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173章

“您要什么?”殷无极听他有所求,双瞳又被点亮了。

“你的整个魂魄。”谢衍伸手,在他面前展开五指,用几乎不容拒绝的口吻索要道。“没有拒绝的空间。”

殷无极先是怔了一下,继而笑了:“我好歹也算是魔道的帝王,尊位的大魔,您一句话,便是要我的魂魄,圣人还真是——”

“给不给?”谢衍目光一深。

“不过一副破碎的元神,您若是要,且都拿去。”

谢衍上前几步,左手握住他的肩,右手捧着那半颗魔心,往他胸口一按。那漆黑的魔种便契合地融入他的胸膛中,回到了该有的地方。

“……师尊,您给了我什么?”殷无极本是没什么防备,可在魔心归位时,他心中沉沉一跳,骤然抓住胸膛,近乎不可置信地抬起眸。“谢云霁,你做了什么?”

“互换信物罢了,我要你的魂魄,自然也得用相同的东西换。”谢衍替他拢了拢鬓角的发,微微笑道,“我既已定下了帝尊的魂,这一魄,只能算是预付。”

“谢云霁,你好样的,又分魂魄——”殷无极一恼,才不会敬着他的师尊,简直狂悖至极,“我可守不住你的魂魄,你简直是在找死!”

他五指按在左肋之下,似乎要尝试再取出来,可谢衍却一直保持着微微的笑,手中红尘卷展开,竟是取出一张金色的契书来。那并非是修真界寻常契书的制式,作为强制力的道也非此间天道。

契书上的一端,已经签上了谢衍的名字。

“代价我已经付了。”谢衍手中多出一支狼毫笔,沾上金粉,递给殷无极。“别崖曾说过,合道之路,你要与我一起走。无论你现在是畏了,惧了,悔了,都没得选。”

那是他想到的,救他命的唯一方法。

“此间天道已然入魔,迫你至此,却无半点仁恤;豢养世人,如牛羊猪狗,兴大争而非大治,我不服。”谢衍拂袖,眉眼间尽是狂傲。“如何,把魂魄交给我,我们去赌一赌这天命?”

他除不掉天道种下的心魔,是因为心魔就是天生大魔之恶。既然除不掉心魔,那把这天道斩了。

假如处处皆是死局,那他就掀棋盘。

殷无极扫过契书上堪称疯狂的条约,半晌无言,而后竟是笑了:“我道是师尊今日为什么这么温柔,您是要诳我签契书,把身体与神魂,全都交给您……您就是认准了,我不会拒绝您任何事情……”

谢衍不要他的弱点,不仅是要送他一魄,也是因为不想拿捏他,逼他签下契书。若是他敢签这契书,他的一切都属于师尊,要不要他的魔心,其实也无所谓了。

“怎么,别崖不乐意?”

“乐意的。”良久,他捧着契书应了声。

殷无极今日总是笑着的,是不想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给师尊留下任何含着悲的记忆。

兴许是知道是最后一次,他笑着,闹着,什么都敢说,什么要求都敢提,放肆的很,可是等到契书真的摆到他面前,等着他落下一笔,定下他那已见尽头的未来时,他却垂着眼,几乎要哽咽了。

“……没想到,直到最后,师尊还在救我。”殷无极转过身,不让谢衍看见他的神情,连墨发垂着,遮挡住他的眼睛。“……师尊、云霁,我都这样了,你怎么、怎么还是不肯放弃我啊……”

谢衍看见他拿笔的手在颤抖。

泣血的泪落在了契书之上,又融入淡淡的金光。

“你还记得你入道时,向我承诺过什么吗?”谢衍见他迟迟不落笔,知道他又是钻牛角尖了。

“……师徒相伴,同去同归。”殷无极的声音低哑而温柔。

“原来帝尊还记得啊。”谢衍笑了,“你当年许下同去同归的誓言,最后却只想给我留下一捧骨灰,难道就不算是失约了?”

“自然是不敢失约的。”他笑了。

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既然师尊要,他便给。

比起师尊为他灌注的心血,耗费的修为,甚至闯过的天路。这神魂精魄,这残命修为,就算全送给师尊,也抵不过他予他的恩。

执掌魔道一千五百年,他鞠躬尽瘁,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唯一亏欠着的,唯有他的恩师。

殷、无、极。

当帝尊写下当年谢先生为他取的名,好似有千年的时光向他溯回而来,在记忆中已然模糊不清的少年时,初为大魔的青年时,直到他登临帝位的盛年,再到生命即将衰败的如今。

每一段崎岖漫长的道路中,都有师尊的影子;每一个看似辉煌的成就中,都有师尊的教诲。埋藏在他骨血之中的圣人灵骨,如一盏灯照耀着他的前路,让他步履不停地走下去。

“……都取走吧,这身体,这魂魄。”殷无极感觉到神魂中的契约,淡淡笑道,“比起把一切都让给天道,不如把一切都交给您,既然您真的执意要去,我有什么不能陪您的?”

