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158章

“走吧, 风宗主,我们一起去找一下陛下与圣人,你也恰巧需要一个理由吧。”陆机走到门边, 砰地挥袖拂开门,看向神色晦暗不明的圣人现任大弟子,笑道。

他们穿过九曲回廊,抵达湖对岸处,之间烟水之中,隐藏着他们方才谈判的亭台。

这湖面本该无舟楫,陆机执起笔,不过凌空勾勒,水中立即出现一只小舟。他从容踏下,站在舟楫上,然后微微一抬手,道:“风宗主,请。”

风飘凌戒备地看了一眼陆机,也上了船。

师尊带他们前来,一是威慑,二是牵制,并且叮嘱:不能让陆机离开视线半步。他并非是刻意去打搅师尊,而是要盯着魔门军师。

小舟无人摇晃船桨,湖面却清风徐来,推着小舟飘摇着向湖心亭驶去。

近了,近了。风飘凌看向那朦胧的烟水间,却只觉看不穿那层叠的迷雾,不仅拧眉。“这是师尊布下的术法。”

“只是障眼法而已,修为一般的人来到此地,会遭遇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来。”而陆机却摇着羽扇,淡淡地道:“圣人的阵法无意拦渡劫期以上,那样太耗费灵力,但风宗主若是不想被按着一顿打,就警醒着点。”他的态度,倒是显出几分高深莫测来。“风宗主,你对陛下的敌意已经超出了仙魔之间吧?”

风飘凌入门早,也曾撞破过一些圣人与帝尊的旧事,却一直坚信是他的前大师兄入了魔便不检点,竟然悖逆伦常,勾着师尊犯下如此错事。

可他为师尊清名,却是半点也不敢说,只是敷衍道:“我们儒道立派起便行得正坐得端,不与魔头为伍。”

他有心守口如瓶,却见小舟穿云破雾,到了原先的小亭之下。

陆机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即把折扇合起挡住眼,手中春秋判笔本能一抬,画下一个隐藏结界。

他头痛地压低声音提醒:“不想挨混合双打就先别过去,这小别胜新婚的……陛下这起居录我还是乘早撕了吧,谁顶得住啊。”

风飘凌却已经瞳孔地震,怔怔失语了。

冰湖封寒,白雪覆梅,亭中却一片融融春暖。

白衣圣人倾身,颀长清傲的身影完全笼罩了下来,把魔君逼到亭中柱边,让他困在手臂的方寸。而姿容绝世的魔君却半点也不反抗,反而顺服地扬起颈子,鬓边簪着一枝梅花,几缕未挽起的墨发垂在肩颈处,秀丽而艳绝。

谢衍捏过他漂亮徒弟的下颌,强迫他转过头,然后慢慢描摹过他掀起的眼睫,绯色的瞳孔,高挺的鼻梁与湿润含朱的唇,都让人分外流连。

殷无极却含着笑,任由圣人从他的侧脸摸到修长的颈,再延伸到衣襟之下的不可说处,揉捻他的腰窝,带来一阵酥麻。

“您摸够了吗?”殷无极的叹息如雾一样缥缈,他笑着嗔道:“师尊又欺负我,我都要被您撩到受不了了。”

“帝尊如此姿容,碰一碰怎么了。”谢衍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徒弟,他撩起殷无极的一缕长发,轻轻一嗅,只觉得这味道比沉水香更重,是禅寺的佛香。

“沐浴焚香了?怎么又换禅香?”

