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149章

“陛下——”

“恭迎陛下回宫——”

一重天,二重天,三重天……

帝王归来的钟声一级一级敲响,从山脚到山巅,灯火逐一点亮,整个北渊洲重新焕发了生机。

殷无极本是支颐浅眠。他倚靠帝辇中的软枕,广袖玄袍逶迤于坐榻,衣袂恣意落于车辇地面,显得格外风流。

似乎为熟悉的钟声所动,魔君掀起眼帘,微微抬眸,一片绯红,天地颠倒。

“天黑了?”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慵懒的沙哑,似乎还未从大梦中清醒。“方才,本座还在天池瑶宫中悠游,有仙人指路,那玉树琼台……”

“陛下,我们回宫了。”陆机的声音从帝辇外传来。“萧将军已经在三重天等您许久。”

殷无极沉默了一下,好似终于从梦中清醒。他再度阖眸,把那些撕扯他一生的情藏于眼底,复而睁眼时,便是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孤冷帝君。

他伸手撩起车辇的珠帘,向外随意一瞥。

极目所见,黑夜,又是黑夜。

而在那幽深黑暗的尽头,依傍起伏山势建造的黑色阶梯上,却是绵延的灯火。

兴许一盏不够明亮,若是守卫每一重天的魔兵,皆备下一盏呢?

这漫长道路的灯火,只在他们的君王归来时点燃,让极夜的九重天也亮如白昼,照亮他回宫的路。

“陛下,他们都在等您。”青衣的史官站在帝辇之下,他敛袖而肃立,站在魔宫沾染鲜血的土地上,不再是散修陆平遥,而是真正的魔宫军师。

火麒麟驯服地在他面前屈膝跪倒,黑金色帝车的鎏金浮雕仿佛流动,四角摇晃的灯盏,燃着极夜下最耀眼的火。

殷无极拂衣,走下帝辇,遥遥看向那群山的灯光。

陆机抚摸火麒麟的脑袋,手执春秋判,青色袖摆在带着血气的风中飞扬。他侧头,看向身侧的君王寂静的侧脸。

君王的容貌依旧是最盛的烈火,可陆机却忽地从他的身上,窥见了尽头。

那是帝业之下,北渊神坛之上,最活生生的一个人。行将就木的枯竭,将要燃尽的疯狂,永恒极夜的孤独,与那仿佛一生回溯的,永远的屠龙少年时,皆在他身上昨日重现。

在东桓洲的短短时日,殷无极品尝了千年苦求不得的快活,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并非九重天殿上的魔道帝君,而是当年师尊膝下最无忧的少年。

可时至今日,他与谢云霁各自肩负一道,又有谁能不起忧思?

“走吧。”殷无极将情绪收敛干净,再度瞥来时,已然是平日孤冷的帝君,他淡淡地道:“先去见萧重明。”

九重天阶梯漫长,只因为每一重天都依山建城,商贸繁荣,又有帝尊镇在此地,百姓世代安居,无人敢挑战帝王权威。正如众星环绕北极帝星,是北渊名副其实的九五之所。

从殷无极一千五百年前定都于此,这里便成为北渊魔洲的都城,数千年的修筑与扩建,让其成为一座易守难攻的超大皇城。

从边缘平原到中心高山,每一重天的海拔都不一样,城与城之间互相联系,各个角落皆有固定的传送阵法,只要有通行证,便可通达。而在九重天,无论何种大魔,都要遵循魔君的规矩,皆不得逾越半分。

当年亲手设计九重天的殷无极,就是这座皇城的规则。其他大魔在此间不得彻底解放修为,也不能自由施展缩地成寸,唯有他可以。

殷无极随手拂袖,便直接抵达三重天外,萧珩掌管的启明城。

九重天昼短夜长,却也有时序之分,此时正是子夜,城门关闭,唯有守夜人巡游。

“陛下。”城防官披甲执枪,是个身高九尺的大汉。

见到微服的帝尊转瞬间出现在城楼之下,先是定睛一看,便看见那标志性的赤瞳,他立即单膝跪地,以手抚胸,激越道:“陛下!大帅命我在此处等候,有紧急军情!”

说罢,他又大声道:“陛下已至,开城门——”

城门依次洞开,城防魔兵列队,鱼贯而入,他们执着明火列于两侧,为他开道。子夜亦被照亮。

“萧重明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军情?”魔道帝君一撩玄袍,随着城防官走入启明城,见背后两支精锐小队要随行,殷无极便扬了扬下颌,轻笑道:“不必跟来,大半夜的,用不着这么大阵仗,会吵到旁人。”

“陛下有令,你们留下守城。”城防官看样子是萧珩的亲信,一言一行都颇有萧珩狼王军的风格。“一个个的,都戒备起来,马上有战事了!”

