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东明啊,四百五十年前,清净山下,你还记得本座对你说过什么吗?”
殷无极再度向前踏了一步,长剑在手时,那漆黑的魔气浓如实质,无数业力与鬼哭,在他背后狰狞肆虐着,化为血色的杀戮。
“你若还是不知悔改。下一次,本座再打到这座山下,必取你性命。”
殷无极左手一张,从背后升腾而起的帝气,本该幻化为五爪金龙的模样,可如今,却是漆黑泛赤的黑龙,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
天道紫气,那些天生帝王似乎很轻易地就拥有了。
他们恣意地挥霍着,成为昏君,暴君,庸君。他们作践臣民,沉迷游乐,糟蹋国运,却未听天道说一个不字。
唯有他,这一生都在被天道否定。
好似魔道就不该崛起,好似这片被遗忘的大地,就不该摆脱蛮荒,不该停止杀戮,不该活的像个样子。
魔道不该有他这样的君王,他犯下的是忤逆天道的大罪。
他这一生,活该承受这反噬的汹涌帝业,活该被天道夺去理智,困于心魔,愈发癫狂疯魔,直至——魂消魄散,死无其所!
可殷无极永远记得,那一年的九重天上,千万万魔修跪服,山呼万万岁。
民心归一,从而紫气东来,在天劫之中,护佑他登上了这北渊洲唯一的尊位。
一千五百年,那些横死道边的人,那些未曾实现的愿望,那些为他献出的性命,那近乎三百年的等待与守望,那些哪怕粉身碎骨,却依旧矢志不渝的坚信。
这些恩与义,他用残命来还,够么?不够的话,也没有办法了啊。
这时光,且停一停,等等我罢。
“一朝,万魔渡我。”殷无极执着剑走向清净山下,黑袍猎猎如狂,却是扬声吟道:“他年,我渡万魔——”
见到宋澜祭出本命法宝,如临大敌的神情,殷无极眼底尽染血色,却是大笑着,举起了剑。
殷无极的剑从来不花俏,剑法也不长于技。剑本无名,能杀人就行,他并不热衷于为他的剑法取一些万古流芳的名。不,也许是凶名赫赫吧。
但他的剑,能够冠以“洪荒”之名的,唯有三剑。
魔气调动到极致时,火焰中缠绕着黑金色帝气,在剑上升腾而起,仿佛无边无涯的海浪。
杀了他,报当年逼迫他、追杀他、折辱他的冤仇。
杀了他,把仙门之主的位置还给师尊,还仙门一个海晏河清。
杀了他,洗雪那儒宗围山,宗门三分的耻辱,寻回儒道沦落的五百年。
杀了他!为北渊洲除去心腹大患,让道门在往后的千年里——再也爬不起来!
……
骤然间,天与地齐喑,唯有黑龙抬头,发出一声沧海的龙吟。
剑啸与烟尘尽去,一座清净山,从天劫中央裂开一道缝。继而,那扩大的缝隙迅速往上,直到整座山脉被他就此劈开。
继而,那冲天而起的黑色火焰,在那一瞬间蔓延在整座山上,将一切荡为齑粉。那些哀哭声,愤怒声,悲号声,都飘得很远了。
有人御剑逃离,却逃不出这围山魔兵的天罗地网。他们再往后回望,只见那曾经时光悠久的宗门,如今已经满目疮痍。
只是一剑,道门长清宗,不复存在!
这一剑落下后,殷无极藏在广袖之中的左手,被他背到身后,攥紧,好像这样就能抑制手腕的颤抖。
他瞥了一眼自己焦黑的袖袍,与他左腿上的霜冻,却只是在轻描淡写的振袖之间,让一切攻击化为齑粉。
顶峰尊位与半步圣人。实力差距就是如此之大。
“你不是要回到那弱肉强食的蛮荒里去吗?”殷无极依旧笑着道:“下一剑,我就送你,回到这天地之间。”
几欲疯狂的宋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双手垂落着,已经尽废。而他的身后,连宗门都要化为灰烬,拂尘跌落在地,裂为两半。
“哈哈哈哈哈,殷无极——”宋澜知道今日彻底败北,却是近乎神经质地仰天大笑,他浑身的灵力在飞速攀升,充满了玉石俱焚的决然。“今日,天道在上,就让我揭开这看似庄严肃穆的仙门,底下所有的肮脏龌龊。”
殷无极要杀他,杀啊。
他要将那些埋藏在仙门史册中的尘灰拂去,把那永远不能诉之于口的东西,揭露到光天化日之下,给所有人看看,他们都是个什么东西!
