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人的吧?
怎么会有人拨动星轨,只是为了给今晚加个黄道吉日,宜嫁娶?
当谢衍搁笔收卷时,整个微茫山周围天劫聚拢,黑云压城,而独独山顶之上遍布烟霞。
天问殿已然铺满软红千丈,如那人间喜堂。供桌之上,除却摆着香案与喜烛外,还一左一右供着两把剑。
无涯剑与山海剑并称“双绝世”,曾经也被主人并排摆放。尔后许多年,它们一直王不见王,如今再聚时,剑鸣声,一个清冽,一个顿挫,好似在交流什么。
脚步声响起,剑鸣也一时停歇。
“……师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极是好听。
谢衍本是在剪去多余的烛花,循声转身,望向天问殿门前,只见广袖飘荡,锦袍墨发,满眼艳绝的红,恰是凤凰花的灼灼。
“您给我选的结契礼服……”殷无极走到他面前,唇角带着笑,甚至还抬起广袖,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便能看见衣料间游动的龙与凤。
殷无极把配套的玉冠摔碎了,所以干脆也不束发了,等着师尊替他挽,所以长长的墨发落了满肩背,行走之时,绯衣如流动,好似最璀璨的春光。
他淡笑着撩起眼帘,瞥来多情的一眼,“这一身,可是比女子的嫁衣还要过分,圣人早就对本座图谋不轨了吧?”
“帝尊如此姿容,合该以天下锦绣奇珍点缀之,怎么叫过分?”谢衍捻起一撮香料,放入香炉之中,动作优雅。他眼观鼻鼻观心,端住了腔,“再者,为师又怎是执迷于色相红尘之辈……”
“圣人若是敢抬头看我一眼,我就信您。”
“……”
殷无极明知自己一身绯衣时杀伤力有多大,唇边却依旧噙着笑,略略俯下身,从背后揽住端坐调香的师尊,未束的墨发便落满了他的肩。
“您挑的衣服,怎么只是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呢?”他压低声音,笑着在他耳畔吹了口气:“莫不是您,问心有愧?”
“说啊,您是不是馋弟子的身子,慕弟子的好颜色……这么多年,您也睡过我无数次了,是不是每一次在我怀里醒过来时,都想着把弟子娶回家,名正言顺地替您暖床……”
谢衍眼睛已经黑透了,他把手覆在殷无极环着他脖颈的手臂,略略侧头:“……别崖。”
“让我想想,圣人的旧居中摆着什么……‘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您喜欢我那么久,不仅用工笔绘我的模样,连这样的诗都能题在屏风上。当年,怎么就不肯当面说一句爱我?”
殷无极看似笑意盈然,可绯眸中尽是痴狂。
“相思一笔一划怎么写,您可知道?这五百年来,我夜夜的不寐,我为您落过的泪,泣过的血,发过的疯,您可知晓?”
他低头吻过谢衍的墨发,声音完全黯哑,低声道:“为什么您不早点回来,为什么是在我的终点,为什么时间不饶我……”
“若是还有十年,您与我,去山中隐居,我们去做夫妻。哪怕再荒唐、再悖德,您只要敢娶,我便敢嫁,嫁妆便是送给您的那座白玉京,我愿给您一座天上城,您来做我的天……”
谢衍近乎悲郁地阖上眼。
“怎么,先生又不敢看我了。”殷无极古怪一笑,浑然不知自己的神情有多狂热。
砰地一声,殷无极把他推在圣人像前的香案上,在他亲手雕刻的神像前,俯身咬住圣人的脖颈。似在渎神。
木胎泥塑的神像高居神坛之上,眉目是一低垂的温柔。而血肉之躯的圣人,却被他笼在阴影之下,一身绯衣的帝尊抱着他,好似要把他浑身的骨骼给嵌进自己的胸膛里。
他的神情似是疯魔,似是悲慨 ,圣人的血染红了他方才寡淡苍白的唇,晕开一片胭脂的红。
“……我、不是故意的。”殷无极在尝到血的那一刻,忽的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唤回了他难得的清醒。他的瞳孔摇晃着,破碎着,“我怎么伤到了您,我怎么敢……大婚之日见了血,这样多不吉啊……”
他浑然忘了,自己是浑身浴血着被带回山的。
仅仅几个时辰,红尘卷就快压制不住他的魔气了。他的神魂破碎的快拼不起来,即将化为行于大地的人屠。
谢衍感觉到脖颈上的刺痛,却也半点也不在乎,把忽然倒在他怀中的帝尊揽住,伸手抹开他唇上的血。
“好,做夫妻。”谢衍抱着他,横绝天下的帝尊,在他怀中也只是脆弱的好孩子,那曾经孤绝如冰雪的圣人,眉眼也如融化的春水。他温声哄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颈,“什么吉不吉的,你我结契之日,便是大吉。”
圣人一言,堪比金石。
哪怕山外的雷都要把微茫山周围劈焦了,圣人也云淡风轻,把他往怀里揽的更紧了些:“今后你要记着,做了为师的道侣,就不许不听师尊的话,也不准随便折腾自己,知道吗?”