“师尊不喜欢?”殷无极瞥去,眸底带着涟漪。

“帝尊如此狂悖,又何必在意我的喜好?”谢衍轻哼一声。

他的确更习惯沉水香的味道。但是在红尘世界中,谢衍曾在江上孤舟上言明,魔道帝尊用于遮掩血腥的禅香,与他本身炽热的火焰,构成了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气息,他从不说喜欢,却又最是喜欢。

初登帝位时的殷无极,哪怕经历了血腥黑暗的魔洲征伐,眼底还有着微弱的光。

从那时起,他就爱用禅香掩盖杀戮后的血气了。来见他时还未学会很好地掩饰自己,总是显得疲惫而沉重,甚至,翻飞的玄袍上偶尔会有血点。

谢衍不经意间问起时,他从恍惚中定神,换上无懈可击的微笑,与他烹茶下棋谈天,不露任何异样。

魔修之道激烈,何况他已登临尊位,心魔却一直如附骨之疽,缠绕着他的梦,于是帝尊在昼短夜长的九重天魔宫处理公务,向来焚膏继晷,几乎从不入眠。

实在无法排解时,殷无极只得委婉地去信给圣人,编造各种各样奇怪的理由约他出来,然后掀开他的帘帐,放浪大胆地拥上来,说些熨帖的情话。他们有时会身体纠缠,有时不会,他只是想睡一场好觉,在师尊的身边静静地放空自己,抚慰他几乎崩溃的精神。

而谢衍也同样,在仙门面临改革阻力时,他也会烦躁焦虑,却又觉得无比孤独。他看似光鲜亮丽,位居神坛之上,实际上内里的空洞都在慢慢扩大。还好他能时不时睡一睡他的大漂亮徒弟,闻着他身上的禅香,连梦里都纠缠着他的气息。

见师尊变了神色,殷无极怕真的把他惹恼,便又伸手拥住他纤细的腰,把近乎放肆地把圣人抱在怀里,用下颌在他的肩膀处摩挲一下,笑道:“怎么,您生气啦?”

谢衍的神情是放松的,他往后倚在徒弟宽阔坚实的怀里,手里还把玩着他流水一样的墨发,似笑非笑道:“你杀了多少西线的佛门修士,周身的血腥味与鬼哭声掩不住,却自顾自地焚佛家香,难道不怕他们在阴曹地府找你索命么?”

“要找我索命的人太多了,地府都塞不下。”这明明是斥责,但殷无极却不放在心上,见师尊眉间蹙起,便仰起头,捧着他的脸,从从容容地用唇摩挲师尊的唇边弧度,他低哑着笑道:“无论是善人,还是恶鬼,也得稍稍有点耐心,等我也落下那森罗十殿,再对我剥皮拆骨吧。”

“谁敢?”谢衍坐起身,把大漂亮帝尊往怀里一揽,冷冰冰地道:“别说浑话,为师护着你。”

“我杀多少人,您都护着我?”殷无极噙着一抹笑。

“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你随便杀人。”谢衍的话语是矛盾的,利益冲突,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死结。但他的言语间,有着太多的决心。

“不杀?”殷无极笑了,“这世上哪有不付出代价就能解决的事情?我君临北渊一千五百年,于仙门,甚至于魔门,都是一座无解的大山。我死了,仙门会昼夜高歌,我活着,北渊再无前进之日。魔,总不能一直躺在旧日盛世的梦上活。”

“……别说了。”谢衍不乐意听。

“吾居帝位,自当背负一切罪业,受仙魔两道百代骂名,然后陨身赴死,才可结这冤仇,再谈未来。”

“而师尊重归圣位,寿数漫长,待我去后,唯有您能重整旧河山,护佑天下。弟子劝您不要冒险再登天路,更不要为了我,我受不起。”殷无极握着他的手腕,声音温柔,却是说出了深藏在心里的话。

“至多再一年,不,三个月,我便抛却一切来陪您。余下一生多长,我便陪您多长。若我的生命如蜉蝣之于沧海,那我便去做那蜉蝣,陪您之一瞬,我之一生。”

“……够了,别崖。”谢衍最听不得他这般口吻,仿佛剖开自己的心给他看,他心痛如绞,喉间淬满了血味,于是更用力地抱紧了他,让这看似骄横的魔君窝在自己的怀中,好像在抱着一个孩子。

他是天底下最恣睢如火的万魔之魔,也是九重天上执掌一道的孤冷帝君,火与冰,无比矛盾,却又贴切地融合在他的身上,要他令出天下从,无人不跪服。

可谁又知道他最初的模样?

