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命休矣。张载道心里想着。
可他看着如幼鹿一样在魔气之下瑟瑟发抖的弟子们,都像是刺猬一样竖起了浑身的尖刺,想要保护自己的城主。
可挡在他们面前的,是魔君殷无极最骄傲的铁骑。
“不要误了陛下的事情,里应外合,先开城门。”将领从背后取出他的长戟,在已经全部配备上战争法器的魔兵中,越是执意用冷兵器的,修为越高。他笑道:“再不开城门,这云梦大阵就快被陛下拆了——”
“听听,咱们周将军说的什么话?”旁边文士模样的书生笑道:“他埋汰咱们陛下,得向元帅告一状。”
不过三息间,那修为分神的云梦城主便在铁骑之下颤巍巍地跪倒,迎着向他高高举起的屠刀。
“干什么干什么?”魔修如江河一样浩瀚的魔气席卷而来,只是一挥长戟,便有数个试图反抗的修士身首分家。
“仔细咱们元帅拆了你的皮。”那文士模样的魔修,却是笑眯眯的模样,一阵幽蓝色的光芒闪过,那些尝试遁地逃跑的修士皆被定在原地。他原是在魔修中鲜少出现的法修。
魔兵的速度丝毫未慢,一边杀敌,一边破坏大阵,效率极高。
令行禁止。
能把天性残暴嗜杀的魔修,训练到这个程度,这对仙门来说,是一场席卷而来,避无可避的大祸。
“魔君已至,天下大乱啊……”张载道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活下来,在头颅落地之前,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叹息。
*
东桓洲
清净山长清宗
长夜将尽了。本该终年覆雪的清净山上却不再清净。
三座道宗大城的沦陷速度比想象中快,宋澜派遣的长清宗修士虽说修了道家阵法,长于守城,但前提是不会碰到帝尊。
殷无极号称“剑破万法”,绝不是徒有虚名。这些没有修到家的阵法功夫,在他眼里如同纸糊的,轻易便能撕毁。
何况经过一千五百年,曾经落后蛮荒的北渊洲,早已经历了数次革新,原本还是驯养魔兽,以刀枪剑戟作战,机关甲只有少数精锐才能配备。
在圣人离去的五百年里,北渊洲又发现了一种新的能源,经过提炼后有着比魔晶石更高的动能。如今的魔兵以机关甲仿制的魔兽、战车、器械武装起来,算起火力,几乎人手一支魔火铳,特殊部队的装备更是玄幻,让人闻所未闻。
各洲隔绝许久,消息难通,在仙门还在原地踏步的时候,北渊洲竟是后来居上,领先了一个大时代了。
“这些都是什么?”
那些用弟子的血试出来的法器图纸摆在了宋澜面前,只凭借肉眼,是很难完全还原的,所以那图纸上也只是有一个大致的模样。
宋澜沉着脸,执着拂尘,在三清像前踱步。
“我的情报里并没有这些东西,北渊洲什么时候弄出来的?”宋澜几乎咬牙切齿,“好个殷无极,口口声声地说着是我宣战在先,他是自卫外加反击,里子面子全给他得去了,谁能来解释一下,这些杀人兵器又是怎么弄出来的?”
“若是我们不宣战,帝尊未必会这样干脆地回击。”叶轻舟淡淡地道:“那位帝尊哪怕是开启战端,也会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是我们把这个理由,亲手送到了他的手中。”
“果真是谢衍教出来的,那占据道德高地的一套,学的是分毫不差。”宋澜道袍一拂,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殷无极与仙门仇深似海,他一日不除,整个仙门,谁能睡得踏实?”
“身正不怕影子斜,若与他无冤无仇,自然能安睡。”叶轻舟抱剑,侧头看向宋澜,道:“师兄,你为什么不承认自己错了?”
“师弟这是在说我的不是?”宋澜却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走到他面前,怒不可遏道:“我又不是瞎子,以他的魔兵数量与军备辎重的规模,谁相信他这是为了自卫?我不打他,他就不打我了吗?”
“可魔君的确是在我们宣战之后越过两洲边境,天下人都看在眼里。”
“那又如何?”宋澜冷笑一声道:“为魔者,天下得而诛之,不止我们一道,他能与天下人为敌?”