“您才是我的天。”

谢衍在他快要破碎的神魂上栓了绳,要他不至于在永不休止的争斗中,消散到不知名的地方。但这并未消灭掉他的心魔,只是谢衍能够借由道侣契约,参与到其中来,竭力护着他而已。

“好了,别崖过来。”谢衍收起契书后,对他伸出手,本就如寒潭深水的眸,此时已经完全沉黯下来,"今夜,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殷无极本是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闻言,顿时反手把他扯到怀中,紧紧地抱住了他,好似拥月入怀。

洞房花烛夜,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

他露出近乎得胜的笑容,低下头,便吻上圣人淡色的唇:“师尊,只争朝夕啊。”

*

第二日,晨光初至。

在仙魔大战最终之战获胜,三圣调停止战时,陆机便收到消息。而他最牵挂的并非是随之而来的和平谈判,而是目前正领兵撤回东桓洲中线的萧珩给他的任务。

陛下被圣人带回了微茫山儒宗!

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刻,陆机便带上魔宫使团,立即启程前往儒宗,务必要确定陛下的安危。而在他来到儒宗山门前时,风飘凌与白相卿亦收到了沈游之的消息,从仙魔大战战场折回。

两拨人马谈过判,对过峙,合过作,也打过仗。现在圣人更是把魔君拐跑了,新仇旧恨一起算,自然是在山门前就怒目而视。

但是陛下的身体可拖不得,仙魔大战也到了真正的和谈环节,没必要树敌。陆机也只是阴阳了几句,便问起一直守在山门的沈游之。

“陛下呢?”青衣书生带来的魔修境界都是极高,显然也做好了一言不合就抢走陛下的准备。

“师尊叫我们三日内,去圣人庙……”沈游之在白帝城之战后,就对魔修横眉冷对,看也不看陆机一眼,咬牙切齿道:“那家伙,不知道给师尊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竟是——”

风飘凌从沈游之那收到的消息极为语焉不详,见小师弟这番欲言又止的模样,还以为师尊被胁迫了,一时间怒意高炽,道:“我就知道,殷魔头对师尊图谋不轨!”

陆机自然反唇相讥,道:“我怎么听说,是圣人对陛下巧取豪夺,在战场上把陛下直接劫走,这般霸道,难道是儒宗的作风吗?”

但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找到圣人与帝尊。

他们先去圣人庙看了一圈,魔宫其他大魔不能进,唯有修史家的陆机也算是儒道道统,没有被禁制拦截。他甚至还诧异,为什么圣人的禁制只分是否修儒道,却不拦魔修。

可来到已经人去楼空的天问殿时,三相和陆机看着那满目的红,已经开始瞳孔地震。

陆机甚至在偏殿看见了换下的残损帝袍,与那满殿的聘礼。他一向是铁杆的陛下党,对于“陛下能把圣人娶回魔宫”这件事深信不疑,结果现实给了他迎头痛击。

青衣史官惨叫着:“魔宫只能娶魔后,不能嫁魔君,陛下,您糊涂啊!”

“什么娶啊嫁的,怎么、怎么可能!”风飘凌看见放在祭台上的三书时,几乎怀疑自己不识字,他同样也双目无神,“我一定是看错了,怎么会这样,师尊怎么会做这种事,一定是被魔君勾引了,对,一定是的……”

“谁勾引了?陛下龙章凤姿,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你看着聘书,分明是圣人慕色,逼着陛下嫁给他——”

两边快要吵开了,却听见一个含着笑的温雅声音。

“怎么,大清早这样热闹?”白衣圣人腰间悬剑,执着玉笛站在他们身后,似乎是有什么事要返回圣人庙,正巧碰上他们,“陆先生也来了?是来找别崖的?”

三相机械地扭过脑袋,看向他们依旧是一身风流的师尊。圣人道体无暇,可他的脖颈处却留着齿印与红痕,好似霸道的章。

“殷无极——”三相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纷纷怒吼。

“找我何事?”玄衣的魔君只是落在后面半步,听到三个小师弟唤他的名字,他拂衣,笑吟吟地侧眸扫过他们的脸,第一句话便极拉仇恨,“怎么,来敬茶啦?”

