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充耳不闻,却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依旧站在殷无极的面前,好似那些议论不过是寻常。
与他的别崖相比,这些算什么。
“师尊……”殷无极本是要拼死一战的,却从未料到,谢衍竟然敢当众袒护他。他先是像做梦一样凝望着他,继而,他浑身颤抖起来,好似被揭破了最隐秘的心思,陷入最恐惧的梦境,“……不、不能……”
殷无极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师尊的衣角,却觉得眩晕。
疯狂的野兽在他心口叫嚣,他要疯了,光是压抑自己毁灭的欲望 ,他就要疯了。他都这样了,师尊还能毫无防备地用背后对着他,他拿着剑啊,他会杀他的,不可以,不能……
下一刻,殷无极苍白的腕骨,被人紧握在手中。
谢衍转过身,随手抛下一颗核舟,核舟瞬间变大,金红色的雕饰近乎奢华,与圣人平素喜欢的风格全然不一,看上去,甚至有些像是迎亲的架势。
“什么不能?”谢衍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冷冷道:“为师的决定,容的下你说话?过来。”
“……”殷无极的神色空白了一瞬。
兴许是谢衍的语气太说一不二,天下霸道的帝尊,竟是真的被他捏扁搓圆,乖乖被他牵着走。谢衍甚至还收缴了他的无涯剑,随手一指,红尘卷便知趣地把他的手腕捆住。
方才持剑面对诸天仙圣时,他无畏无惧,狂悖傲慢,让人闻风颤抖。
可在师尊面前,姿容绝色的帝君,如今满身是血,衣衫残损,像一只被淋湿的小狗,怔怔地仰头看着他,任由师尊用衣袖替他擦净脸上的血。
“……陛下可真是……”萧珩捂住脸,知道陛下这是被整蒙圈了,但圣人这架势,怎么看怎么像当场抢人,他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圣人,陛下他——”
谢衍瞥他一眼,道:“仙魔大战的后续自己处理,他现在归我了。”
萧珩:“……”
要不别抢救陛下了,被圣人抢走,他应该还挺乐意的。
风飘凌大为震撼,垂死挣扎:“师尊,您不能就这样把魔君带走,他掀起了仙魔大战,他他他……”
“掀起仙魔大战的是宋东明,有事找道祖。”谢衍把锅迅速地甩了回去,甚至还责备地看了一眼风飘凌,“我相信你与相卿会处理好退兵事宜。”
谢衍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我撂挑子不干了,人我带走,你们随意。
全修真界被谢衍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震慑的说不出话。
可是谁叫他是圣人呢,除了道德绑架一下,他们似乎也没有让谢衍出来管事的能力。
至于流言蜚语,圣人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大能,他光风霁月了一辈子,就荒唐一回,当这天下人的面袒护叛师弟子,谁又真的敢戳他脊梁骨?
“……师尊,您要做什么?”殷无极藏了一辈子,在被师尊牵起手的时候,好像有一股电流从他的手臂流动,他筋骨皆酥,好似行走在云端之上。
他又觉得不真实,于是近乎惶恐地缩了手,却被谢衍反手扣紧,牵着他走上那华美的核舟。
九天之上,落下第一道雷,劈在谢衍的身侧,好似在警告他。
师徒不伦,天地不容。
殷无极绯眸似乎带着血腥,紧紧地盯着那雷劫,神色阴郁冰冷。
而谢衍连掀起眼帘,瞥一眼天道都懒得,只是扬起剑随手一挥,便将那劫雷随手劈散。
“你怕什么?”谢衍自登圣以来,第一次这样不管不顾,恣意妄为,心中舒坦的很,于是略略勾起嘴角看向那还在懵逼的小徒弟,“为师的雷劫在侧,正好没人敢靠近,要是有人想神魂俱灭,就来挡吾试试。”
谁会冒着被山海剑、无涯剑与雷劫三重打击的危险,去拦圣人和魔君的船?他们疯了不成?