叶轻舟坐在右侧,青衣武袍,足蹬青云靴,正抱着剑,微微闭目养神。他身体里的毒虽然已经拔除,但是心中的芥蒂到底还是扎下了。
“师兄,时代变了。”他叹息一声,看向清净山的夜色,只见一丝晨光即将破开云层。
“什么时代?”
“你说,往后会是修真者的时代,还是世俗的时代?”他语焉不详地留下了这样一句话,然后执剑,背过了身。“师兄,你好好想一想,黎明已至,我该走了。”
宋澜没有出声,良久,他才迟疑地问道:“叶师弟,你要去哪里?”
“守城。”叶轻舟仰天,看了看如晦的夜色,却只见今日无星无月,他笑而叹道:“看样子不是个好天气,这一杯送行酒,就请师兄欠着吧。”
“师弟之前不是不肯答应……”
“师兄欲启不义之战,我不认可,不肯为你所用。但,长清宗是我的宗门,东桓洲是我的家乡,若有大敌来犯,我若不执剑,谁来执剑?”
“……”
“我这一辈子,总想情与义两全,可世间安得双全法?”叶轻舟仍旧是当初的青衣侠客,在辞别宗门时,却有一种宿命的预感。
他握着伴他江湖漂泊的名剑“千里”,朗声笑道:“师兄保重,我赴道去也。”
第94章 战争号角
五洲十三岛的地缘说复杂, 其实也不复杂。
人间最是繁华,于是人、仙、魔、妖共踞天下。九天之上,有天道封天路, 幽冥之下,是轮回之所, 人不可往,唯有妖鬼横行。
其中,人道为俗世。人者, 一念成仙,一念成魔。
而在势力最广的仙门中, 儒释道为正统, 邪魔外道为恶,所幸除却北渊,并无魔修适宜生存的土壤,即使有弟子堕入魔道, 也多以心入魔,都被清理门户。所以, 魔修几乎在仙门地界绝迹。
在仙门看来,南疆巫妖盘踞, 迷雾重重,为蛮荒之地;北渊幅员辽阔却贫瘠险恶, 魔修更是嗜血残虐,为化外之民。
唯有仙门,占据中临、东桓、西佛三洲与海外十三岛, 文脉延续,传承未绝,理应是这五洲十三岛的话事人, 掌握最好的土地与资源。
南疆穷山恶水,易守难攻,就算是要打,也极容易陷进去。而北渊魔洲不然,物质匮乏,传承断绝,却有着最丰富的灵矿矿脉,若能胜,逼魔修年年上供,利益极大。
仙与魔的战争,早就不止是那虚无缥缈的“正邪”之斗,而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气运之争。
就算没人想打,却也不得不打。天道维护平衡之术的残酷之处,便在于此——不成为剥夺者,就要被剥夺。
仙门势大,几千年来有记载的仙魔大战,皆是仙门胜出。
而最惨烈的一次仙魔大战,便是上一个千年。魔君殷无极挑起战争,但是到后来,局势几乎失控,五洲与十三岛几乎都卷了进来,整个世界如同一辆快要滑向深渊的战车。
最后还是魔君轻狂自大,出了昏招,领着七千轻骑闯入中临洲,挑战圣人,结果犯了兵家大忌,与大部队脱了节。圣人与几乎疯狂的魔君决战,最终将他生擒,囚于九幽,才终而止战。
时过经年,当年事早就不可考证。而如今,道门组成仙道联盟,率先向北渊魔洲宣战,那么仙魔大战不可避免。
孤悬的北渊洲必须赢一次。
否则,在殷无极离去后,没有尊位之魔震慑,不仅内部容易四分五裂,更是会面临强大外敌,成为仙门“除魔卫道”之地。那时,他的一切努力,就皆会付诸东流了。
*
凌晨时分,无星无月,秋风肃杀。
魔君殷无极率领的精锐魔兵,正于山谷内驻扎。
魔洲魔气充裕,修炼容易,能从军者至少有金丹修为。他们的行动如幽灵,机动性强,又有大量法修随行,布下迷雾,让人摸不清行军方向。
他们在拿下云梦城后,并未如仙道联盟预料的那样,沿着东桓洲中线继续推进,而是分兵而走,三万魔修看似要气势汹汹地攻向中轴上第四座城,其实却放缓速度,等待与元帅萧珩汇合。
而殷无极却带着真正的主力穿过迷雾原,绕到了西线,向西佛洲接壤的方向而去。
他们收起旗帜,秘密行军,不动魔气,凭借代步的魔兽机关甲疾行三日,隐藏于重重山谷之中。
不到一百五十里外,便是持光城。
根据情报,为了向仙道联盟表示忠诚,西佛洲也派人前来增援。
