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170章

在逆光之中,唯有他双瞳似火般热烈,焚天灭地,烧尽一切。

殷无极看着谢衍黑如深潭的眸,却忽的仿佛被冷水泼醒。

他的眼睛,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他的狰狞、贪婪、自私与荒唐。

于是殷无极咬紧牙关,挣扎片刻,还是逼自己放开他的双肩,坐回自己的位置,竭力装作自己毫不在意。

“好孩子,你又不是神佛,自私一点又如何。”谢衍含着笑,听完了他失控时的荒唐要求,温柔问道,“要我的往后余生,这就是你的愿望吗?”

帝尊执着酒盏,让烈酒穿喉,口吻却云淡风轻:“乱说的,一些玩笑话,圣人听听便罢了。”

他不能要太多,不能太过分。师尊已经为了护他赔上了名声,他哪里来的脸,去要圣人用漫长的一生为自己守灵。

“微茫山快到了。”谢衍没有回答他,而是理了理他的散乱的墨色鬓发,施展了一个洁净术法,去掉他衣衫上的血,“我们回家。”

“回家,回我的故乡……”殷无极重复了一遍,绯色眸光中似有破碎的涟漪。

咚、咚——

他在船上听到儒宗的暮鼓声。傍晚降临了。

*

核舟穿过云层,直接越过了问天阶,停在了儒宗山门之前。

殷无极走下舟楫时,眸光蒙着一层淡淡的阴翳,看上去没什么焦距。但是他还是感受到了山间的晚风,那么清凉,带着些好闻的草木芬芳。

“回家之前,您先用红尘卷,封了我的魔气吧。”殷无极站在儒宗的牌匾之下,好像回到了久远的时光之中,他看着自己的手心,却知道这双手染过多少鲜血。

于是他笑着叹息,“……我不能、不能在家里失控,要是把宗门给砸了……会给您添麻烦的。”

谢衍催动红尘卷,的确能暂时封住他的魔气侵吞神智,但是这也意味着他的伤势无法被魔气修复。

“不会疼吗?”谢衍手中握着儒卷,眸中带着痛色。

“习惯了。这样,能让我好好看一看故乡啊。”殷无极站在问天阶前,回眸一笑,好似时光回溯中,当初打制儒宗宗门牌匾的少年。

在那一瞬间,一向冷静沉着的圣人,几乎抑制不住把他抱在怀里的冲动。

“这四百五十余年里,在白师弟的默许下,我也经常回来住一阵子。而且,这里的建筑与景致,有大半都是我打造的,哪里需要师尊牵着我走。”

殷无极被师尊牵着手走进宗门时,甚至还有些不情愿,他嗔怪一声道:“您身份尊贵,要是被人发现与魔君关系暧昧,这怎么解释啊……”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把谢衍的手扣的更紧了些,好似孩子难得的任性。

对殷无极而言,无数次形单影只的归来,并不算回乡。连宗门都零落,故人都不在,算什么回家呢?

唯有这样,由师长牵着他,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走进来,他才算是回来了。

“看见就看见,你管他?”谢衍好气又好笑,他们之间的窗户纸都捅破了,他还在纠结这些小事,以为师尊护不住他么?

“这样对您名声不好。”殷无极执着。

“吾不在乎。”

谢衍紧紧地牵着他,似乎是怕他又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沿着主干道慢慢地走,前面,便是稷下学宫了。

秋风起了,他们在儒宗之中漫步,总能够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古意,那是悠长岁月的见证。脚下踩着的石砖,是数千年前铺就,山中的古树,也是当年他与谢衍一起去育种,扦插,渐渐种成的。一切都是共同的回忆。

前些日子,理宗与心宗搬回了主宗,儒道大会之后,不少外宗弟子在儒宗交流访学,古老的宗门,如今却焕发出不同的生机,一切都欣欣向荣。

“微茫山的人气,的确多了不少。”殷无极看向六艺场上修炼的弟子们,感叹道,“师弟们带着分支搬回来,有师尊在,儒宗用不了多久,就会逐渐恢复往日的繁盛吧。”