谢衍护了他太久,最初的一千年师徒相伴,他以师尊的名义,光明正大地把少年人护在他的羽翼之下。那时的圣人,甚至不觉得自己会有做不到的事情。直到他叛门入魔,圣人才从大梦中惊醒,只觉空空。

后来的一千年,谢衍看着殷无极提剑屠龙,登临帝位,无数次遇到迷茫与困顿,挣扎与悲痛。他不能插手北渊的事物,只得在每次帝尊受不了来找他时,与他打些机锋,说些古时圣人言,无用,却是排解寂寞。后来,这明里暗里的护,变成了九幽下的囚,殷无极的性子被他磨的极疯狂,今日受的这些气,合该是曾经的业果。

“你一意孤行,是因为解不开这仙魔宿怨,更是觉得自己身后,魔道会再起风雨,所以,你要尽自己所能,至少要除去几个对北渊洲魔道敌意最强的大能,要他们三百年,不,五百年都不能进犯北渊,然后,你将北渊洲托付给你的臣,再托付给我,你知道,我的心中无有仙魔之别,定会一视同仁……”

“师尊知我。”殷无极笑着偏头,捉住他的纤长手指,用唇轻轻碰了碰他的骨节。

“你自顾自地要殉道,无论我怎么说,你也不听。”

谢衍拿他没办法,可人寿终比不上仙寿,他为他换灵骨,渡修为,甚至用浑身精血续着他的命,甚至到最后,都为他粉身碎骨了一次,也没有寻出除了合道以外的办法。

“殉道?”殷无极缓缓站起身,向着天外的飞雪与满湖的冰白,拂衣振袖,慨然笑道:“并非魔道,亦非天道。我要殉的不是‘道’,是这隆隆向前的历史车辙,是北渊的千千万子民,是天下的生灵。”

“曾经我也一时驾驭过这辆车,剑指天下,碾过无数人。而如今,变革的轰鸣声已经来临,也该轮到我被碾压而过了,帝王对于如今的北渊洲,不是进步,而是阻碍。”

“可我,已经君临魔道太久太久,久到北渊的生死存亡均系于我一身;久到只要我存在,就会断送许多人向上的路;久到若是我不死,那即将出现的变革,便会死在襁褓里,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

殷无极转过身,平日极尽魔魅的俊美面容上,却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

他笑着阖眸,道:“曾经,师尊以我为火种,将天下托付于我,然后孤身闯天路。如今,我要将这火交还予师尊,盼您道途顺遂,大道长生。”

师与徒,薪尽火传。

在他即将熄灭之前,他终于等到了他的师尊,完成这一轮传火。

当他站在人生的终末,回望来时的路上的荆棘,他终于明白这一路的艰险与不易。有多少人付出性命,将他托举;有多少人倒在路上,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的背影,盼着他能走的再远一点。

而如今,他快要走到头了,前路却仍是茫茫,该往哪里去呢?

他不知道,不知道的话,就只能往前走吧,多走一步也是好的。孤独,那便孤独吧。为他引路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了。

直到,本已消失在他前方的白衣圣人,再度从背后赶上,用力地抱住了他即将衰朽的生命,好似护着一缕火种。

我的终点,他的起点。

原来,这条路已经成为了一个完满的圆。

殷无极心满意足地笑了。

“从古到今,帝王求仙问药,是为求长生不老。偏偏是你,会觉得自己挡了路,要把自己干掉。”谢衍听他一席话,虽说明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按了按太阳穴,冷笑道:“帝尊可不愧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啊。”

“……我错了。”

“认错那么多回了,改过没?”

“没有。”殷无极又走回他的面前,低头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的唇瓣,笑道:“师尊又不会真的生我的气。”

“小混蛋,谁说我不生气,我都快被你气死了。”谢衍又气又恼,却拿他没办法,只得揉了揉他后脑的发。若是有其他人对他说出这样一席话,他定会将对方引为知己。可他的别崖不行。

做师父的去闯刀山火海,为的不就是徒弟能够无忧无虑,安心在家貌美如花吗?