殷无极不答,只是低头,薄唇抿去他食指沾的血。他的眸底的神色混乱,似乎是心魔一时间占了上风。
谢衍见他神情不对,蹙眉,却是一句话击中他的死穴。
他点了点他的唇,冷笑道:“如果帝尊连仪式都撑不下去,真的疯了,你忍得了等了这么多年的结契被心魔替代,忍得了与我结契的,最后不是你?”
“……谢云霁,你敢?”殷无极方才还端着腔调,此时一疯,连声音都变了,他赤瞳如血,猛然抬起头,好似择人而噬的凶兽,“……心魔这种无血无泪的东西,合该一剑杀了他,你要是敢多看他一下……我、我就……”
他哑了火,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若等到天道心魔占据他的躯体,也就意味着他的意识已灭。已寂灭的魂魄,又怎么管师尊会用谁当替身。
“怎么,不用敬称了?”谢衍看着他,似笑非笑,“帝尊这下清醒了?”
“……您可真知道怎么刺激我啊。”被这么一激,殷无极眼底的狂乱还真的削减了几分,他按着自己的心口,低喘一声,笑道,“您说的对,我还不能死,还要再坚持坚持……”
“我才不会放过您,我至少要坚持到……真的成了您的道侣才行。”
已是入夜。天穹之上,秋月高悬。
龙凤烛台之上,红烛滴落血泪。香案之前供着聘书、礼书和迎书。水沉香的幽香在圣人庙内弥漫。
前殿供奉的先圣与大儒,恐怕见此荒唐礼也要尽掩面,各殿门紧闭,唯有天问殿洞开。
喜堂前站着五洲十三岛最顶端的两个人。
仙门魁首,魔道帝尊。
圣人儒雅风流,帝君昳丽艳绝。
明知师徒禁忌荒唐,连先圣都不会待见,二人还是郑重其事地祭过先圣,又循着修真界的礼法,逐一过完简化的六礼。
殷无极为无父无母的天生大魔,自十五岁起,便被谢衍带在身边养大。他的高堂没有旁人,只有师尊。
谢衍备下三书,到最后,不过是左手倒右手,聘礼回礼都是放到一起。
殷无极笑吟吟地拢着袖,看着师尊自己翻看自己准备的三书,自问自答,神情认真,浑然看不出他是要做主把徒弟嫁给自己。
“师父对弟子下手,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谢衍叹了口气,似乎在哀悼自己早就不存在的师德,又合上聘书,有些无奈地看向寂静的前殿,似乎能感觉到先圣实质性的怨念。
“别崖,我下回都没脸去见孔圣了。”他的语气又带着些嗔怪了。
“这么说来,弟子还是什么祸水不成?”帝尊脸侧垂着一缕黑发,他轻轻撩开,又恣意风流地一笑,显出几分矜傲,“也罢,祸水就祸水,您又不是没有为我戏弄过整个天下……只是,以后在青史上,您就得和声名狼藉的我写在一起了。”
“圣人光风霁月了快三千年,最后因为与魔君结契这件事,一犯便是两条大忌,一世清名尽毁……您既然不在意,我劝不住,心里却也不想劝。”殷无极弯着唇,眸底如一片晦暗的深海。
“弟子太坏了,不仅勾着您犯大忌,连累您三劫齐动,到最后,还要拉着您一起坠下这深渊里……到现在,竟是没有半点后悔,真是狼心狗肺……”
徒弟就是这疯疯癫癫的模样,骂自己的时候比谁都狠,他习惯了。
谢衍撩起绯衣的广袖,露出白皙手腕,一根若隐若现的红线系在他的腕上,是枷锁,又是契约。
“以前我教你读书时,曾经说过什么?”谢衍似笑非笑,“上古时的史官,总是把江山倾覆的锅都扣在‘红颜祸水’上,殊不知,若是商纣无意,幽王无情,何来妲己褒姒?”
殷无极也想起了过去在烛光下听师尊读史的岁月,眼睫一颤。
“荒唐就荒唐了,我谢云霁这一辈子,也就这么宠过你。”谢衍将剩下的礼走完,朝着眼底有着粼粼波光的徒弟招手,含着笑道,“来,自己瞧瞧礼单,这个排场,娶一道君王过门,还算足够吧?”
殷无极看着那一折又一折的礼单,什么珍贵的天材地宝、文物古玩、法器灵宝,谢衍亲自誊写,每个字都沾着千金。
他知道谢衍平素物欲淡泊,不是敛财的类型,但仙门势力毕竟错综复杂,在正常的礼尚往来中,圣人自然不可能穷。
但殷无极翻了半天,礼单的另一头都落地了,还是没翻到底。
“这下本座是真的在吃圣人的软饭了。”他又笑,今日大喜,他唇角的弧度就未曾平下去过。
待过完了“纳征”,谢衍合上聘书,决定省略掉那些无用的步骤,抬眼看向面前如岩岩孤松般的帝君,微笑道:“该拜堂了。”
帝尊掀起眼帘,略略向他伸出手。而他的手腕之上,不知何时,已悬着一根红线,另一端勾在谢衍的腕上,随着那繁琐礼节一个个过完,红线的颜色也正在逐渐加深。
“一拜天地?”他噙着笑,歪了歪头道。
“这天地薄你,不拜。”谢衍侧眸扫过庙外的风雨飘摇 ,狂风平地起,掠起他的衣袍,他却负手而立,狂傲不羁地笑道,“想要你我折腰,此间天地还受不起。”
“师尊以为,这三拜,又是拜谁?”