殷无极先是习以为常地看过许多建筑,稷下学宫、学子监、黄金屋……忽的,他的目光凝住了,他见到了一座陌生的建筑,似乎建成不久,朱红的墙漆还很新,来此的学子络绎不绝。

“那是朝闻道。”谢衍看着学生们,目光温和。

“原来,那就是朝闻道。”殷无极久久伫立在楼前,他想起了谢衍曾经对他描绘过的蓝图,倏尔笑道,“集中洲的典籍功法于一馆,破学阀门第之壁垒,开交流访学之先河,您真的做到了。”

理、心宗弟子看见圣人的背影,先是在三步之外停下,叉手行礼,又好奇地打量着圣人牵着的黑袍男人,是没见过的面孔,姿容却极盛。

他们小心翼翼地问道:“圣人这是去……”

“游之呢?”谢衍感觉到徒弟还是有些怕人,试图悄悄地把手往回抽。他的神色明显有些不悦,更是反手扣紧,似笑非笑地横他一眼,帝尊顿时老实了。“让他来见我。”

弟子们听从离去,便是去找沈游之了。

就在这时,他们背后又出现了一个清冽沉静的声音。

“见过圣人、帝尊。”

谢衍循声望去,却见来人青衣宽袍,身量挺拔如青松,形貌却瘦削而苍白,腰间别着一把破碎的剑。是道门剑神叶轻舟。

自从他在白帝城一役中败给萧珩,就被沈游之带回儒宗,竭力救治。虽然沈游之保住了他一命,可是他的身体却锁不住修为,千年修行毁了大半,自然也无法拿剑了。

如今的叶轻舟,只能如凡人一样,生老病死,活过人间百年。

从外表上看,叶轻舟似乎对魔修并无怨怼之色,垂首一揖,道:“白帝城一役,叶某技不如人,合该死于战场。是魔君修书予萧元帅,为叶某留下一命,多谢。”

“我以为你会恨我,这一命的确留下不错,但无法再执剑,对你来说恐怕比死还恐怖。

殷无极看到他固执别在腰间的“千里”剑,又看见疾步走来的小师弟,又忽然叹息一声,笑道:“也罢,至少你还有不少时间,陪着想陪的人。”

而他,却连当一个凡人陪着师尊的时间,都没有了。

“还有一问,师兄他……”

“没死。”殷无极嗤笑一声,面色不愉,“我倒是想杀宋东明……”

叶轻舟还想再问什么,却被赶来的沈游之打断。

“殷无极!你干什么!”沈游之关心则乱,对于魔修更是敏感,他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侧身一挡,牢牢地护在了青衣侠客的面前,看着玄袍的魔君。

“帝尊现在难道不该在东桓洲,仙魔大战的战场上吗?突然现身,难道是打算对儒宗不利?”沈游之冷笑连连,“我警告你殷魔头,你胆敢不尊师重道,对师尊不敬,我必定——”

下一刻,他就看见师尊从殷无极的背后走出来,把他往后拽了两步,然后淡淡地看向沈游之,道:“游之,好好说话。”

“……师尊?”方才谢衍被殷无极的身形遮挡着,又敛着灵力,沈游之情急之下竟然没注意到,声音一下子弱下来。

“沈师弟,要尊师重道啊。”见师尊护着他,殷无极拢着袖,却是略略勾起唇角,淡笑着拉起仇恨来,“你怎么见了师尊,还如此不敬,快行礼!”

“殷魔头!还需要你提醒?”沈游之叉手对师尊行礼,又对他怒目而视。

“不够恭敬,重来。”

谢衍看着殷无极颇为孩子气地逗炸毛的师弟,甚至还拖长了腔调,与师弟吵了两句嘴。他的眸子波光流转着,谢衍只觉得可爱。

谢衍扫了一眼正在与殷无极吵嘴的沈游之,轻描淡写地定了胜负,“游之,不准对你师娘不敬。”

“……”沈游之仿佛被雷劈了一样,颤抖着看向师尊,“谁?师娘是谁?”