“肮脏?你在说你自己吗?”殷无极压抑着浑身沸腾的魔气,却见到那半身染血的道士,睁着一双含着疯狂野心的眼。
“我手段肮脏?他先圣人谢衍,难道也不是如此?五百年前,不,也许更早,八百年前——殷无极,你被关入九幽的时候,就该疯了。”
“说说看啊,魔君殷无极!九幽之下发生了什么肮脏不堪的事情,让你的疯狂生生延迟了八百年?”
“闭上你的嘴。”殷无极原本的神色波澜不惊,唯有在宋澜提及谢衍时,绯瞳抬起,掀起暴烈的火。
“仙魔私通,师徒乱/伦——”
“宋东明,闭嘴!”
“你生气了,你发怒了,你想杀我灭口——”宋澜大笑着,哑声道:“你敢不敢向世人发誓,你从未与先圣人谢衍有染?魔道与儒道,也从未有任何勾连?”
“……”殷无极赤瞳满是晦暗,疯意更盛。
宋澜自知大势已去,无法在魔君剑下活着,却是要在自己坠下去之前,再扯上他的两个仇人,一同跌下神坛。
他的声音回荡原野,而无数近看与远观这一战的人,心中也不禁为之一震。
是宋澜攀诬,还是确实如此?
可他们就算是有疑问又如何呢?如今的道门被彻底打崩,未来的序列,儒道又会是执牛耳者。他们敢质疑圣人吗?
而表现出如此狂暴力量的魔君……他当真会如宋澜所说,彻底死去吗?
天边传来一声剑吟,犹如山海声。
宋澜的眼睛一暗,他看向东方天穹,阴阳怪气地笑道:“哟,先圣人也来啦,来看我的笑话吗?”
白衣圣人右手执剑,左手握着儒卷,衣袂飞扬,在烟尘之中飘然而至。
“不过是前来替道祖,留你一命。”谢衍垂眸,看向那双臂已废,下一刻几乎就要自爆紫府的半步圣人,向他虚虚一点,制止了他的寻死。
白相卿与风飘凌随行,儒门精锐簇拥。直到宋澜最后的时日,他竟是这偌大仙门之中,唯一肯来救他的人。
儒道精英虽然人数远远不及魔兵,但风飘凌与白相卿在侧,七贤十二名士随行,除此之外,还有墨、法、兵的长老。这绝不是一股可以忽视的力量。
“圣人啊,你要拦我?”玄衣的魔君却古怪一笑,右手抬剑,直直指向了谢衍的方向,语笑之间,尽是疯癫。“让开!”
“帝尊用剑,指着我?”谢衍眼神一凌,脸色沉了沉,“你看清楚我是谁!”
“谢云霁,让开!”殷无极阖眸,再抬眼时,一片血色的疯狂,“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第104章 带你回家
“谢云霁, 你这一辈子,是不是没有真正输过?”
玄色战袍的魔君眼底血狱滔滔,他近乎猖狂地笑着, 举起手中黑金色的古剑,剑尖毫不犹豫地对准了自己的授业恩师。
他扬声笑道:“五百年后, 师父与弟子,到底谁更强——圣人呐,你敢和我一决生死吗?”