五洲实际上并非连成一块,从地缘上来看,与北渊洲直接接壤的,是东桓与中临二洲。西方佛洲则是稍远一些,与东桓洲比邻而居,与南疆有共用河道,是直面巫族与妖族的门户。
仙门哪怕不睦,却也是同气连枝,唇亡齿寒。佛道此次派遣佛修守住东桓,亦然也是防止魔兵借道东桓,闯入他西方佛洲。
西线最强的大能,便是苦海寺主持了空,渡劫后期,佛道诸宗门也纷纷前往增援,比起中线与东线实力更强,是块标准的硬骨头。
没有人觉得,殷无极会优先选择攻打西线。
“急报,萧元帅传书,我要求见陛下。”深夜军情,萧珩派来的传令官被一路放行。
殷无极正看完沙盘,支着侧脸,正在闭目养神。
他近些日子精神不好,格外容易疲乏,亲兵也看在眼里,却因为他平素威信太盛,无人觉得奇怪,只以为是陛下的头疼旧疾发作。
殷无极的寿元是绝对机密,他甚至连萧珩、将夜与陆机都没有告诉具体的时间。连师尊那里,也是藏不住了才说,普天之下,真正知道确切数字的,唯有他自己。
“放进来吧。”殷无极结束小憩的状态,撩起长发,难得挽发束冠。他的声音低沉又威严,“情报先呈上。”
“是,陛下。”亲兵移开刀剑,将他放入营帐。
行军时,殷无极总是一身玄色束腰武袍,轻甲与披风挂起,无涯剑也陈列在兵架上,一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束腕没有解,银色的护腕勾勒出小臂的轮廓,背在身后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是一双随时可以优雅地杀人的手。
他的背后设了一个两人高的木板,钉着一张大比例的地图,标注着水道、河流走向、山势地形,甚至卜算了后几日的风向。
“萧珩有什么事要对我说?”殷无极见萧珩心腹的时候,正握着一支黑色小旗,俯瞰着面前一比一还原的沙盘。
河流水道、山脉走向、敌方的兵力布防,可以一览无余。而行军过来的路上,夺下的城池上已经插上黑旗,示意背后可以无忧。
他们之间本有特殊的通信法,但是道门精于术,他们一动魔气,便能被道门的浑天两仪察觉,所以最原始的书信反倒最安全。
“萧重明还说了什么?”
“元帅……他希望、希望陛下您别冲的太快……”情报官欲言又止。
“原话什么样?那家伙可没那么客气。”殷无极接过手中的文件,先检查了一下上面的术法,确定并无问题,才懒洋洋地道:“实话实说,恕你无罪。”
“元帅警告您,倘若您再试图甩掉他的大部队,他就把您换下去,自个上,毕竟您把指挥权交给他,得听他的,您现在就是个前锋,他才是元帅……”
“好个萧重明,封他做了元帅,转眼就抖起来,开始管着我了啊。”殷无极失笑,然后终于用匕首将浸泡过药液的纸张裁开,看上面的文字。
萧珩传递的消息很简短,却极重要。
他写道:昨日,将夜已截住道门往持光城的一队援兵,完成任务后,将带着暗影小队向西线赶来,预计黎明时会与他汇合。
就算为了秘密行军,通信术法用不了,但他们互相扶持多年,自然有确定方位的办法。
萧珩跟他最久,也最了解他,哪怕殷无极只字不提,他也从他的行动规律中看出了不寻常。所以,哪怕七杀左使还有别的任务在身,他依旧判断,一切以陛下的安危为最优先。
殷无极叹了口气,随手一捻,便让情报烧为灰烬。
“退下吧。”殷无极指尖轻掠过那沙盘上的崇山峻岭,没有再去看他,道:“传令下去,行军时间延迟三个时辰,黎明时分再开拔。”
离黎明还有一个时辰,将夜赶到的时候,白袍上还染着干涸的血。
他右手握着沾血的刀,一身肃杀血气,左手却圈着一只猫,把稚嫩的小生命藏在白袍里,露出一只小小的脑袋。
“猫儿带着小猫儿,好兴致啊,将夜。”殷无极早就替他温好了酒,“秋风太重,来吧,陪我喝一杯。”
“够烈么,我要洗刀。”
“够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