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游之还是那个性子,但凡有人辱谢衍一分,他必定还之一丈。
他心里还涌起几分悲壮来。
儒门三相自成名起,便被人一同提及,就是在此身殒,也是一道,足以荡气回肠。
叶轻舟看风飘凌妄动,还能勉强忍住,见沈游之也抱了死战之心,却是喉头一甜,强运灵气,把淤血吐出。
他握紧了佩剑千里,直起身来,显然是也要插手了。
义与情,他从来不能兼得,是他命该如此。
可无论他需要还师兄多少恩情,沈游之都不能出事。连心中所爱都保护不了,他为何修剑?
混战一触即发。
“不知好歹。”宋澜先是威胁性地看了一眼叶轻舟,嗤笑着,却是拂尘一扬,打算给他们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了。
就在此时,原本暗淡的红尘卷,突然发出盈盈的光亮。
宋澜正以道法把沈游之打的后退三步,见红尘卷试炼终结,便以为自己大功告成,不禁带了几分喜意,分神去看。
依照他的计划,红尘卷自然会变回无主之物,他便可轻易夺去。可他的手指刚刚触碰,试图打下刻印时,他却被一道电光灼伤,转瞬间,那静默的儒卷消失在原地。
这在提醒他,红尘卷认主了,却不是他。
“是谁?”他为夺红尘卷,不惜杀上儒宗,明抢不成又杀人暗夺,为磨去谢衍神念,他又费尽心机去妖族领地寻找“引”,以红尘卷豢养妖魔,却从未料到,这世上会再有人能成为红尘卷主人。
五百年布局付诸东流,让他恨得发疯,于是面色大变,厉声喝道:“谁夺了我的红尘卷?”
那一缕从红尘卷溢出的光,盘旋着落在了空地之上,雾气四散,中央赫然是之前被关入红尘卷的儒道弟子们。
众人定睛看去,却见为首者是一名白衣风流的青年。
他的面容雅致,宽袍广袖,墨发垂腰,手中握着红尘儒卷,眸如深潭,神情却显得淡漠,犹如高高在上的仙神。
这世上,唯有他站在远山云端,俯瞰众生!
这种气场,这种气场!
他们只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过!
第88章 山海一剑
那原本唾手可得的儒卷消失在原地, 再一抬眼,宋澜便见到它被握在来者手中,白衣墨发, 曲水临江,那写意从容的姿态, 近乎孤高如奇崛险峰的气质……
宛如故人归!
“魍魉横行,豺狼当道。五百年不见,吾也未曾料到, 如今之仙门,竟是沦落至此。”
青年声音温雅, 虽是语气平淡, 却让在场所有人心神一颤,皆是低了头,竟是找回了些许当年被圣人斥责的羞惭感。
他素衣白裳,墨发飘扬, 却如人间悠游,从一众儒道弟子的簇拥中走出。
他身上原本被压制在化神的修为开始攀升。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神情中, 每向前走一步,修为便陡然拔高一截。
化神、合体、分神、出窍、大乘、渡劫——圣人!
云梦城原本澄明的天色变了, 天边一声嗡响,漆黑紫电在云雾中涌动着, 徘徊着,却迟迟无法降落。
圣人的劫云早就该散去。可它分明感受到了本该早已死在雷劫中的,那个人的气息!
而恢复了自己压制许久的圣人境, 风流而疏狂的白衣书生,明明是微笑着,却犹如仙人临江, 语气清淡而缥缈。
“宋东明,暌违多年,别来无恙?”
他只是一句话,便让宋澜浑身战栗。
他字东明,是当年道祖替他取的。这世上,知道的不过一只手数得过来。
两千多年前,圣人与道祖、佛宗同坐一桌,于长清洞府外,观荷塘戏鲤。
谢衍已是渡劫,又是天道钦点的天生圣人命,与二圣观花论道,丝毫不落下风,俨然有未来三足鼎立之相。
他前来见礼,道祖观他境界提升,心生慈爱,便替他取字东明。
谢衍正支颐观荷。他见天际渐白,荷上光影横渡,于是淡淡地笑道:“叶上初阳,东方既明,好名字。”
道祖哈哈一笑,指着少年,向他引见:“谢小友,这是老道的大徒弟宋澜,你看着如何?”
