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舟老太婆,你做什么梦呢,居然敢肖想陛下,陛下这种人物也是你能想的?”少年模样的魔修双手合起,掌心却涌动雷光,“元帅的任务都听到了吗,出发!”
“真是的,做梦都不给,小气。”女魔修抱怨了一句。
他们争归争,却是各自领军。法阵彻底破开后,城楼上的道修却还坚守,致命的法术依旧覆盖,若是不破开这道防护网,城门就是一处死地。
“赤练纵队与我上城楼,把那群龟儿子给砍下来。”
“搭攻城梯!”
显然,道门组织这场防守战的人也焦躁起来。毕竟萧珩号称四十万魔兵,虽不知攻城有多少人,但显然远远大于守城人数。
面对训练有素的魔兵,仙道联盟这边的动员,是以联盟与大义维系,在盟主威望不够的情况下,本就岌岌可危,守城者哪怕再有指挥才能,有些宗门也叫不动,只愿意去递补相对安全的地方。
叶轻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也是有心无力。
远离宗门多年,他除了一些流传的名声什么也没有,不仅在长清宗内没有耕耘,在外更是如此。
他唯要做的事情,就是“斩将夺旗。”
他方才在城上早已看清,魔兵的意志寄托到底在哪里。哪怕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将萧珩击败,将象征着帝王亲临的帝旗砍倒,只要这样,魔兵自然溃退。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但是萧珩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修罗鬼,就算是重伤也无法让他倒下,他的字典里没有“败”这个词,只有死。
他可没有仙门公子哥们的矫情劲,只要还没有粉身碎骨,便能爬起来,继续厮杀。而这么多年,他的敌人化为了白骨,而他活着,活得很好。
什么“剑乃君子之道”、什么“点到为止”、于他而言,就是放屁。
杀人不过头点地,既然站在了对立面,留手就是死,这便是他与叶轻舟意志的不同之处。
“叶轻舟,你知道,我与你的区别在哪里吗?”
“在哪里?”叶轻舟又一旋身,拔剑而起,璀璨如流星。
“我修枪道,从不追求至高之术。”萧珩挥枪迎上,四起的罡风扬起砂石,他道:“杀人之术,不为比个高下,从来都是好用就行。”
“我在江湖中与人比斗,是为了完善我的剑,而非好勇斗狠。”叶轻舟说道:“世上剑客那么多,若是比斗一次,便杀掉一人,未来我想求一败,又该多么艰难?”
萧珩一抹脸颊鲜血,看向这猎猎狂风中,战场已经化为修罗场,他可以看见魔兵攀上城墙,将那些站在安全之处的道门修士拽下城楼,也能看见道法蒸发了无数魔兵的生命。
而他与叶轻舟的交手,已在城外打出一个巨大的坑,仿佛暴风席卷。
于他而言,武道达到至高,不如他跟随君王重整河山来的爽利。但是生而为魔,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他的战功,都是以血换来的。所以,他的肩膀上承担的,是数千年的征伐中,他手下死去将士的亡灵。
“道门的天骄啊,从幼时拜入道祖门下,从来得到的都是最好的,放弃宗主之位,自在逍遥游,这一生里,你除却比剑输给圣人之外,没遭遇什么足以打垮你的挫折吧?”
萧珩的语气平淡,但是挑剑攻来的叶轻舟,却觉得他的一字一句都直刺肺腑,让他剑上青蓝色的剑气也有些紊乱。
“你见过陛下的剑吗?”
