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175章

少年是从战场尸堆里爬出来的。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记忆从一开始就是空白。

他是天生地养的恶徒,跌跌撞撞地从一片废墟的战场里走出来,扒死人身上的钱财和粮食,与强盗流民生死相搏,饿极了连草木树根都吃。

他身边的流民,有瘟疫死了的,有被乱军砍杀的,有被征去徭役的,流亡的路上他认识了很多人,而他们又像飘蓬一样飞散了。

只有他活着到了广陵城。

少年仰起头,看着牌匾上的几个字,问别人:“这里是广陵吗?”

对方看他衣着破旧,身无长物,不耐烦道:“是又怎样。”

他怔怔地看着那几个字,把它印在了眼底,好像到达了一个新的世界一样。

广陵城是个好地方,江南水乡,舞榭歌台,吴侬软语。

而在这繁花盛景的背面,是流民,是盛世的尸骨。

城隍庙里的流浪儿大多都是本地的,大字不识,倒也能因为城里不缺粮食,饥一顿饱一顿的,也就活过来了。他们就算出去找零工,也不过是跑些腿,赚不到几个钱,过的还算温饱不愁,至少比这一路流离好得多。

也有些胆大包天去偷窃的,广陵城的大户富得流油,只要不被抓,也有不少进项。若是被发现了,腿会被打断。

庙里的阿成就是这样,一个劲的叫疼,在第三天没气的。

少年是外来的,向来被本地的流浪儿排挤,破庙里的乞丐头头叫他去把阿成的尸体扔出庙里。

他见过太多死亡,默不吭声地就背去了乱葬岗,捡了张破草席,草草葬了。

回城时,他身上破旧的黑色短衫浸了点腐臭的血。

少年的身形修长柔韧,却长着一张天地钟灵,漂亮俊俏到过分的脸,还未长开,便能看出未来出众的容色。

而他早在长长的逃荒路上学乖了,知道自己招人,便用灰黄的尘土抹了脸,也从来都是披头散发,低下头避着人走,倒也在广陵城没惹出事端。

他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想要去溪水边洗一下,嘴上叼着一块买来的干硬面饼,刚转身,便看见一抹白跃入眼帘。

那是一名在买酒的白衣先生,长袍广袖,纤尘不染,在这软风拂面的广陵城里,也是独一份的潇洒风流。

“劳烦,我要店里最好的酒。”他的声音也是动听的,环佩琳琅,如芝兰玉树,仿佛尘世中不该有这样的君子。

“谢先生,您来了。”而那势利眼的小二在看到他时,立即热情洋溢地笑起来,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人面前疾言厉色。“早知道您爱我们家的酒,特意给您备好了,老主顾来都没舍得卖。”

只是惊鸿一瞥,少年便像是被吸引住了,歪着头,漆黑的眼睛眨了眨。

这世界仿佛褪色,唯有他的身影,在眼底清晰无比。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位如临江之仙的先生侧了侧脸,看似不经意地向他望来。

他的神色太过孤高淡漠,要人自惭形秽,以至于少年第一反应就是跑。

可等少年躲到墙后面,捂着心口,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活蹦乱跳,像是头活鹿,快要撞出来时,才有些疑惑。

他们非亲非故,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普通流浪儿,自己为什么要躲?

而那位先生淡淡然地收回视线,好像只是随意瞥了一眼。

少年第一次想把脸擦干净,堂堂正正地迎上去。他因为这张漂亮到妖孽的脸吃了很多苦,也杀了很多人,此时的冲动毫无道理。

战乱年间,哪还有什么伦理道德。

这逃荒路上,少年不知道宰了多少想要对他图谋不轨的强盗,少年像是磨牙吮血的狼,齿尖咬着磨的雪亮的匕首,像是锋利的獠牙,扎进脖颈便能喷溅出鲜血。哪怕输在力气,被人包围,他却有出色的战斗本能,身体绷紧如弓弦,便能瞬间弹跳起来,将那些空有一身蛮力的家伙一击割喉。

他早就磨练出了机警与敏锐,总是擅长捕捉恶意,然后将其扼杀在萌芽里。

哪怕到了广陵城,恃强凌弱也是人的天性,城里的花柳巷悄无声息死掉的几个嫖.客,便是管不住裤.裆里那东西,被他拖进角落里宰了的。

后来,广陵城里的流浪儿也知道,这个外来的不好惹。

他的头发总是披散着,寻常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浑身有股子戾气,凶狠又冰冷,是个魔星,自然更是让人退避三舍。

习惯了恶意与刁难,少年自然养出了一副冷心冷血的心肠,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天生便是刀口舔血的凶徒,也不认为自己应该与羊群为伍。

可他却遇上了一个人。

自此,人生的轨迹便彻底扭转。

谢先生博学而儒雅,是天下一等一的君子,是广陵城的春风。

他每每路过私塾时,都能听到他清冽动听的声音,或是吟诵那些极美的诗句,或是深入浅出地讲解着一些哲理。

那些句子写的可真好啊,他有时候会听的入了迷,蹲在墙角下不愿走,只是扒着窗户往里瞧,便刚巧能看到先生半张清俊温雅的侧脸。

少年也不去码头搬货了,而是着了魔似的跑去院落的墙角下坐着,听他的声音,还有那些极美的句子。

就算听的似懂非懂,他也在心里重复着,反复回味。

他听到白衣的君子执着书卷,徐徐走过窗前,他吟道: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把打零工的钱换了最劣质的纸张和炭笔。