那时的谢衍,还未有圣人的名头,世人唤他“天问先生”。
他手中执着酒盏,像是微醺,斜倚着石桌,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却是风流绝代。
“天资绝顶,心思过重。”谢衍这一瞥,漫不经心,却是犹如电光火石,看穿了他的层层伪装。他那时还没有仙门之首的严肃冰冷,反倒有些风流不羁,谈笑道:“此子入你道门,不好吧?”
道祖捻须,笑了:“你卦不准,不如观之。”
谢衍没有看他,眼底只有落花漂浮,便笑道:“随口之言,不必当真,衍自罚一杯。”
他这随口一判,自己没放在心上,道祖也没放在心上,却让宋澜记了数千年。
那是第一个看穿他真面目的人。
谢衍这个人,聪明到可怕,强大到可怖。除却天,无人杀得死他。他阴魂不散,成了他缠绕多年的阴云,一直压在头顶的心魔!
而他却回来了!
天劫,竟然也没法彻底碾灭他的光。那这天底下,又有谁能杀的了他?
“……谢、衍?”宋澜以手覆面,浑身战栗,竟不知是恨,还是兴奋。他几乎咬碎了牙关,语气竟是带着噬骨的冷,“想不到啊,所谓的圣人弟子,竟是圣人本尊?”
“五百年销声匿迹,再归来时,却假称圣人弟子,表现出种种圣人传承。”
宋澜双臂一展,古怪地笑道:“看似最危险,实则最安全。五百年,已经没有人相信圣人还活着,而洞府传人的出现,更是在告诉所有人,谢衍早就死透了!而你——便假托弟子气运,光明正大地踏足仙门大比,如鱼得水啊,谢衍!”
最恨你的人也最了解你。
但宋澜从不承认他嫉恨谢衍。
谢衍在仙门威信最高时,他低头俯首,始终隐忍不发。在他故去后,那股对圣人的畏惧感终于淡去,心中却始终燎着不服之气。
宋澜心思深沉,初时掌握仙门时,也向来压抑野心,对那些固执守旧的老人无有不应。处理事务,也定要处处让人挑不出错。即使打压异己,面子上倒是从来都过得去,而如今仙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勉为其难听他的号令。
他们认为,宋澜此人如重山深雪,冰冷皎皎,不太好说话,但也总归不差。何况大能,倨傲一点也情有可原,兴许以后就好了。
可他们总有哪里不太对,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他真的揭下那一层伪装的皮囊时,所有人才发觉,他冰雪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的是野心的火,而他每次或是平静,或是讥诮地提起的“先圣人”,后面藏着的,是如此深重的意难平。
意难平,意难平啊!
凭什么谢衍是天生圣人,一生顺风顺水。他如此努力修行,卡在半步圣人,始终上不去?
无论他这个仙门之首做的有多好,所有人只会抬出圣人法度,来压他的威风,灭他的声势,凭什么?
即使逝世五百年,在整个儒道,不,是整个仙门眼中,谢衍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即使他动用舆论污蔑他身后的声名,也只不过影响了那些无知弟子。而那些经历过圣人时代,活到如今的老不死,每次提及他时,却总是说他不及圣人。
凭什么是谢衍,凭什么不是他!
可他的惊惧褪去后,电流一样的战栗感又攀上天灵,宋澜竟是微微躬身,克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和已死之人竞争有什么意思?
他竟是有机会,亲手将谢衍拉下神坛了!
