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这一招釜底抽薪,玩的可当真是妙啊!
这让宋澜怎能不恨得咬牙切齿。
第二个背离他的,是嘴上说的十分好听的南疆。
南疆巫族与北方魔门中间隔着海,所以要攻击魔门,必然要借道西佛洲,当初结盟时,南疆巫族大祭司信誓旦旦地说,要派遣妖兽借道西方,趁着战争早期魔宫空虚,打他一个猝不及防。
却不料,佛洲退出战争后,不再允许南疆借道同行。
陆路走不了,南疆知道宋澜看似得势,实则地位岌岌可危。见得不到最大的利益,便只派了很少的修士北渡不归海,意思意思地骚扰了一下魔洲边境,反倒引走了西线的将夜,误打误撞地解了西佛洲的危局。
意图退出战争的西佛洲见到魔兵向后收缩,顿时大喜过望,抓紧时间撤退。巫族这一招不但没帮上他的忙,还反手狠狠地给宋澜插了一刀。
毕竟,西线的魔兵放弃西进后,大量精锐又被调集到中路,魔君与大部队合流,玄旗黑骑铁甲,如一股来势汹汹的洪流,几乎侵占他东洲全境。
而面对魔洲席卷而来的大军,道门里服从于他的宗门势力也过的很难受。他们受不住被整个魔门调集全部主力痛打,对宋澜简直怨声载道。
他们加入仙道联盟,本是想和宋澜一起富贵,谁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少数脑子轴的宗门笃信那套“正邪之说”“除魔卫道”,立誓和魔门打到底,却几乎全宗战死,灭门之前也未等到援兵。
他唯一的师弟叶轻舟为他固守白帝城,却被萧珩重伤,几乎废去所有修为。宋澜心中痛切,却是施救无法,最后终于低头,向圣人谢衍写信。
与他之前反对叶轻舟与沈游之交游的时候不同了,师弟的性命只能寄望于那位医毒圣手。他明明知道救回来,叶轻舟可能也不再是那个渡劫期的剑修,却依旧还是以共享仙门权柄为条件,向谢衍求和,只为换师弟性命。
谢衍并不接受他让出的权柄,却依旧率领儒道弟子来援,为逃离的道门弟子辟出撤退的后路,同时也救下了叶轻舟。但谢衍因为人数差距过大,不欲与魔门硬碰硬,所以对夺下魔修占领的白帝城兴致缺缺。
谢衍与道门的关系又不好,新仇旧恨还未结呢,他率儒道众来援是应宋澜之求,至于道门的势力范围没保住?呵呵,与他何干?
萧珩却是个极会看局势的男人,也从不贪功冒进,对于局势判断极准。既然圣人谢衍已至,他便固守白帝城,权当那些撤逃的家伙不存在。哪怕被人称为缩头乌龟,他也不急不躁,八风不动的模样,着实气煞不少人。
仙道联盟本身就很松散,各方大能不少,但自从魔君殷无极亲征后,纷纷观望,力往一处使的不多。
传闻中,魔道帝君嗜血暴戾,剑下无数亡灵鬼哭,五洲十三岛第一人的名号,也足以让人心生退却。
所以,给宋澜最后一击的,恰恰是他自以为是道门的传统势力范围,那些依附于他,对他从来都是连声附和,宛如应声虫的道修们。
一个人,越是站在顶端,越是容易迷了眼睛。
当仙门之首忘却了自身承担的重责,自以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时,恰恰是最容易摔下顶端,众叛亲离之时!
清净山本是道门洞天福地,此时却被北渊魔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而此时,整个东桓洲已是降的降,灭的灭,再无任何人来救。
“陛下,长清宗不肯降。”
萧珩放下缰绳,一如当年为君王驾车。他执着枪,肃立在帝辇之侧,微微颔首,“宋澜要约你一战。”
当殷无极撩起帝辇的帘子,看向那宛如孤城的清净山时,肃杀的秋风已经掠过山脚的旌旗。
而守卫他身侧的魔兵如分海,为他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
火麒麟蹄踏烈火,却在帝辇前俯首,用背部做他的脚踏,等待君王走下帝车。
当看见那飞扬的玄袍衣角时,两侧肃立的魔兵精神一振,近乎狂热地看着魔道君王的背影。
“陛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苍穹响彻。
数千年,数百代!这是他们打过最痛快淋漓的一次仙魔大战,出尽了胸腔的恶气,洗雪了千年的屈辱,仙门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在他们面前跪地哀求祈怜,或是闻风归降
也让本就权势滔天的魔道帝君,威望到达了最顶峰。
一袭玄色战袍的大魔拂衣振袖,从帝辇之上走下,来到众人的簇拥中。
他的手中握着无涯剑。那大巧不工的上古凶剑,只因为是君王的兵刃,便被奉为至高无上的天子剑,享尽千年紫气。
修为较低的兵,几乎无法直视这光芒下君王煌煌如照的姿容。那些修为高于化神的,忍不住逾越地抬起头,有生之年第一次见到那九重天之上,最为尊贵,最为传奇的帝王。
最霸道恣睢的帝王,却拥有天下最极致的容华。
玄袍如浪,暗纹鎏金,执掌一道一千五百余年,帝王的雍容与威仪已经镌刻在了殷无极的骨血里。
当殷无极携剑走向最终的战场时,连血色的风都寂静,他的表情是从容的,是冰封的孤寂。
唯有他的绯眸如故,烧着黑夜里不灭的火焰,炽烈,而疯狂。
“宋东明,出来——”他一如既往地弯起唇,眼睛却是不笑。
沉沉魔音响彻整个清净山脉,蕴含着压抑的杀意。
长清宗内,洞天仍在,福地依旧,往昔往来熙攘,如今寂静如死。
有的人在这之前就逃了,生怕被魔君清算。就算是舍不得宗门,留下的修士对于这样的局面,其实内心也有怨恨。
倘若宋澜不那样狂妄地对北渊洲宣战,倘若他不去成立这所谓的仙道联盟,魔道的大军会不会来得迟一些?