“魔君之剑,我只远远见过,未曾有幸对敌。”
“那倒是,陛下出剑,生死无论。”他叹息:“若有机会,你该试一试陛下的剑。”
同为武者,萧珩从叶轻舟的身上,看见了剑之大道最纯粹的光,这样顺风顺水行至渡劫期的男人,拥有的却是他们这些人,永远不会拥有的幸运——他能选择自己的人生。
多难得的剑客啊,萧珩心中惋惜,怎么偏偏是战场相见,否则,他定会请他去喝杯酒。
与同为渡劫期的萧珩对局,为了消弭他枪上的魔气,叶轻舟已经耗了太多力量。比起将军的耐力与爆发力,他的剑长于轻灵与快速,宛如疾风,把战局拖长对他不利。
“下一剑,分个胜负——”
“不是分个胜负,而是,分个生死!”萧珩沉声道。
生死之战,仅在一念之间。
叶轻舟这一剑,凝聚出他今生最极致洗练的剑意。
随着剑锋挥动,所有的灵气聚集在剑尖的一点,如星落般,高华璀璨,又如同苍鹰击天,足以穿透世上的一切。
灵力暴风席卷,让这城下冰原上几乎成为真空,而背景中,是已经攻入城池,与道门修士展开巷战的魔兵,干戈声,道法声,利器穿透血肉的声音,与人倒下的沉闷响声,交织成血腥残忍的战场。
雪原尽染红。
萧珩向后疾退,脖颈一侧,继而枪如鬼神莫测,从一个堪称诡异的角度向着叶轻舟刺去,试图逼迫他剑尖偏移几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当啷一声,枪挑中了剑尖,只不过是一丁点的偏移!
几乎血腥压抑的魔气与狂风一样的剑气相撞。在那一瞬间,天地也苍白一片,唯有武道至高。
魔门将领倒退两步,单手捂住脖颈,伤口汩汩流血。
他差点儿被这一剑削断脖颈,但还好,他挑开了剑光,让那千万剑光中最真实的一柄,没有教他当场身首异处。
“差了一点。”叶轻舟那一剑耗费太多灵力,下一剑,一时无法再做到那样极致,于是持剑防守,紧紧地盯着萧珩,戒备着他突然暴起回击。
锋利的剑气让披坚执锐的萧珩浑身浴血,而他是荒原的狼王,有种永不屈服的顽强,一双桀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只要捕捉到丁点空隙,就能随时咬下敌人一块肉来。
而在世的大能之中,没有人敢保证自己能扛住他的撕咬。
“叶剑神,轮到我了!”萧珩没有再管自己浑身流血的伤,只是冲着他,扬起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
蛰伏的狼暴起,面对着警惕防守的剑客,刺出凝聚着滚滚魔气的反击一枪。
这一枪太惊艳,如雾如电。
枪穗的那一点红缨,犹如鲜血,在飞沙走石的战场扬起,只要刺出,必定带血,而当萧珩贯穿而过时,枪尖便沾了力竭躲闪不及的剑神,飞溅的心头血,更加艳丽。
叶轻舟剑法,堪称在“技”之一境做到极致,看到之人无不叹服,认为他的剑法乃是当世无双。
但他还没有参透生死,与圣位终究还是差了许多,止步于侠者之道。
“我败了。”叶轻舟捂着自己胸口渐渐扩散的血渍,用千里支着自己的身体,让自己不要轻易倒下。
长清宗纯正的灵气迅速流过他的体内,企图护住他的心脉。
可是萧珩是冲着要他的命去的,万万没有留手的道理。这一枪含着压缩到极致的魔气,全部贯在枪尖,穿透他胸膛的同时,也几乎震碎了他的心脉。
剑神的苍青色侠客装束,依然那样飘逸,可他的胸口处却被鲜血染红。但他不倒,也不退,双手将千里插入地表,剑上冰裂的纹路,那无疑在宣告着剑主的命不久矣。
“叶轻舟,你是个好对手,我敬重你。”萧珩粗喘着,将枪拔出,看向以剑支撑自己不要倒下的叶轻舟。“但是很可惜,各为其主,我要杀你。”
而为了战胜叶轻舟,萧珩也不轻松。
他们的境界相同,又同修武道,看似不像圣人那样移山填海,实际上其中技巧绝非小可,每一剑,每一枪,都蕴含着最极致的道,消耗大量的力量。
而他们,比的也不是灵力或魔气的浑厚与否,而是对于道的领悟。
叶轻舟被他贯穿心脉,但萧珩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战铠残损,浑身浴血,身上剑伤或轻或重,不计其数。光是让他差点丧命的,便有三处。最危险的是方才脖颈一道流血的伤口,差一点他就脑袋搬家。
要知道,就算魔体再强悍,遇到叶轻舟的剑,谁敢说用身体能扛得住?