“不错,吾兵解重修,借了‘谢景行’这一身份的气运回归此世,如今圣人修为已复,自是不必隐瞒,也自然不必再使用‘谢景行’这一假名。”
白衣圣人负手而立,微微侧头,却见那些在红尘卷中听他讲道的儒道弟子们纷纷睁大了眼睛,一副三观尽碎的模样,显然是被这种惊天秘密给砸懵了。
什么,谢先生不是圣人弟子,而是圣人本尊?
怎么可能?不可能吧?
“衍居圣位,已两千五百年有余,数历波折,终归此世。”白衣圣人手握儒卷,却是峨冠博带,临风而立,却是天底下最奇崛险峻的高峰。而他唇边带着一丝恣狂的笑意,却是笑道:“之前种种隐瞒,实属无奈,诸君勿怪。”
天时地利人和。
他若要力挽狂澜,将儒道带离绝死之地,必须恢复圣位,以圣人威信再度号令仙门,这已经不是圣人弟子谢景行能胜任的位置。而“谢景行”这个身份,能做的皆已做完,用不下去,也不需要用了。
谢衍目光扫过儒道弟子后,又落在了战场中与宋澜对峙的儒门三相身上,看见三个弟子皆用一种恍惚如梦的神情看着他,似乎还未从小师弟就是师尊这个惊天消息中回过神来。
他心中有些愧疚,也有些无奈,“飘凌、相卿、游之……”
谢衍逐一念过他们的名,咬字、音调都与当年别无二致,道:“是我之过,这些年来,苦了你们了。”
他一回眸,便是数不尽的风流疏狂,这赫然与他们在云海之中,见到的最后一面重叠。
儒门三相久久回不过神来。
面前的白衣青年,明明是他们如获至宝,疼爱不已的小师弟,可当磅礴的灵流回到他身上时,一切皆变了模样。似是小师弟雅致,又似是师尊孤绝,是山水风流,也是雪山高远。
小师弟怎么会是师尊呢?
小师弟病弱却有傲骨,执拗却是如水温润,与无情无欲如云端仙神的师尊,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除却第一次错认,他们就没有再把他当成师父,而是将他视为师尊的传承之人,把当年失去师尊的痛楚,化为百般的疼惜,立誓要把小师弟护的好好的。他们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谢景行会谦逊地对他们行礼,微笑着喊他们“师兄”,会和他们开玩笑,会促狭他们,也会拿小玩意儿哄小师侄,遇到风刀霜剑,他也不会退缩半分,那孤傲性子,让他们又是心疼,又是欣赏疼爱,只想对他再好一些。
风飘凌漆眸涌起几分红丝,那是他压不住心魔的明证。他的心魔因师尊之死而起,见到故人归来,心情一时激荡,伤口崩裂,竟是唇角溢出血来。
他捂住唇,手心一片黑红,却是哑着声道:“……师尊?”
平日盛气凌人,意气风发的沈游之,竟像是被摄了魂魄一般,桃花眼错也不错地盯着他,不敢相信地道:“师尊,当真是师尊吗?”
是了,这灵力的流动,这气势,这熟悉的感觉,与当年的圣人谢衍一模一样,他若不是师尊,又有谁是呢?
白相卿却是犹如雕塑一样,唇角微动,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情绪最为内敛,可五百年的自我放逐,醉生梦死,不过是在怀念师尊在时,儒门的盛世繁华罢了。
他们陪伴圣人身边,跟随他求学向道,犹如千年一梦。
那一场圣人坠天,犹如五百年未醒的噩梦,是一碰就痛的腐烂伤口。可三相却无人肯刮骨疗毒,宁可带着伤痕前进,也不肯遗忘圣人的教诲。
见过这样的人,又有谁能遗忘他呢?
仙门内乱,向魔门宣战,道门与南疆巫族联合……无论哪一个,都是足以颠覆天下大势的大新闻。
可这一切风起云涌,皆敌不过圣人归来时的一句话。
谢衍是一个时代,一座永远的丰碑。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好像是盛世的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