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他们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一次。
“是啊,且待后来人。”
遥远的天边落下九道劫雷,劈向这浩浩江水之中。
微茫山上,青衣的魔宫军师站在断崖之上,看向那随着东流江水远去的一叶扁舟,他想要记录最后一笔,可手中的春秋判迟迟未曾展开,逆浪几乎拍打暗礁,他在风雨之中,似乎要把他们最后的背影深深刻入眼底。
“陛下要和圣人去哪里?”魔宫使团中的魔修问他,语气中带着惶惑,“咱们陛下,还会回来吗?”
“……陛下去求长生了。”
“是吗?”魔修们不疑有他,十分为他高兴,“愿陛下长生——”
陆机若有所感,抬起头看向“舍昼夜”之上,却见一只金红色,形似凤鸟的大妖展开双翼,在山间盘旋片刻,然后飞越微茫山巅。他落下一根赤红的尾羽,正好飘入他的手心。
继而,他听到背后儒宗的喧嚣声,“快去告诉宗主他们,陆辰明化妖,叛出宗门了——”
儒门三相站在忘忧台之上,看向那迢迢而去的东流水。
五百年前,他们曾在云海中送别过师尊。五百年后,他们仍要送别他,好似他们三人一直都望着师尊的背影。
能够追上他脚步的那个人,不是他们。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师尊宠那家伙……我似乎也有点能理解了。”沈游之一身绯衣锦带,腰间缀着青色的剑穗,他不再如曾经那样轻狂恣意,而是轻轻叹了口气,“情劫啊……”
白相卿静静地望向天劫处,在这撼天的神威之中,他的心境几乎到达了一个澄明圆满的境界。
“相卿,你的心境破了?”风飘凌注意到他的异常,关心道。
“我终于明白……师尊的深意……”白相卿说着,倏尔落下泪来,他却没有意识到,而是继续道,“他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当好一个宗主,如何出世,如何入世……”他几乎说不下去,声音里带着些哽咽。
“我们也许做不到师尊那样厉害,可以为万世开太平,但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我们要尽力办到啊。”
“一定会的。”风飘凌看向层云深处,沉声道。
天劫的回声也传到遥远的海外仙山,灰衣的老道牵着青牛,身侧跟随着一名只有一臂的道子,正在山路上徐徐行走。
“是谢小友……”道祖似有感念,看向那被引动愤怒的天道,叹道,“虽九死其犹未悔,吾友,仙道顺遂啊——”
长风穿过北渊洲边境,帝尊渡劫,整个魔洲尽望南。
银发配刀的刺客站在九重天城楼之上,月光落在他的身上,而在他视线所及之处,便是大胜之后归来的萧珩,玄甲铁衣的魔兵黑压压一片,可当君王未与他们一同归来时,没有人脸上带着得胜的喜悦。
年长的狼王身披甲胄,下颌上甚至还有些风霜的痕迹,他在此时仰起头,看向明月之下的刺客。
刺客脖颈上悬着一枚玉髓,好似沐浴了月光。他在响彻魔洲的雷劫轰鸣之中,双手展开,背对着城楼坠下,像是一只自由的鹰。
他跃向信仰。
“今后,北渊洲会开启新的时代。”听着那一声声作响的雷劫,萧珩的眼睛有些泛着血丝,“这也是陛下的愿望。”
……
在这暴风席卷的江上,殷无极却依旧与谢衍闲话。
“……我竟是真的陪您到了这里。”他阖着眸,听着心中永远疯狂的回声,再抬眼时,便是流丽的绯光,“您在上一世的终末,江中孤舟之上,可曾想过今日?”
“我最初的愿望,还记不记得?”谢衍轻笑。
“记得。”殷无极弹剑如调筝,“您想要……余生放舟五湖,身侧有红尘一知己相伴,观这四季轮转之盛景,江湖夜雨,烹茶煮酒,闲话平生。”
他顿了一下,转而又佯怒道,“您那时三劫齐动,却半点也不肯告诉我,我是真的以为您厌倦了我……”他顿了一下,觉得自己幼稚了,又笑道,“您的劫难,现在如何了?”