殷无极的滚金的玄袍常服,腰封勾勒出他强劲的腰身,看似舒适随意,实则暗藏玄机。他的袖袍之下是银色的束腕,腰间别着黑金色古朴长剑,杀伐凛凛。

而他的手中,却握着绯色珠串,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

启明城是军事堡垒,也是拱卫魔宫的最强防线,一向是萧珩镇守。除此之外,萧珩还统领北渊百万魔兵,在过去五百年里,军权被殷无极分批次,逐步移交给了萧珩,让他成为魔宫二号实权人物。

君王把军权全部移交元帅,本是大忌,可殷无极不得不这样做,他必须要防止自己离去后,有人再度撕裂北渊。而萧珩会为他解决一切难题。

他的时间不多了。

元帅府书房中,已经摆上了地图与沙盘,此间主人一身寒光轻甲,赤红披风逶地,坐于太师椅上,正用布巾仔细擦拭着红缨枪。

见到殷无极与陆机如约而来,他抬起头,便是一双锐利如狼的眼睛。

“萧重明,你这下一刻就要出征的架势,真是暴躁。”殷无极悠悠然踱入室内,看着他悬挂于书房墙壁上的布帛地图。

地图上用不同的颜色标注了地形与记号,可见将帅的周密与野心。

“宋澜小儿联合南疆巫族,先以蛊毒逼迫仙门大能立下盟书,又声称即将向魔门宣战。”

“据说是宋澜突然发难,以红尘卷中所有弟子为质,佛门、道门皆归从,世家早已被遣离云梦,只有儒道那几家是个硬骨头,没有签,还离开了云梦。”

萧珩此时一压低嗓子,声音显得沉黯几分。

“路上便知道了。”殷无极站在沙盘前,随手一捞,揪住萧珩养在书房内的小黑豹的后颈皮,抱在怀里逗了逗。“萧元帅,你这儿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消息?”

那魔兽的幼崽刚刚换过牙,正是最凶的时候,可被殷无极抚摸皮毛,它们却是半点也不敢咬人,只是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仙门内乱,圣人归来,儒道与道、佛二家暂时决裂,已经返回中临洲。儒道重聚,有圣人统领,看样子又是个难缠的对手。”

萧珩支着下颌,眼下虽然有着青色,下颌也冒出些许胡茬,但他的眸光极亮,显然是跃跃欲试,笃定道:“圣人归来一事,与陛下有关?”

“你都已经笃定,又何必来问我?”殷无极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失笑。

“我不想与圣人交手,他太难缠了,陛下若是不出手,我打不赢。”萧珩倒是干脆,“而陛下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惜命,没事别给自己找事,圣人又不会真的杀你。”

萧珩站起身,俯瞰着五洲十三岛的沙盘,上面黑色筹码为魔,蓝色为道,金黄为佛,白色为儒,南疆巫族为紫,妖族为赤,海外世家则是浅青色。

沙盘之上,原本盘踞中洲的儒道,白色筹码最少,而在殷无极把玩着一根白色的标识,放于沙盘之中后,形势又是一变。

“你我出兵,何时意气用事过?”殷无极站在将领的对面,俯瞰着天下沙盘,带着些睥睨天下的气魄。“战争便是战争,只要站在我的对立面,无论是谁,我都不会留手,哪怕那个人是圣人谢衍。”

“不打无准备之仗。”萧珩抛了抛手中的黑色小旗,按在了北渊与中临洲交界的流离谷腹地,道:“要先下手为强,打仙门一个措手不及,有了道门成立盟约宣战在先,天时地利人和皆占,开不开战?”

“打,当然要打。”殷无极手中捏着筹码,也不放下,只是又看向陆机,平静道:“陆平遥,你觉得我该同时向儒道宣战吗?”

“臣以为,两线作战,极为不智。”陆机也走到沙盘面前,勾勒出东桓洲的地形要塞。“集中兵力,先闪击道门,逼宋澜狗急跳墙。至于儒道,边打边谈,陛下以为?”

殷无极掌握全局,运筹于帷幄之中,萧珩负责领兵,决胜于千里之外,而陆机作为军师,无论是坐镇魔宫、后勤保障或是处理政事,皆是样样精通,更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最是适合代表魔宫谈判。

“萧珩?”殷无极敲了敲桌子,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陆机这小子,精的很,纵横家那一套可是给他玩明白了。”萧珩低笑一声,向着书生勾了勾手,道:“我说军师大人,道门那边我说铁定要打,至于儒道,你能说服圣人么?”

“就算最终会打起来,也无妨。”陆机笑道:“要个时间差而已,陛下?”