结果殷别崖这个混小子,走了师父的路,把师父的路全堵死了,徒弟觉悟太高了,真的让人头疼。

他们交谈的声音丝丝缕缕,传到不远处的小舟上。

陆机一语不发,握着判官笔的手渗出血来,却浑然不觉。

而风飘凌曾经面见这位前大师兄的场合,都见他狂傲恣睢,残暴嗜杀,气人至极。今日听他一席话,才知那只是他的表象,真正的深沉心思唯有师尊看穿。

这就是一道君王的胸怀吗?风飘凌不得不承认,殷无极的确有让人为他效死的能力。

他心中方才生出些佩服来,却听见风中的对话声。

在湖心亭中,谢衍坐在殷无极的身边,按着他爱徒的后脑,自顾自地把他锁在臂弯里。那最恣意狂悖的帝尊,竟然也丝毫不反抗,在师尊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环住师尊的腰。

“好了,识海敞开,让我看看你元神的情况。”

“不要。”殷无极却是掀起眼帘,撩他一眼,故意打趣他:“多私密的事情呀,这可是要道侣才能做,咱们没名没分的,影响多不好……”

他说罢,又端肃了神情,扬起唇,淡笑道:“圣人既然要对魔门宣战,那么我们出了中立的无忧城后,便是敌人,本座的识海哪能说进就进……”

“不如来打个赌。”

谢衍眸光一沉,却是把他的话当了真,他伸手按住帝尊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出最离谱的话。

“你不是想回家吗?好,我带你回去。”

“未来战场相见,倘若我胜了,帝尊就准备回魔宫待嫁。”谢衍抚过他一点一点亮起的眸,只觉自己看到了星辰的余烬在燃烧。

白衣圣人俯下身,略略勾起唇,带着些狂傲不羁道:“届时,为师必会三书六礼,前来迎你。”

第99章 六州歌头

冬雪覆寒江, 萧珩率领魔兵驻扎江边,对岸便是若隐若现的白帝城。

白帝城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传闻,上古有仙人, 号白帝,于此得道升仙, 千里异象。又有人说,是白帝于此陨落,天下皆鸣钟。上古传言已不可考, 但是此地名为白帝城,便是代代流传下来。

雪已经渐渐要停了, 江水全然结了冰。

萧元帅赤红色披风, 一身轻甲,手执红缨枪,显然是全副武装。而他身侧随行的将官却大气也不敢出。

自从出征后,平日里还算好相处的萧珩, 总是皱着眉,情绪也显而易见地焦躁起来, 每次给陛下发过军情后,他都会冷笑一声, 甚至还会说上两句不好听的,口气冲的要死。

种种迹象, 让他们这些属下惊疑猜测,是不是军中的一二把手有了什么大矛盾,只是碍于仙魔大战, 暂时不能撕破脸。

“这雪,几时能停?”

“料想,半日后吧。”

“半日后, 好。”萧珩踏上冰河,用脚用力踩了踩,唇角略略勾起,倒是意味深长地笑了:“这冰层的厚度,不错啊。”

将官沉默了一下,这冰河哪里是天然形成的?分明是元帅调来法修队伍,趁着雪夜,大力加固出来的,只不过他的动作极为隐秘,除了执行任务的小队之外,还真没有人想象得到,这寒冰覆江的意义……

“去准备一下吧。”那狼王一样的男人,在江边负手而立,遥望着远方的城池,背影巍巍然如山岳:“明日,准备渡江。”

“让道门那群迂腐之人见识见识吧,什么叫做‘铁马冰河入梦来’。”萧珩笑着,他又乱用诗词,但是此时,身边却没有君王予以纠正了,他神色很快一暗,“陛下现在已经到无忧城了?给他去信,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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