“你我结契时,情劫已破。”谢衍的道劫早就在转世回归时参透,情劫却应在徒弟身上,满心的炽烈灼灼,却没想到和帝尊结契之后,竟是破了万千修士都栽跟头的情劫。
“儒门三劫,余下这红尘劫啊……”谢衍一展广袖,挥散那席卷的浪,已经漆黑的江水却半点也未沾湿他的衣角,他轻轻一笑,“我归来的这一世,就是在历红尘劫啊。”
“哈哈哈哈,我亦破劫了。两千多年,我终于知道破了情劫是什么感觉,也没白疯魔这些年……”殷无极向他伸手,似乎想拉住那临江之仙的衣袖。
而他现在再也不畏惧他会轻轻飞到九天之上了,因为他已经落在他身边。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一扁舟。如今,也算是实现了吧。”
“……是啊。”帝尊笑着阖眸。
谢衍看向缈缈红尘,目光又落在勾着他衣角的玄袍帝尊身上,撞进他灼灼的眸,于是他略勾唇角,驾驭着小舟,傲然立于风口浪尖,道:“有别崖在侧,这红尘万丈,且闯一遭。”
谢衍正执着长剑斩雷劫,在这江河之上,雷劫近乎化为密密麻麻的网,有几道几乎都要落在他们的舟边,却被他一剑斩灭,只得无奈地偏移。
而殷无极坐于舟间,黑袍在风雨中翻飞,魔气近乎恣意地席卷着,与谢衍的灵流相融,近乎契合。
当年的圣人坠天,是一人去闯天路。
倘若这一次,是一圣一尊携手呢?
他们是求道者,也是同道者,更是殉道者。无论命运让他们的道路如何分岔,到最终,师与徒,总会走到同一个尽头。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亘古之中,天之道发出旷古的质问。
“这江河,当真渡不过吗?”谢衍却是笑了,眼神中跳跃着一簇黑火,他一扬剑,“纵天命阻拦,吾也要渡魔成圣,这漫天神佛,拦不住我!”
“是极!”殷无极纵情大笑着,眼神在清醒与疯狂中交错,到最后,他甚至伏在船边,用手掬起一捧江水,“这天道,也不过如此啊。”
怒澜之上,是天劫阵阵。江河之下,是逆浪滔滔。
“谢云霁,你与他,当真要走这天路吗?”这浩浩的江流之上,他们听到红尘道近乎缥缈的声音,“哪怕前路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又如何?”谢衍看向那阴云之上洞开的一线天路,执剑傲立的背影,宛如天下无数的赴道者。
风雷中,殷无极同样拭剑而立,站在他的身侧,无畏无惧地仰望那主宰天下的道,他的声音恣狂而决绝。
“师尊,同去同归!”
第107章 既见君子
惠风和畅, 光影横渡。
见微私塾中,白衣的先生正手执书卷讲课。
“谢先生,他又来了。”今天讲的是《大学》, 不老实的学生往窗外张望了一下,看到熟悉的黑影, 顿时大惊小怪道。
而那原本坐在窗外听讲的少年像兔子一样,瞬间跑了个没影,留下地上零落的炭笔。
“他整天来蹭先生的课听, 又没有给束脩,先生也不赶他出去。”
“听说是街上的流浪儿, 小叫花子也想听《大学》呢。”
“随他去吧。”白衣先生于窗边驻足, 看到地上散落的炭笔,似乎看见那警戒的少年惊惶的模样,微微一笑。
他也不在意,只是握着书卷, 走过几人的书桌,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提醒他们回神,道:“大学之道, 在明明德,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
放了课,来启蒙的孩子如放飞的风筝般蹿了出去,偶有几个好学的围着他问不懂的地方, 谢衍只是轻轻点拨,他们便如同醍醐灌顶,纷纷拜谢而去。
几个来接下学的小厮, 正议论着那位先生,语气中颇多崇敬。
“广陵城里谁不知道谢先生啊,博学广闻,才情见地样样都是极好,就连知府公子都来这里读书呢。”