识字才能明理,虽然少年在战场苏醒之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但是识字读书这件事情,彻彻底底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了。

谢先生从来不赶走他,对于学生们的排斥也装作听不到,看不到,见他从来不打扰,久而久之,学生们也就接受他的存在了。

谢衍有时候会把课堂上讲过的书故意遗忘在窗口,偶尔还会附上几块油纸包裹的面饼或者是包子。

他起初不敢拿,但是后来,见先生并没有收回的意思,于是他便大着胆子借回去看,到第二日私塾上课时再原样放回窗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自己粗劣的作业夹在书里,而是附上了一方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墨条,算作束脩。

品相并不好,也许那位先生有的是更好的墨。但对他来说已经是全部了。

他觉得自己的字还不足以拿给谢先生看,会让他觉得自己如榆木一般不可教。

书与墨条都被收走了。

少年心下一安,越发觉得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少年心里暗暗发誓,要练出一手好字,学出点名堂,才好意思去向先生道谢。

于是他起的比谁都早,用树枝在沙地上练习,写的不满意再抹去,觉得自己的手不够稳,便在腕上悬了沙袋,借着庙中佛前长明的灯火,从四更天练到鸡鸣。

就连在广陵码头帮工的时候,他心里也在勾勒着当天所学的内容,在口中反复默诵,让那些学到的东西都印在脑海中。

他天资本就聪颖到可怕,读书更是过目不忘。只要认了字,他的进步简直是一日千里,不过一个月,他就比那些自小作文的人,文章写的更好。

到底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始终有些心气儿,谢先生的好意,让他终于鼓起了一点勇气。

他苦苦磨练了一个多月,以谢衍上次布置的“君子之道”为题作了一篇文,然后换了一件干干净净的黑色粗麻衣服,打理干净自己,忐忑不安地想要去找谢先生,想要当面道谢,却不料看到他的秘密。

那老道士,为什么能够骑着青牛飞?

什么“道祖”,什么“天问先生”?

谢先生到底……

战场求生的本能告诉他,要逃。于是他逃了。直到跑到巷子里,少年才倚着墙才大口喘气,心脏砰砰直跳。

“他绝不是一名普通的私塾先生。”

“他到底是谁?”

可他猝然一抬眼,却见白衣的先生执着一把油纸伞,早已站在夜幕中的巷子尽头。

他出现的无声无息,衣袖翻飞,儒雅风流,面容如往日君子如玉,可是黑夜却在他的背后扩张,仿佛另一个幽邃神秘的世界。

谢先生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仿佛闲庭信步。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啊,对啊,他不知是仙是魔,自然有着神异手段。

少年仰起头,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下雨了。

雷鸣一闪,雨声渐渐大起来,而谢先生由远及近,白衣在雨丝中飞扬,却不染尘埃,不沾风露。

“你是仙人?”

少年人出奇地没有继续躲避,他直着脊背,被雨淋透,劲装勾勒出他纤薄有力的身姿,让他如同生机勃勃的新柳。

雨露涤尽他脸上的微尘,他美到妖异的面容露出来,眼睛并非纯黑,而是透着些沉沉的暗红色,在蒙蒙雨雾之中,漂亮的像是水洗过的宝石。

少年本能地弓起背,那是一个防御的姿态,可在谢衍当真在他面前站定时,他却有些怔怔地看向他,一时间移不开眼。

谢衍没有说话。

在他看到少年第一眼时,本能驱使他掐指一算。

他们有缘。缘分还不浅。

这段并不照面的馈赠,本以为只是信手而为,却不料是命中注定。

既然天命有缘,那他也不介意多花些时间观察一下。

这一个月的观察,让他大致明了少年的性子,心气高,有自尊,不肯白白受人好处,是个戾气重的小狼崽子,扎手。

谢衍看着少年人戒备的神情,沉默了一下,然后微微倾斜了一下油纸伞,轻声道:“你住在哪里?”

“……”

“雨大,我送你回去。”

一路无话。

油纸伞并不能遮住两个人。而谢衍本就是大乘修士,区区雨水根本近身不得。于是他将纸伞偏向被淋透了的少年人,行走在广陵城青石板的道路上。

“你叫什么名字?”谢衍问。“可还有父母?”

“我没有爹娘,也没人替我取名字。我只是隐约知道,我姓殷。”少年攥紧拳,掌心一片汗湿。他咬了咬牙,还是问出口:“谢先生,你是仙人吗?”

“为什么这么说?”谢衍似笑非笑:“就算我有神异,但世上有仙也有魔,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魔?”

“你对我好……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小狼崽子却显得坚定不移,认真回答道。

“天真。”谢衍失笑。“仙亦然会堕入魔道,魔也可立地成佛,天底下,善与恶不看身份,只从心而已。”

少年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

谢衍微微挑了挑眉,兴味地笑了。

“就到这里吧。”少年顿足,不再前进。

前面是城北城隍庙,不能算是家,只是处遮风挡雨的破庙而已。而他并不想让谢先生这样的神仙人物,见到他生存的环境,那里太污秽,怕脏了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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