“师尊,我们去哪里?”殷无极抬手,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捆仙锁,它似乎有着暂时压制魔气的功效,让他勉强能找回一点理智。而绳索的另一端,竟是也扣在了师尊的手腕上。
谢衍随手一指,舟行于天上,穿过雷劫云海,向微茫山而去。
“带你回家。”他如是笑道。
第105章 游子归乡
谢衍驾驶着舟楫在云上穿行。
东桓洲与中临洲相隔万里, 谢衍行船速度极快,甚至数次嫁接了空间赶路,自然有些颠簸。
与谢衍平素简朴的风格不同, 核舟雕梁画栋,极尽华美, 疾行时船尾逶迤出金色的细浪,好似摆尾的游龙。
舟身两侧,阴云如影随形, 蕴着黑紫色的天道劫雷,却无法击穿圣人的法术, 只能饱含不甘地擦过。
殷无极坐在舟楫之中, 玄金帝袍残损,无涯剑斜放在他的身侧,剑身显得有些黯淡。
他略略阖起眼眸,脸上的血还未擦净, 颈侧到右颊,又漫上血色魔纹, 好似盛放于幽冥的花。骨骼血肉之下,是涌动沸腾的魔气, 无时无刻不在碾压着他的躯体,带给他折磨与剧痛。
“别崖,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家了。”谢衍已经换了一身洁净的白衣,行止之间,又是光风霁月, 他撩起帘子,缓步走进内室。
船内装饰多用朱红色调,烛光盈盈, 坠满的软红显出张扬与豪奢。不是圣人素来的风格,却极是温暖耀眼,让人心生欢喜。
“……真的回微茫山啊?”殷无极本是昏昏欲睡,听见师尊唤他,掀起眼帘,绯色瞳孔之中的疯狂激越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燃烧后的寂静。
他略略弯起唇,像是无奈:“谢先生,您把我带回去,后果很严重的。”
“有多严重?”谢衍不在乎,只是拂衣,于他对面落座,为他倒上一盏茶。
他右手灵脉中扎着的无涯剑意,已经被殷无极祛除,现在除了有些使不上力外,做些寻常事倒是没什么问题。
“十恶不赦的魔道帝君,最后竟出现在儒宗地界……仙门会怎么想呢?”
“为师在清净山下把你带走,已算是公然回护,为师都不顾身前身后名了,你又在怕什么?”谢衍抬眸,扫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难道,帝尊是怕与我扯在一处,畏惧那青史上,师徒不伦,天道不容的一笔?”
“虚名于我如浮云,但是总不能连累师尊的一世清名。”殷无极自嘲,“若是我被人撞见回山,只会觉得是我疯魔……拆了长清宗还不够,连养育我成人的儒宗也……咳咳咳……”
他突然掩住唇,却咳出一口黑血来,在掌心极为刺眼。
“啊……时间到了。”殷无极看着谢衍蹙起的眉,忽的笑了,近乎天真,语气中却尤带几分憾恨,“真可惜啊,别说十年,可能我连三个月……不,也许三天,也无法留给您了。”
在这长达一年的仙魔大战中,他已经尽量不亲自动手,可是残忍的时光却还是在他身上飞速流逝。
无数日日夜夜,他睁着眼到天明,听着识海中心魔敲响棺木的砰砰声,一边忍着元神的剧痛,一边钉上楔钉,冷静地计算着自己残余的时日。
实在熬不住了,他就去反复地回想,在仙门大比中的那些时光。
当时谢衍还假托“谢景行”的气运,规避天道窥伺,他还化名“无涯子”相伴师尊身侧。他们互相试探,却又互相依赖。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师尊,师尊拘着他,要他不至于坠到深渊里去。
再看来,那段时间太短、太短了。
但是他五百年未曾尝过这样的甜美滋味,哪能忍得住心中的情爱与痴狂,于是非要去求一个回应。他的念念不忘,终有回响。可真的接近离别时,他又觉得不舍,想要更多,却又不敢再索求无度,生怕让师尊为难。
“殷别崖,你还记得,之前对我承诺过什么?”谢衍拉过他的手,用布巾一点一点擦去他白净指缝里的血,然后握紧徒弟的手腕,冷睨他一眼,“你曾说过,不自毁,不透支自己,等我来渡你……怎么,是骗我好玩的吗?”
殷无极的衣襟略略敞开,露出修长的脖颈与锁骨,冠冕早在剑气中碎了干净,让他墨发如流水散落在肩,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帝尊掌权多年,雍容与威仪已经镌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在如此锦绣堆中,殷无极哪怕只是随意斜倚,却不显半分突兀狼狈,反倒肆意而放浪,玄袍之上覆满的血迹,与那如流动的金色隐绣交织,他是谢衍用锦绣堆出的小漂亮,亦是九重天之上,最尊贵的帝王。
“哈哈哈……师尊啊,您来渡我,与您来杀我,于我而言,是一个意思呀。”殷无极笑吟吟地抬起眼眸,伸出手指晃了晃,狡黠道,“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而已,这样也不算骗您。”
