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157章

“寒暄的话就不提了。”谢衍的手中本是端着杯盏,可哪怕是上好的花茶,他此时却没有心情入口,拇指缓缓地在杯身摩挲一下,“陆先生递交的条文,吾已看过,但有些条款我尚不明。”

“圣人有何不明?本座可代为解答。”殷无极的手则是翻阅着儒道递过来的说明,只是随意看了几条,他便知晓自己是触怒师尊了。

谢衍的字银钩铁画,言语措辞之间冷冰冰的,极是不留情面。

“帝尊在我儒道与道门内斗期间,递上这样一份文书,可以说是所谋甚多。”谢衍轻轻一弹素白坚韧的纸张,嗤笑道:“比如这一条,希望从中临洲借道,攻打道门……帝尊哪来的自信,我会同意魔兵借道?”

殷无极双手叉起放置于桌前,含笑道:“还有?”

“这里,白帝城一战,希望中临洲守军退百里,让出江北平原给魔修驻扎,帝尊是吃错了药,这也敢拿来与我谈?”

“只是借上一阵。”

“若我让了,你会还吗?”

谢衍怒极时,却也是会笑的。

他微微向后依靠,将手中文书直接丢回殷无极的面前,态度极为骄矜,“若今日帝尊还是如此傲慢,那边不要谈了,回去等儒道的宣战文书。”

圣人平日里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这是第一次明确提出要开战,这种近似威胁的口吻,让青衣的魔门军师心中微微一凝,看向神情淡然的魔君。

“若是不写的过分一些,圣人怎会想要当面骂我一顿?”殷无极倒是很悠然,语气中甚至还微微带笑,“您这不就来了?”

“殷别崖,你很好。”谢衍确实气笑了,“非得等我来骂你?”

“圣人有什么想骂的,还请随意。”殷无极有节奏地敲了敲桌面,沉吟带笑,“莫要动气,我听着呢。”

“你听着,就是不改,可对?”谢衍冷笑一声,道:“帝尊反正也不肯让步,那我何必端个架子,浪费口舌骂你。”

“哪有,圣人之言,本座自然是要听的呀。”殷无极平日里是无喜无怒的帝尊,唯有在谢衍面前,还会软了声音,近笑带嗔。“但若是您想要我退兵,那本座也只能说,还不到时候。”

谢衍见他当众瞥来的目光,看似矜持,却是欲语含休,不由得按了按眉心,心想:他还真是不避忌。

不过这种只有亲信在的场合,殷无极屏退左右,只留了陆机协同交涉。谢衍也只留下三相随行,他们之间的纠缠,倒也不是秘密,不必全然端着。

“看来帝尊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谢衍再度翻看了一下殷无极给出的修订案,却也是不肯认同,道:“条件这么苛刻,帝尊还没有兵临城下,却要我签城下之盟,看样子是没有被关够,想念九幽之下的日子了。”

“我北渊有雄兵百万,圣人想再关我一次,怕是难了点。”殷无极读出他威胁之下的旖旎,却是一弯唇,道:“圣人虽然重归圣位,但这还不够,不赌上性命,您杀不了我。”

“帝尊觉得我做不到?”

“您做得到,我不怀疑。但是圣人呐,杀了我可不是最优方案。”

殷无极在正式场合时,总是端着帝尊的架子,与旁人会面时往往无懈可击,在谢衍面前,他却会不自觉地放松一些。

他本是负手而立,此时却转过身,于这杳杳暖光中回眸一顾,绯烈的眸撩他一下,又随即化为孤亭之下骀荡的流波。

“圣人不想轻易让儒道涉入战争,又不会坐视道门沦陷,更不会让我击破西线,打开西佛洲门户。所以,您才会坐在这里,想要听我下一步的计划。”殷无极看向谢衍,似乎能从他漆黑的眼眸中看出隐藏的暗火。

“不然,您也不会把我从西线叫到这里。”他笑道:“调虎离山,可对?”

“帝尊打算何时退兵?”谢衍略略掐指,心中却早已有了一个答案。

“当然是……”殷无极徐徐站起身,站在亭中看向梅雪相拥,湖畔波光。他忽然走到谢衍身边,拢了一下他耳边的鬓发,温柔笑道:“您猜猜看?”