“谢先生这里名额不多,收足了便不再收。除了贵族公子外,他还会匀出一部分名额给平民子弟,若是家境不好,甚至不收束脩。我听老爷们说,这叫有教无类,谢先生是大才啊。”
夕阳西下,私塾里的人走光了。
谢衍把收缴来的炭笔放在窗台上,对着空气轻轻一咳,故意说道:“私塾有笔墨纸砚,用不上这些,还是丢掉好了。”
他用油纸折了折,包裹了几块刚出炉的面饼,一同放在上面。
除却鸟鸣的声音,书院内一阵寂静。
谢衍微微一笑,背过身去整理书卷。
他已是修仙者,早已不凭借耳闻目睹感知一切,那孩子的小动作他尽收眼底,却也觉得有趣,并不想指出,也觉得不必赶走他。
谢衍把书塾整了整,然后转过墙角,看见零零散散的面饼屑被鸟儿啄食,人却消失无踪。
庭院竹林掩映,有阳光落入,一地碎金。鸟儿也并不怕人,在谢衍身侧叽叽喳喳地鸣叫着。
“不想见我?”谢衍倒也不想强求,若是无缘,不见也无所谓,左右听过他讲课的飞禽走兽,人仙妖魔多得很,不差这么一个。
谢衍在广陵城停留已有一些时日。他正是仙门最年轻的一位大乘修士,若有此等境界,一般都是一方宗主或是大能,会将精力完全放在专心冲击渡劫中,不再过问世事。
而他修炼法门有所不同,所以选择了入世。
早年,他于微茫山之上发下大宏愿,立誓教化天下。
于是他行万里路,重新将上古散落的儒门典籍编纂,传道受业,走遍天下。他走过一处,便留下讲学,直至人们从蒙昧中学会“礼”与“义”,短则一两月,长则达一两年,有教无类,闻名世间。
有人许之以重金,妄图在他的书塾中加塞学子。谢衍看也不看便拒绝了,他所挑出的都是有些仙缘的学生,只要稍加点拨,未来或许有大道之望 。就算身上没有仙缘,经过他的教导,或成一代人杰,或是乱世枭雄。
而这些都与谢衍无关。
听过他讲学的,顶多能算上他的学生,算不得他的弟子。而他却不像其他大能那般徒子徒孙饶膝,他目前还没有收过任何一个弟子。
紫砂壶中茶水的芬芳散开,静室茶香缭绕。
“谢小友,你就不收个弟子?老道的弟子虽然年纪小,但是天资聪颖,听话乖巧的很,也算是让老道体会了一把儿孙绕膝的滋味。”
鹤发白眉的老道盘腿坐在矮榻上,青灰色的布料看上去破旧,实际上却一尘不染。
老道揶揄道:“莫非是谢小友眼高于顶,着实看不上这些凡类?”
“喝茶。”静观尘寰的白衣修士眉目沉静,宠辱不惊。他道:“不是不收,只是时机未到。”
“天问先生莫不是算出了什么?”道祖打破砂锅问到底。
“若是事事都去卜算,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谢衍不欲正面回答,只是斜倚在矮榻之上,看向广陵城繁花似锦的春日薄暮。
他乌发白衣,一身仙人临世的风流,此时侧眸望向道祖时,却显得有些促狭。“我隐隐有预感,与我有缘之人,也该上门了。”
“哈哈哈,那我就等着看你的选择了。”道祖轻抚长髯,起身告辞。
他不过跺一跺脚,便有青牛乘祥云而来,“谢小友的茶果然名不虚传,就连老道也心服口服,下回厚颜携一位老友来拜访,小友可不要嫌弃。”
“不过是些粗茶,当不起这般盛赞,若是道祖与友人光临,谢衍定扫榻相待。”白衣的先生长袖拢起,微微一揖。
整个修界,当得起他这一礼的人不多,道祖算一个。
“天问先生不必远送。”道祖乘上青牛踏云而去,转眼之间便行至千里之外,再无踪影。
谢衍转身,却见方才有异动的草丛里,人已经离开了。
他与道祖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不在意罢了,知道又如何,就算他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与道祖是什么身份,又何苦与一个凡人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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