而战争是因,还是果。如今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明白。
但魔兵太多了,真的太多了。那可是四十万啊!
何况,帝尊亲至,大帅领军,一尊一渡劫联手围山,谁又能说出一句“我们能赢?”
就算有人心中想要殉了他们深爱的宗门,谁也不想投身于这样绝望的战争中。有些傲骨铮铮的长清宗修士,昨夜已在三清像自爆紫府,原地坐化。
有些还想挣扎一下的,已经在袖中藏了见血封喉的毒,打算等到魔君杀进来,拉几个垫背再走。整个宗门,已是极其悲郁,浑然看不出天下第一的鼎盛。
因果循环,当年的长清宗带着仙门众人,也是围过圣人去后,满山白幡的微茫山,那时的他们,气焰又是何等猖獗呢?
天阶上,已经站着一名白衣人。
“殷魔头!”执着拂尘,孤身出现在清净山阶前的清冷道子,那平日伪装的假面已经全部撕下,声音隐含着怒意。“你胆敢攻我长清宗,就不怕道祖——”
“呵,道祖?”殷无极却是拂袖冷笑,“来啊,看我会不会让那道祖老儿活着回去!”
当年叛出仙门时,道祖与佛宗就默许了仙门对他的杀戮。仙魔大战后,他战败被擒,除却师尊谢衍,其余二圣也是主张除他而后快。
若非北渊洲摆出只要仙门杀他,他们就再把仙门拖入战争的疯狂模样,让他们不得不投鼠忌器,同意了谢衍的提议,现在的他又何尝会活着?
就算是囚他,二圣也是为了牵制与羞辱北渊洲,让魔门奉上灵石,同时也让其无法诞生下一个尊位大魔。
真正从未放弃救他的,唯有谢云霁。
宋澜早已不是那重山深雪的道子,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再望来,本是燃烧着野心与欲望的眼睛,如今几乎被仇恨浸染。
他如何不恨?
他今日的众叛亲离,是谢衍与殷无极这对师徒,联合把他逼迫至此的!
自从谢衍归来,他本该叫得动的人,叫不动了;他本能掌控的势力,脱离他的掌控了;那些只能选他的修士,看不起他半步圣人的修为,却将曾经坠天的圣人谢衍奉为神明。何等可笑?
而殷无极呢?先是抓着他成立仙道联盟大做文章,以他宣战为由,率领大军压境,几乎摧枯拉朽地毁灭了他预先布置的防线。
以他的战备程度,说他是临时反应组织,有谁会信?
仙与魔,你死我亡。
当年谢衍养寇自重,为五洲十三岛,留下了心腹大患啊!
“师父啊,当年,悔不杀魔君。”宋澜仰头悲慨,却又愤然扬起拂尘,目光如电,看向那万军阵前的魔道帝尊,漆黑眼底竟是带着沉沉的疯癫。“就让徒弟来纠正您的错误!”