“以谢云霁的性格,不会与我们结盟,当然,也不会轻易与开战。”殷无极把怀里乖巧的豹子给放下,徐徐走到地图面前,眼睫一抬,便是洞彻一切,近乎无情的模样,“他也不打无准备之仗。”

“三方势力博弈,要的便是平衡。”殷无极道:“战争是手段,从来都不是目的,怎么打,打谁,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我想你们二人心里都有数。”

陆机与萧珩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道门。”

“不错。”殷无极笑了,“但道门与佛门现在绑在同一条战船上,只要了空和尚不死,道佛便是一家,除非我们能逼出道祖与佛宗……这两个老东西,如今还在外远游,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来制止。”

“仙门二圣倒是个大麻烦……”陆机折扇轻点下颌,若有所思。

“谢云霁不会与我联手的,对他而言,仙门内乱,与道门关系遇冷,皆是仙门内务,魔宗一涉入,性质就会变。”殷无极手中仍然握着绯色的珠串,那是谢衍打磨后送他的信物,他极是喜欢。

可魔君一边抚摸着冰凉的珠子,一边微笑道:“但这不妨碍谈判,对不对?我不想两线开战,他的儒道也还没有缓过气来,我们现阶段的对手都不是对方,陆机,付点代价,叫他暂时袖手旁观。”

“八十万兵马,已经集结于逐鹿原。”萧珩沉默了一下,抱着臂道:“你若是真的要分成两线……”

“东桓洲地势纵深,你忘了?将军,兵家大忌啊。”殷无极似笑非笑道:“我的时间不多,要先废几个道门、佛门的渡劫期,圣人那里,一定会对上,但是,越晚越好。”

他与谢衍如今,是敌非友。

“什么代价,才能让圣人这种存在妥协……”

“要是谈不成,就说我时日无多,这是遗愿。”

陆机先是浑身一僵,咬牙切齿,怒斥道:“陛下!”

萧珩沉默半晌,忽的把枪一提,穿透了那书房上的地图,啐了一声,“妈的!殷无极你这混账东西,给老子等着!”

“开个玩笑罢了。”殷无极含着笑,负着手转过身去,悠然道:“萧元帅,就是生气也别向死物发泄,留着力气打仗吧,你不是总抱怨,自己闲的骨头发痒?”

“陛下,只要你一声令下,老子分分钟把这天捅穿,什么道门、佛门的,老子都踏平给你看!”萧珩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狼一样锐利的眼神扫过他,咬紧牙关道:“你他妈别开这种玩笑!”

殷无极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别过脸,岔开话题,道:“将夜呢,小猫儿回来了吗?”

萧珩见他扭头,额头上青筋乱蹦,把枪往桌上重重一拍,又道:“殷、无、极!转头,你看老子的眼睛!”

“明天才回,海外四个世家,他杀了三个当家人,瀛洲海已经大乱,正满世界找刺客呢,顾不上逐鹿中州了。”陆机显然是一直与将夜有情报来往,“有他这么一闹,我们又少个敌人。”

“很好,如今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殷无极道。

“陛下,你敢不敢告诉老子,你寿元还有多久?”

“一时半会还死不掉。”

“殷老弟,你是狗吧。”萧珩已经被迫文雅了很久,此次见他这样油盐不进,又开始气到口吐芬芳。“妈的,妈的,老子又不是天生要给你擦屁股的,这江山,谁爱守谁守,老子不干!”

“萧重明,不要任性。”殷无极的口吻显然带着些责备。

“先不论其他,陛下,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在战场上失控,或是陨落在仙魔大战的战场上——会是什么结果?你他妈想过没?”

“不会。”殷无极腰间悬剑,他走到灯前,看着那一点如豆的灯光摇曳,平静地笑道:“在发疯之前,我会带所有敌人同归于尽。别说是宋东明、了空等人,如果挡我的是仙门二圣,我也能拉着他们一起去死。战后,你们就对外说我失踪,等到一切稳定再发丧。”

他冷静的不像是在计算自己的死法,而是把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点价值,尽数压榨出来。

陆机紧紧地攥着春秋判,嘴唇快咬出血来,很快,他稳定了心绪,冷冷地道:“那我便向圣人告状!”

“……陆机!”殷无极全身一僵,转身呵斥。

“陛下要是敢这么做,我管你什么计划军情,与圣人谈判时,我才不会替你隐瞒。”陆机第一次威胁君王,他长长一揖,显然是拿住了他的七寸,软刀子一阵接一阵,他道:“我管不了你,萧珩管不了你,自有人会管你!”

“陛下,收回成命!”

殷无极拂过手腕上的绯色手串,眸光不定,久久未发一言。

“陛下可真是矛盾,想与他对上,分出一个胜负,却又想要让交战的那一刻来得迟一些。”

萧珩见他被拿捏住,便松了口气,将银枪放回桌上,坐在太师椅上翘起腿,骂道:“你个疯子,天生便该祸害遗千年,想那么简单就死了,别说我们不让,北渊洲千千万魔修都不同意。”

一千五百年,他主宰一道的时间那么长,哪怕有些魔修家中已经换了五代,唯有君王的长生牌位世世代代地流传。

“知道了。”殷无极叹了口气,却是向他笑了,道:“你怎么把兵马藏在逐鹿原的?魔洲一直不缺仙门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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