“……”

“什么敬茶?”陆机还在状况外。他以为陛下拿下了圣人,全了夙愿,正满面笑容地看向陛下,下一秒又卡了壳。

魔君依旧是玄色滚金边的锦袍,可是长袖遮掩下,手腕上却有着绳子的勒痕,那并未裹紧的玄袍衣襟敞开,从锁骨往下,更是有红痕绵延。

坏了,分不清到底是谁占了上风怎么办?陛下他没吃亏吧?

“来庙里,给你们师娘敬茶。”谢衍似乎看穿了陆机的心思,也不解释,只是似笑非笑地对三相道。“以后不许不敬,见他如见我,明白了么。”

圣人一句话,直接把陆机给打败了。

陆机傻站在一旁,手里的春秋判与判官笔都拿不稳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陛下支颐,在圣人身边落座,逐一接过三相递来的热茶,挨个喝了一口。

“师弟们——不对,现在该叫徒弟们了。”一朝上位成功,又和师尊洞房花烛,殷无极走上了逆徒的人生巅峰。

往日总是对他横眉冷对的小师弟们,现在迫于师尊的威严,一个又一个忍辱负重地给他端茶,他得意极了,甚至还还笑吟吟地勉励他们好好修炼,争取早日进阶圣人,也好给师尊长脸。

“都是好孩子。”谢衍之前转世时甚至还叫过师兄,师门关系早就一团乱,现在对于迫害徒弟早就适应良好,甚至还挨个叮嘱了一遍,“我与你们师娘不会久留,儒道的未来还要靠你们三人。”

三相本是被刺激狠了,师尊说什么都应是,却听到这一句,足足怔了数秒,急忙问道:“师尊又要去哪里?”

“陆机,我要走了。”殷无极将似金似铁的魔君令丢给青衣的史官,淡淡地笑着,“这一回,也许能再见,也许,就是永别了。记得也告诉将夜和萧珩,感谢你们,还有,拜托了。”

“陛下,您要去哪里?”陆机心中猛然一跳,连忙问。

白衣的圣人站起身,握住了玄袍魔君伸出的手。

“求长生。”谢衍扣紧了他的五指,声音尔雅。但他沉沉如墨的眼中,却带着近乎执拗的神色。“我带他去求长生。”

天问殿中,唯有圣人像眉目温柔,身处阴影中的三相与军师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忽然,陆机上前两步,走到光中,冲着玄袍魔君的背影,红着眼眶喊道:“陛下,无论您要去哪里,今朝二人去,归时,也要二人回!”

殷无极没有回头,只是对他扬了一下手。

“知道了。”他的笑意朗朗如少年,“陆平遥,不必远送,回吧。”

天穹之上,昨日篡改的天象被天道抹去。天劫蕴藏在黑云之中,几乎要逼近极限,下一刻就会落下。

殷无极被谢衍牵着走,却一句话也没有问,不多时,他们便穿过儒宗的重重景致,来到临江的悬崖边。

两人背后横断的山壁上,是剑锋刻出的三个大字“舍昼夜”。

殷无极看向崖下,是怒涛一样的江水,时不时有雷劫劈向这川流之中,蕴含着撼天动地的威慑。

“怕吗?”谢衍展开儒卷,幻化一颗胡桃大小的核舟,托于掌心。

“不怕。”殷无极腰间佩剑,望向这危崖时,近乎恣意地笑了,“我一生行于危崖边,难道还会害怕坠入这浩浩的江河?”

谢衍将核舟抛下,便在江中幻化出一叶飘荡的扁舟,在这漫天的雷劫中,连天之威也无法阻挡。

继而,一圣一尊自“舍昼夜”纵身跃下,落在那江中舟楫之上。

“逝者如斯夫!”朦胧间,他们仿佛听到子在川上的叹息。

圣人负手立于舟楫之上,那小舟逆浪而上,无论风雨如何飘摇,无论雷劫如何浩荡,都无法阻挡他们的前进。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漫过上古的岁月,他听到来自先秦的歌吟。

帝尊盘坐于舟楫之中,将无涯剑置于膝上,用手指缓缓抚过那上古的凶剑,仰头看向着晦明的天。

殷无极身侧魔气腾腾,为领航的师尊挡下溢散的劫雷,他支颐道 :“你我离去,这个五洲十三岛,会变成什么样呢?”

白衣圣人曲水临江,向着天穹轻狂而歌:“你与我已经遗留下火种,至于未来,何不交给后来人?”

他们经历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至暗之时,如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作为先行者,他们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前往求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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