殷无极似乎已经预料到,于是勾起唇,隔着烛光望来的时候,绯眸灼灼,如那烧不尽的炉心火。
“拜我。”谢衍看向他,好似在许下一个承诺,“此间天道不仁,我若为新天,定比它强,这第一拜,拜我。”
“天地君亲师,我为你师,亦为你父。我的高堂早已故去数千年,而你拜高堂,仍是拜我。”
“至于第三拜……”谢衍展开大袖,进而双手拢起,黑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只拜你我。”
“如圣人所愿。”殷无极亦然拢袖,对着他的天地君亲师拜下。
他们在圣人像前三对拜,好似偌大天地间只有彼此。腕间的红线似乎更深了些,两人再看向对方的眼神,近乎执念。
接下来是道侣结契中最重要的古礼,交换信物。
如今的修真界,已经没有多少人会一板一眼地遵循古礼。只因为修士的人生太漫长,甚少有人相信生死相许的誓言。即使要交换,也大多只是互换法器做做样子,境界够高,就已经算是诚恳。
谢衍掌心一展,一颗漆黑的魔种便出现在他的手心。
那是今生初见时,帝尊不问三七二十一,硬是塞给他的魔种。
当时修为低微的他记忆不全,还有些看不透,等到恢复圣位后,他明明早就可以逼出这枚魔种,却假装忘记了这回事,藏在圣人道体中,像是护着一朵未绽的花。
圣人的拇指抚过那漆黑的种,再抬眼时,却看见帝尊带着些病态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鬓角也有些汗湿。这魔种与他魔体相连,他禁不住这样温柔的抚摸,踉跄一步,耳根却红了。
“师尊行行好,别摸了。”殷无极用手背抵住唇,似乎是怕自己发出什么丢人的声音。“……我求饶,还不行么?”
“嗯?还叫师尊?”
“……那叫什么。”
“叫夫君。”
“要弟子叫您夫君,您听着,不臊得慌吗。”帝尊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叫,但那也只是情人间的趣味,但是要在结契时承认了夫妻地位,圣人就要继续当他的一家之主了。
“这有什么,过去你缠着我花言巧语时,什么都叫过了,怎么现在反倒羞起来。”谢衍捻着魔种在他面前晃了晃,看着他的眸光追着他的手走,好似在逗一只软绵绵的小狼崽,“怕什么,夫君疼你。”
帝尊虽然在圣人面前百依百顺,却总是个得寸进尺的性子。但一圣一尊斗的久了,哪怕殷无极在床上占了便宜,也得意不了多久,谢衍就会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有时候帝尊扑腾半天,也逃不出师尊的手掌心,只得乖乖地窝在师尊的膝上,被他捏扁搓圆着。
“我伺候圣人这么多年,您这么傲,半点也不肯叫我一句夫君,明明那样热情,总是含着我不放……”殷无极却没那么好忽悠,他放浪起来,什么话都敢讲。“我都做了您床上的夫君了,您怎么不肯认呢?”
“胡说什么。 ”谢衍耳根一热,端不住那清傲模样,“满嘴浑话。”
“瞧瞧,圣人羞了。”拜完了堂,殷无极自觉板上钉钉,道侣的身份是跑不了了,便还想开口臊他几句,却被圣人一句话戳穿。
“别崖啊别崖,都到现在了,你还想瞒着我。分半颗魔心给我,就不怕我死了,你的魔心也拿不回来了吗?”
魔心并非真的心脏,也是存在于左胸膛之下,而是大魔的弱点。而殷无极敢把魔心给当初只有金丹修为的他防身,圣人后来发觉,也是被他气笑了,觉得他简直是离了大谱,却依旧假装不知地留在自己身边,甚至还放在手心揉搓几下。
“若是我没护好先生,让您再死一次……若我当真如此没用,还不如死了算了。”殷无极的思维方式极为扭曲,却又逻辑自洽。他就算被拿捏了,也洋洋得意的很,甚至还弯起唇角笑了,“心魔就算杀了您,也是自毁。敢杀您的人,就算是我自己,我也不会放过——”
“别闹,这魔心,你拿回去。”谢衍打断。
“……”殷无极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有点迟钝地看向谢衍,眼底的光在慢慢熄灭,声音轻颤,“您不要我的心?”
“不,换一个信物。”谢衍见他这样敏感脆弱,竟是又要发疯,无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