冬日止战,这座无忧城的百里外,便是正率军对峙的萧珩与守城的叶轻舟,战况一触即发。

可这于中立城对峙的一圣一尊,交锋明明正经至极,没有一个字与正事无关,交流间却有一股旁人插不进去的气场。

风飘凌的额边青筋突突直跳,他简直是服了这位前大师兄。

魔君殷无极姿容出众不错,他们承认,可他勾起师尊时,别把他们当成瞎的聋的!一抬眸一扬唇,都是引诱;那低沉醇厚的字字句句,几乎都带着钩子。当他们听不出来吗?

“不破清净山,你不会退兵。”谢衍眸似寒山,好似流动着暴风雪,低声道:“你要把道门打废。”

“圣人所言不错。”殷无极先是一阖眼眸,继而睁开,再转身时,玄袍猎猎飞扬,宛如暗影。

他扬声笑道:“踏平东桓洲,攻上清净山,本座,必杀宋东明!”

“没有回旋余地?”

“没有。”

谢衍缓缓地阖上眼睛。

他知道,本次谈判破裂,他与殷无极已经没有和谈的余地了。

儒道的确与道门不睦,哪怕宋澜带错了方向,谢衍也必须让仙门回归正轨,他绝不可能任由殷无极屠戮同为仙门的道者,更不会当真让殷无极杀了道祖的弟子。

他之前按兵不动,是因为儒道暂时还没有动的资本。如今已经集结出一股势力,他以逸待劳,此时不加入战局,何时加入?等东桓洲山河破碎,被并入北渊洲时吗?

而殷无极大言不惭地宣布,他会打到清净山,也就意味着大半个东桓都会被魔洲占领,这是绝不可能容忍的。

“既然如此,儒道选择向魔门宣战,还请帝尊……回去接吾的战帖吧。”

*

谈判本该不欢而散。

军师出身史家,甚至对字字句句的记录都极为专业。沈游之则是一直在沉默地书写,只有在殷无极提起白帝城一战时,会稍稍抬眼望去,凤眼里一片冷意。

各回各家前,陆机甚至在敬业地与儒门三相互放狠话,怒目而视,却见原本拂袖而走的圣人站在亭前,恍如失神地停住了。

“师尊,您……”白相卿刚想说什么,却忽然感觉到脖颈一凉。他抬眼看向灰蒙蒙的天际,忽然发现有雪花如鹅毛飘落。“下雪了。”

天地一片飞白,雪花吹起,与圣人衣衫几乎同色。

而湖心亭中,玄衣的魔道帝尊还坐在原位,面前的茶盏已经冰凉,他手中握着被圣人扔回的文书,久久未置一词。

“诸位可以先行离开。”谢衍微微拂袖,将右手背在身后,却是改变了主意,淡淡道:“很快雪就大了。”

他们都是寒暑不侵的大能修士,有谁会在乎这一点雪?很显然,圣人此言,不过是托词罢了。

陆机最先反应过来,他匆匆收拾了自己的笔墨。放进袖里乾坤,然后踏下亭台上的薄雪,笑着回头:“三位,快些走,圣人这是还有话要说给陛下听呢。”

“有什么好说的……”风飘凌冷冷地说了一句,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下台阶。“魔修,不准对师尊不敬!”

“走吧,游之。”白相卿扯了一下沈游之的袖子,却见他绯衣的小师弟今日异常沉默。

直到他催了一下,沈游之才有些恍然地回神,跟他走了。

人走光了,只留下他们两人,在这湖心亭观水上雪。

“今年的梅花开的真好,不知微茫山的梅花林怎么样了……”

殷无极走到谢衍的身边,本想从背后拥上他,可是一想到方才师尊的冷然面容,他一时有些犹豫,双手只是虚虚碰了一下他的腰与背,便收回手,与他并立亭下。

“你还惦记着那片梅花林,就不该这样惹我生气。”谢衍瞟他一眼,冷笑。“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踏平东桓洲’?”

“我只会碰仙门城池,既然修士选了修真之途,又要跟着宋东明,被我杀了,也是天经地义。”殷无极杀起人来不眨眼,但看着谢衍带着冷怒的侧颜,他便败下阵来,“您要教训我呀?”

“你知道这座城为何叫做‘无忧’吗?”谢衍却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如寻常谈天一样,与他说起城池的典故来。

大雪封湖,寒风吹过湖心亭,也吹来雪色。

“传闻,初代城主是一名大能修士,他为护他心爱的姑娘百岁无忧,为她在世外建了一座桃源,教她避开天下的风雨。”

殷无极见识广博,对于一些传奇典故信手拈来,他淡笑着,看向这广阔的园林,道:“可惜那位女子并非修仙的材料,哪怕用何等天材地宝延命,也不过三百年寿终,便去了。”

“百岁无忧……”谢衍却看向雪景,目光淡漠而清醒,“人生在世,谁能无忧?”