绯眸,墨发,红唇,他只是一颦,一笑,便有种近乎破碎的美丽。
他如今是冷静,还是癫狂,已经教人分不清了。
“混小子。”谢衍早就知晓他似真似假的性格,只是端着杯盏,轻哼一声:“也罢,若你这张嘴里,哪天每一句都是真话,我倒要怀疑你是不是我家别崖。”
殷无极又是倚着美人靠,笑得前仰后合:“师尊知我。”
“我夸你了吗?”谢衍恼他,又知他如今遍体鳞伤,只是扶着他的肩,斥他一句,“坐端正,我替你上药。”
“哈哈哈……不必了,血,就让它流着吧。”殷无极用茶盏沾唇,浅色的唇畔微微勾起,“圣人呐,现在的我,应该是打不过您了,等我彻底疯了……您斩我头颅的剑,可要快一点。”
说罢,他跪在坐榻上,略略撩起长袖,给师尊看那些血痕。那些伤势并非仅是谢衍留下,更多的是他体内魔气肆虐的后果,不断撕裂又修复,消耗着这具魔躯残留的灵力,也在消磨他的精神。
“太狰狞,不好看。”殷无极又把广袖放下,试图遮住这些伤。他仍然还能弯唇微笑,“有些伤口不能展示给您……到最后,您要是记住的不是我的模样,反倒是这累累的伤,我会生气的。”
“疯疯癫癫的,你生什么气,该生气的是我才对。”谢衍简直是服了他了,他把恹恹地歪在一侧的徒弟揽到身边来,取出千金不换的灵药,捋起他的袖子,一点一点地涂抹在他的手臂上。
帝尊也不和他犟,便乖乖倚在师尊身边,半阖着眸,伸着手,由着他摆弄。
越是治,谢衍越是心疼。那渡过去的精纯灵气,却好似泥牛入海,谢衍连当初埋在他肋下的那块圣人灵骨都感觉不到,就好像殷无极本身就是一个黑洞,随时会吞噬掉一切。
“这具身体、咳、已经快要坏掉了……”殷无极长发垂落在他的臂弯之间,却是犹带笑意地抬头,一眼便是惊鸿。“连我的元神,可能、都修不好了……再关我三百年,也是无用的……”
“……”
“先生说过的,只争朝夕。”
说罢,魔君的手臂揽住了师尊的脖颈,覆住白衣圣贤紧抿的唇。这个吻带着狂热的掠夺意味,叩开他的唇舌,与他勾缠在一起,温柔而炙热。
吻至最后,近乎带着撕咬。正如一圣一尊数千年的争斗。
“记得我,永远。”殷无极的双臂从他的背后滑下,环住白衣圣人的腰。然后,他跪坐在榻上,俯下身,亲吻他的颈后,眸光在冰冷与狂热中交错。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永永远远,不准爱别人,否则……”
帝尊这样狂乱地说罢,却又忽的停歇了几秒,那灼热的唇覆在他的耳畔,叹息着笑道:“罢了,爱别离太苦,您若是受不住,还是把记忆封了吧。”
反复无常的,他到底是自私还是无私啊。
谢衍气笑了,略略回头,想去看他的神情,却被殷无极抬手覆住了眼帘。
“等一会,先别看我……”帝尊的声音中,带着沙哑的痛,“我现在的模样,一定非常可怕,非常狰狞。”
难平的欲壑,让他不知满足地向师尊索取一切,他不想让先生见到这样贪婪的面目,一定非常丑陋。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是光是想到您的身边,未来可能会有他人,哪怕不是爱,只是寂寞时的陪伴……”
殷无极的杀意如芒刺,眸里透着异样的赤红,残虐而疯魔,“我宁可现在就咬断您的喉咙,饮尽您的血,让我破碎的元神……绞住圣人洁白的魂魄,拉着您一起坠下森罗十殿,死也要死在一起……”
说罢,殷无极又抓住心口的布料,沉沉地喘,似乎在忍耐什么痛楚。
他心想,师尊花了那么多的心血救他,他却如此贪婪,反倒要拖他落入炼狱里去。他多么忘恩负义啊。
谢衍意识到,他目前已经极度混乱,于是侧头,静静地听他的心声。
很快,殷无极沉寂半晌,却笑而叹息:“爱,竟是会让人面目全非吗?”
谢衍见他略略垂下眸,颈侧的魔纹却越发艳丽,好似花藤在蔓延抽枝,汲取他的血肉绽放。
圣人挑起帝尊的下颌,强硬地掰过他的脸,漆黑眼眸深深,道:“别崖怎样都好看……躲什么,为师又不会吃了你。”
万魔之魔,本就有天底下最绝世的容色。
只不过,他为帝尊时的彪炳功绩与累累杀业,永远写在他惊心动魄的容貌之前,这世上甚少有人敢如此轻薄地评判他的姿容。
也唯有圣人,能把他揽在怀中,抚过他的俊眉修眼,深邃轮廓,赞魔道的帝君“貌甚美,吾甚爱之”了。
“我这么贪婪自私的模样,您也喜欢?”殷无极却是跪坐在他的面前,歪了歪头,笑意深深,“若是懂事一些,弟子应该说些‘愿您余生平安喜乐’或是‘忘了我,找个爱您的人伴您左右’之类的话宽慰您……”
“但是本座——就是不要。”帝尊又换了自称,攀着他的双肩,倾身压过来,仿佛一片压抑的阴影。
“圣人呐,两千五百余年的纠缠不休,哪能这么轻易画上句号?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我要你想起我就会心伤心痛,我要活在你夜夜的梦魇里,我会是你心永远抹不去的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