疯狂,已经让宋澜不再顾虑任何东西,连背后的宗门,几乎人去楼空,让他的仙道盟主成为了一个空壳。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你要死了。”宋澜抬手,排出漫天星斗一样的光芒,让星盘随之拨动。而他却几乎古怪地笑了:“帝星暗淡,将坠之兆,你快要死啦,殷无极——”
“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我们陛下春秋正盛——”果不其然,面对这孤身迎敌的半步圣人,近乎狂热地崇拜着殷无极的魔兵纷纷怒骂呵斥。
殷无极没有回答,只是右手一转,无涯剑划出一道圆弧。而他的背后,是近乎焚烧一切的黑火。
近乎暴烈的魔气一瞬间席卷天地,让本陷于深秋清冷的清净山,天穹也异变为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仿佛暴风将至,天火降临。
“全军听令,向后退出两里。”萧珩一直在紧紧地盯着殷无极的情况,见他已经摆出洪荒三剑的起手式,立即抬手,指挥大军为陛下让道。
在这一战之前,殷无极已经将锁着手臂灵脉的骨钉拔除。
春秋正盛的大魔躯体,血肉愈合极快,可当魔气畅通的那一瞬间,萧珩已经看到了殷无极眼底的血色氤氲。那是快要疯狂的前兆。
哪怕那疯癫很快被他隐去,玄袍的魔君再度拢起袖,遮住那血肉撕裂,却又反复愈合的狰狞画面,笑吟吟地打趣他,“萧重明,你刚才的表情真吓人,是不是以为我战前就要疯啦?”
这五百年来,殷无极穿着广袖帝袍,熏佛香,遮掩身上浓烈的血腥气。曾经他在师尊面前,遮的是别人的血气,如今,却是自己的。
看着萧珩紧锁的眉头,他又自顾自地笑道:“放心好了,我与心魔的战争持续了几千年,最终一战在即,我哪会在最关键的时候掉链子。”
“五洲十三岛第一人,魔道帝君殷无极,恣睢疯魔,杀人盛野,帝位之下,尸骸埋骨,血债累累——”
“住口。”萧珩手中紧紧攥着枪,琥珀色的双目中杀意凛凛,好似要随时咬下对方一块肉的狼王。“你他娘的,打不过就别瞎逼逼,老子要你的狗头——”
“当了仙门之首,确实能知道不少东西——魔君殷无极,他的心魔是天道所种,为的就是成为无血无泪,杀人盛野的大魔,他是仙魔大战的祭品,天生大魔,哪来的帝气,哪来的王道,哪来的尊位之上一千五百年!”
宋澜已经是毫无顾忌,如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他所知皆是倒了出来。
他们信与不信都一样,反正此时以他半步圣人修为,就算杀不了殷无极,他也能把这个男人逼疯。
是,殷无极是很强!但他的心理防线极度脆弱,只要逼迫他发疯,他就能不分敌我地屠遍整个五洲十三岛,到时候不过是一起死罢了!
殷无极眼睫一颤,却是什么也没说,左手按住剑柄,轻轻一抹,无涯剑便顿时流光大盛,近乎暴戾的魔气冲天而起。
而宋澜道袍纷飞,黑白的阴阳游鱼宛如活物,在他袍上游动。他仿佛踏天,天穹巨震,便是万千道法化符,金光大盛。
“殷无极,你既然是天生祭品,早该献出你的骨肉魂魄,终结这场仙魔大战,然后成为仙门圣人的踏天之阶。可你,窃下气运,忝居尊位,这一千五百年的帝位,本就不该属于你——”
仙门之首拥有的特权,是与天道沟通,成为它的地上代行者。宋澜,的确是从天道那里知道了不少事情。
“什么圣人弟子,什么魔道帝尊,偷来的,都是偷来的,天道从未这样安排过!你只是一颗不听话的棋子,一条贱命,也配当什么魔道帝尊?”
“呵,天道?它算什么?”殷无极眼皮也不抬,笑的恣睢,拂袖道:“本座这一辈子,就从未服过天道!”
“连天道都不敢反抗 ,甚至还将它那点迂腐不堪的东西,奉为金科玉律……哈哈哈哈,竖子如尔,也配成圣?”
殷无极微微偏头,半张侧脸的绝世风华,让人不敢直视,而他蕴含魔音的声音,却是句句锥心刺骨。
宋澜脸色骤变,狠狠地咬着后槽牙。“你看不起我?”
“看不起你?那不是明摆着的吗?”殷无极本性桀骜,那种目空一切的恣狂,让他显得那样疯魔,他负手笑道:“这般输不起,宋东明,你的格局还是太小了,不配为仙门之首,亦然,不配为本座的对手。”
他微笑着,下一句却是冷静的疯狂。“遗言说完了?”
说罢,玄衣魔君不等宋澜反应,毫不犹豫地向着宋澜赫然劈下一剑。
生为帝君,殷无极早已不畏惧那些众口铄金。
一道至尊就该成为庇护臣民的盾牌,在得到他们拥戴的时候,也要用血肉之躯,挡住一切刀剑与风雨。
仙魔大战上演到今日,胜利、失败、得到、失去。一切都成为了疯狂的源头,战争是一辆随时会失控的战车,一不留神,就会滑向深渊。无论初衷如何,是否正义,死亡是抹不开的罪与罚,终要有人来承担。
这累累的罪业,除了他,没有人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