐怕凶多吉少。
没有灵力驱动,连法宝都催动不了,何来对抗半步圣人?
“别给我找麻烦。”沈游之扶着风飘凌,一边骂他,一边往他嘴里塞灵丹妙药。“想死就滚出我的视线死,有你这么做大师兄的?风飘凌你是个白痴吗……”
叶轻舟背倚着残缺的石壁,手中握剑,支撑身体,却是轻声吐气。
白相卿已至,此时儒道算是暂时获得喘息之机,也就不必他强行出手了,这才将蓄势待发的剑意悄悄敛去。
而那身着黑白阴阳道袍的道子,却未意外白相卿的出现,不如说,白相卿才是他真正要废掉的男人。
他最是清楚,儒门三相之中,最难缠的是白相卿。
在微茫山负责拖住白相卿的客卿失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渡劫老祖不可能被那点诡计牵绊住,但是能拖一时是一时,只要他的大计得成,死多少人也不打紧。
宋澜并不觉得,自己收拢了半数仙门大能,却没法收拾一个白相卿。
面对严阵以待的白衣琴师,道子扬起拂尘,却是向前一步,神色淡然。
“一群榆木脑袋,顽固不化。”宋澜道:“白宗主何不归于我麾下,重建仙门法度,对魔门开战?若能灭除魔道,自然功在千秋——”
“还是因为魔君曾是儒门出来的,与你等有同门之情,儒门三相要出卖仙门,向魔君邀功,摇尾乞怜?”
这样一个大帽子扣下来,儒门三相皆是咬牙切齿。
儒门三相本就嫉魔君最受师尊关照,恨他间接害死师尊,又纠缠小师弟不放。如此新仇旧怨下来,最是介意旁人把他们与殷无极并提。
魔道帝尊殷无极,在理宗、心宗甚至都是禁词。
而宋澜却说,他们有劳什子“同门之情”,还意有所指,栽赃他们暗通魔门,这如何能忍?
“宋澜,你可敢与我决战?”白相卿手指按弦,孤身站在了儒道同道的面前,作为唯一能一战的人,他要护住整个儒道,何其艰难,所有人都领他的情。
“白宗主,你当真不是个管理宗门的料子。”宋澜却是执着拂尘,笑了,“若是一战能够解决诸多事情,那世上便不会有阴谋阳谋了。我虽不惧战,却不认为此时我有与你交战的必要。”
他说的没错。
宋澜如今手握道门、佛门、南疆的支持,在场十名大乘以上大能中,有六名臣服于他,还有其他门派宗主、长老若干,皆由他长清宗弟子去勒令签盟书,如今大半都已经屈服于他的威势。
这盟书一签,白纸黑字,若是胆敢违反,不仅要被天道惩戒,更是会被仙门群起而攻之。
宋澜勾连南疆,兵行险招,却是雷厉风行,一举定乾坤。
如今他处于必胜之地,当然不在乎有那么一两个叛逆者。
“先圣人去后,儒道却是江河日下了。”宋澜的语气明明平淡,却说出让儒门三相都为之勃然大怒的话语。
“想来也是先圣人不会教导弟子,一个叛入魔门,三个分裂儒宗,我倒是可怜谢衍,平生心血被这般糟蹋,若是知道,怕是能从九泉之下爬出来……”
他一顿,然后沉沉地笑了:“呀,我忘了,先圣人在坠天之后,理应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才对。”
“你……辱我先师,何其可恨!”沈游之哪怕再想隐忍不发,却是个暴脾气,他再也忍不住,却是一咬拇指,以血为墨,打算硬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