同样完全僵住的还有殷无极,怔怔地看着谢衍,半天也没找回自己的声音。

“还能是谁,怎么不叫人?”谢衍的语气也带了些笑意,他拽住丢了魂魄的魔君长长的袖子,又丢下一颗重磅炸弹,“等到飘凌与相卿处理完停战的事情,你们三个过来,给师娘敬茶。”

“……师尊,他是魔道帝尊!”沈游之几乎崩溃地看向师尊,试图垂死挣扎,“而且,他还是前大师兄,您的弟子——”

他平素不乐意承认殷无极也曾在圣人门下,此时为了改变师尊的决定,甚至都把师门伦理搬出来了。

“嗯,三日后,记得来敬茶,吾先带别崖去一趟圣人庙,今日先别来打扰。”谢衍轻描淡写地道,“谁敢不来,为师抽他板子。”

“……师娘。”被师尊压着叫师娘,沈游之双目无神,几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是迫于师尊的威权,他只能咬碎了牙,屈服于形势。

“好乖。”谢衍欺负了最小的徒弟,又拉住骤升辈分,还没反应过来的帝尊,“别崖,愣着做什么,和我来。”

“小游之,你冷静一下,别昏过去。”见二人相携离去,叶轻舟立即走到沈游之身边,半扶住他的腰,无奈道,“圣人与帝尊走了,你挺住。”

“……救命,师尊疯了。”沈游之自闭了,“师尊该不会是被下降头了吧!”

谢衍可不管儒门三相会对突然多出的“师娘”有什么想法。

他回到世间,便是要违逆天道,改殷无极的命,就算做了些离谱的事情,那又怎样?谁还有能力拦着他不成?

去往圣人庙,要路过垂花门,走过一段林荫小道。

树影斑驳,阳光透过缝隙落在小道上,并肩而行的两人,踩着一地的碎金,悠悠向前走去。

“谢先生、师尊,那句……”殷无极略略放慢了脚步,落后他一个身位。他的声音低沉,似乎在小心地组织措辞,“那句‘师娘’,只是怼小师弟的玩笑,做不得真……对吧?”

“为师是会随意开玩笑的人?”谢衍站住,无奈道。

“就是知道您不是,所以才问。”

殷无极的神色有些张皇,更多的,是反噬而来的,近乎暴烈疯狂的欲望。

仔细一想,师尊似乎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这类话,说要带他回家,甚至要他回魔宫待嫁。

但那时,两人之间还在互相试探,殷无极喜欢听谢衍说些好听的话,并且作为情话的一种,心里却明白这做不得真。师与徒,仙与魔,要实现这些该是何等艰难,他听一听,便也就罢了。

谁料到,师尊是真的把即将玉石俱焚的他,从仙魔大战的战场上抢下来,甚至带回了故里。

那他,还能有更过分的期待吗?

这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你若想知道,就随我去圣人庙一趟,我有东西要给你。”谢衍并未正面回答,而是敛了敛袖,看向那绿意盎然的林荫小道,眸中带着笑。

于是他们又往前走,光从前方横渡而来,殷无极走在师尊的身后,每一步,都踩在谢衍的影子里。

他自以为无人发觉,却不料撞上了突然停下的谢衍。

“帝尊怎么回一趟家,还幼稚起来了。”谢衍转过身,轻轻点了一下他的眉心,道,“你小时候爱玩,还在现在六艺场那片地里划线踩格子……”

殷无极笑着向后仰,躲开师尊的手,又旋了身,背对着光,向着林荫尽头倒退几步,倒是有几分当年的跳脱了。

“先生,我追着你的背影,走了好久好久。”

“如今,我终于能够走在您的影子里,只要一伸手,就能揽住您。多近的距离啊,可我做到这一点,用了两千五百年!”

“……师尊,这时光,好长好长啊。”

帝尊那样张扬地笑着,又在光影之中旋身,双臂展开,广袖飘扬。

林荫中有点点落花,坠在他的墨发与玄袍上,让他微微扬起的面容,更显俊美无俦。

谢衍拢着袖,看着他的爱徒,在他的面前笑着,闹着,好似当初被他护在羽翼之下,无忧无虑的少年。

那些沉重的杀业,那些残忍的命运,似乎都在这一刻,离他远去了。

他的少年,在师尊温柔的目光中,走进了阳光之下。

林荫小道已经到了尽头,跃入眼帘的,便是静静伫立于此的圣人庙。

庙前那一棵名为“思归”的树,叶子是飞鸟的形状。

归乡的游子走到这里,忽然有种一切将终的预感。

在瑟瑟的秋风中,飞鸟被风席卷,吹落,坠入殷无极的手心中,原本青绿的树叶,现在泛着黄,叶脉的纹路也似鸟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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