“师尊也有忧愁?”殷无极还是忍不住,从背后轻轻环住他,把下颌放在他的肩膀上,与他耳语道:“您不要皱眉,我会心疼。”

随即,他又浅浅地笑,温文尔雅,“有什么烦忧,让我来解决便好。”

“你以为,我忧的是谁?”谢衍简直拿他没办法,转过身,像是捋漂亮凶兽的皮毛一样,按着他的后脑揉他的墨发,“真是个坏孩子,你这么一闹,别说百岁,就算是千岁、万岁,我也得许你长生无忧……”

他的声音带着些无可奈何:“别崖啊别崖,你可真尽给我出难题。”

哪怕他是圣人,也挽不住殷别崖从指尖流沙般飞速逝去的时光。

所以,他才要去打破人的界限,试一试这天道的手段。

“您呀……”殷无极先是一怔,继而敛起眸,缓缓勾起唇,眼底倏然荡着一抹波光,昳丽的容色比风月更动人。

他方才闹起来时,咬死了不肯退让,那是针锋相对的算计。

而谢衍知道他不会退,是因为殷无极是一名真正的帝王。但他是圣人,也有自己的立场与责任,绝不会放任魔门侵略。

一支伸入亭中的寒梅上,积雪压枝低。红梅灼灼盛放如燃烧。

谢衍眼睫一动,眼前是他如心头血的徒儿漂亮的面容,这让他有些失神,回过神时,他已经伸手攀折了那傲骨嶙峋的梅枝,执在手中。

“这梅花临霜傲雪,开的这么漂亮,师尊折了它,倒是作践风雅了。”殷无极见白衣墨发的圣人抬眸见雪,垂眸看花,于是笑道。

“作践又如何?”谢衍淡淡地道。

从外表看,帝尊行止言谈之间毫无异样,甚至让人觉得他精神渐好,心魔平息。可谢衍知道,他越是表现的正常,离那个临界点就越近。

“别崖,你低头。”

“嗯?”

帝尊哪怕不知他的意图,也不会反抗谢衍的要求,于是循声低头,却被谢衍伸手摘去玉冠,散下泼墨似的长发。

谢衍挽起他的发丝,用梅枝为簪,为他束发。待到谢衍簪好,殷无极漆黑如墨的发丝间,便缀上了一簇簇的红梅,盛开在发间鬓边。

“师尊……”殷无极由着他折腾,却是顺势环住师尊的纤细腰肢,唇角微微勾起,却像是高兴了。

谢衍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为花枝加了重重阵法,要它常开不败。

“留住梅花的最好时光……您向来注重实用,又何时研究起了这种好看却无用的术法了呢?”殷无极用食指勾起他的一缕发丝,甚至还卷了卷,微微笑道。

“并非无用。”谢衍将覆在花上的手指移开,那凝固了时光的一簇梅花,正挽在魔君的发间。

而对方噙着笑,抬眼瞄他,那无忧无虑的模样,仿佛回到了他的少年时。

“留住你一面,便是意义。”谢衍道。

第98章 蜉蝣沧海

接下来是圣人与帝尊单独商谈的时间, 三相与军师便被无忧城主安排到对岸偏殿喝茶。

风飘凌向来坚定捍卫师尊,又因为师尊重归圣位不久,极是不放心。待香燃完三炷, 他腾地站起,负手踱步两圈, 压抑着声音道:“不行,我要去看看,那殷魔头……”

陆机正在那错落的小柜前观赏城主的文墨藏品。不过魔宫什么珍奇都有, 他手中的玉器也不过尔尔,他又兴趣缺缺地放下了。

“风宗主, 稍安勿躁。”青衣白裳的魔门军师不慌不忙地卷了卷袖子, “我都没有担心陛下受欺负,圣人这般绝世无双的人物,你有何可担心的?”

“那是你不知道……”风飘凌住了口,似乎想起什么, 恨恨拂袖,道:“总之, 不能让他们待在一起太久,我去找师尊。”

“急报, 急报!”魔门特殊的传信鸟倏然间从空气中浮出,然后停在陆机指尖。这让还颇有悠闲之意的陆机从机关鸟的爪子上解下竹筒, 浏览了一下里面的情报,脸色却倏然变了。

“西线……原来如此。”陆机喃喃自语,忽然大笑道:“原来如此!这是圣人之阳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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