萧珩将枪尖一甩,飞溅的血迹便洒在地上,斑斑点点,如同泪水。而叶轻舟坦坦荡荡地站着,长发披散,却昂然屹立于天地间。
他看似还能站着,实际上,萧珩的魔气已经渗入他的心脉,流向四肢百骸,如今还吊着一口气,纯粹是他的修为足够精深,但心脉一断,他的灵气就如锁不住的漏斗,就算是医圣再世,也难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叶轻舟这一生,从不愧对任何人。
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也许有遗憾,不会后悔。
萧珩的铁靴踩在已经一片荒芜的大地上,砂石的声音,在重归寂静的战场上显得尤其明显。
他带着敬意打量了自己的对手,然后承认:“叶轻舟,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若不是如此相见,说不定我们能成为朋友。”
红缨枪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半圆,最后指住了叶轻舟的咽喉,萧珩沙哑着嗓音道:“但是可惜,我没有留后患的习惯。”
“立场不同。”叶轻舟的声音如游丝,他眼前已经一片虚无,甚至看不见对手的方位,双手握着千里的剑柄,道:“萧元帅是个好对手,轻舟这一败,心服口服,别无二话。”
白帝城下雪霁云消,叶轻舟与萧珩这一战,从早晨持续到接近傍晚,他抬起头,竟是觉得有朦胧的彩霞坠入他的眼睛。
轻舟已过万重山啊。他淡淡地笑了。
“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我无抱怨,动手罢!”
萧珩听到远方星坠的声音,但是这片战场之外的风云涌动,早已与他无关。
“有什么遗言需要我转达吗?”这是他最后的怜悯。
“遗言?”心脉被摧毁,浑身的修为像是泄洪一般散去,千年修炼一朝尽散,叶轻舟却并未显得歇斯底里,在面对死亡时却显得尤为平静。
无他,葬身于沙场,这是他向往的死法。
他甚至觉得,自己从责任与道义中解脱了,随时在啃咬他内心的抉择,终于会跟着死亡化为虚无。
他这一世,半生鲜衣怒马,半生来去潇洒,他知道自己某一日终会以身祭剑,所以与世间众人大多萍水相逢,来去没有牵挂。
师兄之亲情,师门之恩义,他以生命还清。
对游之的情义,他三缄其口,如今不说也好,至少不会亏欠什么。
如今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我这一生,自认俯仰无愧于天地,待人以诚,此生唯有一人……”叶轻舟轻叹一声,向着敌人说道:“着实放不下。”
“说完了?”萧珩枪一横,语气稍稍温和些许,显然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缱绻不舍,道:“转达给谁?”
“还是不了。”叶轻舟摇头,低声笑了:“什么也不必说。”
“真不知道你是伟大还是胆小。”萧珩轻哼,“若是我,就算做了鬼,也不会让那人好过。他一刻也不准忘,得把我的名字刻在道里,成为他的心魔,夜夜不得寐才行。”
叶轻舟沉默了一下,似乎并不赞同,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只道:“来个痛快吧。”
“你值得英雄的待遇。”萧珩认可。
比起成为废人,永不能拿剑。对他而言,还是死亡更加值得期待。
可就在这时,萧珩向着虚空中一抓,机关鸟停在了他的掌心,紧接着,这位狼王一样的将军看了看信,神情也顿时变得微妙古怪了起来。
“……原来如此,陛下的意思么。”萧珩收起纸条,随手打了个唿哨,他的亲卫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他沉声说:“先把叶剑神带走,命吊住,他还有用处……陛下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杀了我。”叶轻舟的声音空而冷,“元帅为何不动手?”
“你可暂时不能死。”萧珩淡淡地道:“我虽不是个留后患的人,但显然,你活着比死了,用处更大。”
“还有,如果遇到了沈宗主,不要攻击,以礼相待,请到我这里来。”萧珩道:“感谢他吧,到最后,为你奔波,想方设法为你留下一命的,不是宋澜,而是沈游之。”
叶轻舟没有回答,似乎已经力竭,随着灵力的溢散,他的身体在渐渐衰竭,周身灵脉逐一变得暗淡。
少年天才,一身剑骨。
他该漂亮的活,或是悲壮地死,像个英雄。
渡劫境界已散,他哪怕心脉再续,也只能成为一名废人,终生不得修剑。
对剑客而言,这样活着,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