“怎么不敢?”谢衍的声音如寒冰一样冷, 看向那已经陌生许多的徒弟。“今日,就让我来试帝尊的剑。”
殷无极曾是圣人亲手教出的另一个自己。
在久远的时光中, 少年人也曾被师尊扶着手臂, 矫正拿剑的动作。少年每一个抬剑的姿势,每一个微小的习惯,都带着他的烙印。
青年时,年轻的大魔也曾被圣人用剑逼着重塑剑骨, 他不断被打倒在地,又带着伤重新站起, 熬尽了血泪,终而练就属于自己的剑法。
当他登临帝位, 出剑的次数少了,但每一次都惊动天下。洪荒三剑 , 可破万法,成为世人眼中当之无愧的剑中帝君。
可是他的师尊谢衍,一生从无败绩, 宛如天底下最让人绝望的山峰。
世人皆以为,这样强悍的男人最终也死于天劫,是逃不脱的死循环。只有殷无极知道, 他是拼着灵骨、神魂残缺去渡劫。
谢云霁会败?不,他从未败过,是天道胜之不武。
而能够打败他的,殷无极毫不讳言,唯有他一人。他设想过无数种胜过谢衍的时刻,可命运却给予了他最残忍的一种——他登上顶峰之时,也是圣人坠天之日。他再也没有机会与他交战了。
五洲十三岛第一人又如何?不是自己争来的,他不要。
方才,殷无极只是一剑,便近乎削平这洞天福地。
但如今,在谢衍的山海剑意中,殷无极执剑而立,黑袍翻飞如浪,身边是灵流阵阵。他的护体魔气极盛,保着他不会被这股洪流席卷,可他周身的一草一木,皆被这股灵流碾为飞灰。
灵流的暴风眼有两个,一圣一尊的周身腾起旋涡状的狂暴力量,仿佛将空间也切割,圣位之下,皆不能靠近半步。
巅峰圣位,大能角斗!
萧珩一直注意着他的情况,见他神色疯癫冰冷,心知不好,便提着枪上前几步,似乎是想要阻拦他们的陛下。
“萧重明。”殷无极的声音冰冷,左臂一扬,黑色魔气近乎冲天,带血的眸光却锁定了对面的白衣圣人,“不想死的话,退下!”
“操,他真的疯了。”萧珩暴躁地骂了一句,但他还是听从了帝王的指示,沉声命令道:“全军,再退三里!”
“可是……”有人咬了咬牙,道:“就这么看着陛下与圣人——”
“照做!”萧珩冷冷地睨过去一眼,下属却发现他眼底遍布血丝,“老子知道这他妈是怂蛋行为,但他不想误伤到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圣位之战,连老子都是累赘,你们能顶个屁用。”
同样后退的,也有风飘凌与白相卿领导的儒道修士,显然也是知道圣人的一剑有多么恐怖的威力。
此时,清净山下,万军阵前,形成一个环形的真空,唯有两名天下至尊身影遥遥对峙。
是师徒,是仙魔,是宿敌,也是镜子的两面。
“敢问帝尊,你,为何出剑?”谢衍平日的儒袍已经被天地长风席卷,让他凛凛如临江之仙神,而他手中的天下神兵山海剑,此时却震颤着,好似也听到了无涯剑的剑鸣。
千年相伴,死生师友,一圣一尊齐名久。
如今,狭路相逢,生死相斗。
“为了赢。”魔道的君王将颤抖的手臂负于身后,他看上去疯癫,但那干涸的血色之后,藏着的是极度的冷静。“为了魔道,为了我的臣与民。”
他走到了危崖边,深渊只一线,早已回不了头。
谢衍不再斥他疯魔。他知道,在这五百年里,他的别崖早就满目全非,他在寂静岁月里静静地疯了。如今的殷无极,周身沸腾的魔气,恰恰是冰与火的歌吟,无论他做出怎样疯的事情,也很难衡量他是否癫狂。
于是,谢衍收起了所有的从容写意,以前所未有的凝重注视着他,正视着世上唯一足以与他匹敌的对手。
何况,他心中也有一个疑问——师与弟子,如今到底谁更强?
当年的殷无极落败了,如今呢?
山海剑意在他周身凝聚,化为他背后漫天的飞光,而那每一缕如浪涌的剑意,每一道剑锋,对准的都是面前墨发红瞳的魔道至尊。
那剑光极盛,却还在不停地增加,亮起,在虚空之中蓄势待发。一时之间,那光芒照彻天地,堪比耀眼的太阳。
只要谢衍扬起山海剑,无数剑意便能如落星一样坠地,将胆敢挑战圣人威严的狂徒万剑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