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187章

谢衍却显得游刃有余,似乎在等待他们的下一轮为难。

眼看着问题穷尽,有个人脑子空白,竟然问出:“为何事农桑?”

这种答案明摆着的弱智问题,很快就有人小声说道:“衣食住行。”

谢衍只是一笑,温和地道:“然也。”

提问者一时尴尬,下不来台,只得掩面,不敢看他。

身着魏紫的男人皱眉,最终还是叫了停,笑道:“谢先生大才,吾等不如也。听闻谢先生于书画音律也有造诣,在场有十位大家,有擅长诗赋,有擅长绘画,想要与谢先生一较高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随意。”谢衍来者不拒。

他拂袖,便有小厮搬来案台与笔墨纸砚,置于他面前,想要替他磨墨。

谢衍扫了一眼,嫌他笨手笨脚,道:“下去吧,让我徒弟来。”

殷无极听到师尊召唤,一拂长袍,便走到谢衍身边,静静地跪在他的身侧,为他磨墨。

少年人宽肩窄腰,挺拔如松,抬头看着他时,眼中仿佛有星河流淌。“师尊打算作什么?”

“魏都赋。”谢衍沾了墨,下笔便勾勒出都城的轮廓。

殷无极一顿,他知道,以他家师尊的风格,名为《魏都》的诗赋与画作,绝不可能是为帝王歌功颂德。

不过三炷香,《魏都赋》已成。

积弊不在一时,皆因数朝累积。若即刻变法,弹压士族,改农耕、税制、军制、任能臣,罢奸邪,或有一线生机,可救国运。

谢衍是真正走遍了天下,才一蹴而就,赋文句句一针见血。

谢衍搁笔,殷无极即刻会意,接过他的赋文誊抄。

他的字是悬沙袋练出来的,摹的是师尊的字体,颜筋柳骨,博采众长,虽及不上谢衍,但亦然可被他赞一句好。

谢衍便开始作画。

与他相争的,写与画只是任选一样,同样的时间,唯有他两样都要作成。这无疑是刁难。

但谢衍并不在乎这点为难,沉吟一番,第一笔便引动灵气。

他绘出仿佛流动的江山万里,飞禽走兽、贩夫走卒、农桑码头、高门士族、灵山隐者、边城铁骑……

国都醉生梦死,锦绣之下是腐朽。

而魏京之外还有万里河山。河山之外仍有海天,海天之外,还有遥不可及的仙宫。

人生于世,不过蜉蝣而已。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极目远望,鼠目寸光者只能看到方圆之地,志存高远者却能看到江山无限。

而谢衍又不是愤世嫉俗之人。他一言不发,只有笔端有一缕愤怒,流淌在画纸之上,化为无言的山川松柏。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待到最后一笔落下后,谢衍犹豫半晌,最终题字。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殷无极已然明白了他肃然神色之下隐藏的情绪。

他看似游离,视俗世如过眼烟云,但他从南方走到北方,从边关走向国都,一路上种种皆入眼,哪能没有怒意?

国运有常,他毕竟是世外之人,不能直接插手。唯有借着这鸿门宴,提点庙堂之上一二。

他的用心何其良苦?但这样有用吗?

“送上去吧。”谢衍作成后,让殷无极捧着交予宦官,他微微阖目,心里却已然有了答案。

画卷再度展开时,云蒸霞蔚,让一切都黯然失色。

一切都像是活过来了,飞鸟振翅,城池春秋,农桑织布,边城万里,宫阙成灰。仿佛时光在画中循环,由盛到衰,如历史的规律。

“此乃神仙之作!”身着魏紫的王爷顿时一震,知道这书生绝对不凡,为化外仙人,激动道:“先生大才,可愿随本王入朝,陛下必以国士待之。”

“吾等不及也。”那些伏案作画的画师这才知晓,自己是与何等神异之人比较,心甘情愿地俯首认输。

他们长叹一声,掩面而泣,道:“目睹此画,不如折笔,这世上已无人可越过先生了。”

他们为这江山图而震惊,谢衍却没显出几分高兴之色,而是瞥了一眼殷无极,道:“读。”

少年直起身,声音清越,念起了《魏都赋》。

“……内不事农桑,流民成灾;外不理军务,边关告急。庙堂之上,不问苍生问鬼神,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道观佛寺,香火鼎鼎,皆为民之脂膏……”

鸦雀无声。

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敢说之人,也从未如此系统地意识到国家弊病。能够谈玄之又玄的奥妙,却对实务一窍不通的文人都熄火了,半晌无话。

再看那美轮美奂的江山图,他们才惊觉其中盛衰。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传世之作啊。”大学生低声道。

在这压抑的寂静之中,有人轻敲杯盏,与之相和。

万古千秋之后,他们的著作都化为黄土,唯有此赋能够流传。

“此赋……”就连那王爷也欲言又止,听到一半,猛然坐起,道:“不要念了。”

他背后已经汗湿,似乎是承受不住这般压力,长出一口气,才觉得自己从这沉重之中解脱出来。

王爷看向谢衍,敬重道:“先生有才,可否为朝廷所用?”

这是在隐隐告诉他,有些话不能说,若是说了,必有后果。

谢衍不置一词。

浮世虚名,于他来说不过是烟云而已。他帮徒弟出气之余,也想绕开天道的限制,稍微点拨一二,兴许能够让黎民苍生少受些苦难。

但看来,他所想要点拨的王族与士大夫,对此无意,只在乎他说话太直白,要劝他闭嘴。

朽木不可雕。一国之亡灭,总是从上层开始烂透的。

“不过是为了徒弟而来,既然诸位无事,衍先行拜别。”谢衍拂袖,却是拒绝道:“一介书生,当不得国士之礼。”

他来时飘然一身,去时亦然清风两袖。

浮世虚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又何须一顾?

魏都赋一成,便引起争相传唱。

可不过一日,庙堂之上便下了查禁之令,命令茶楼酒馆不得传唱,私下不得抄录,若有私自传播者,杖二十。

却不知越是禁止,其传播速度越快。

不多时,已经从魏京传至洛城、过了寒关、直抵北方边塞与南方广陵河谷一代,越是天高皇帝远,小儿口中便唱起来,歌声更远。

第五日,朝上王爷献画,为此,整个朝廷吵了整整半日。

一些人认为谢衍有大才,他的笔墨可引动异象,便是真正的国士,该留。

另一些顽固守旧的士大夫,觉得他妖言惑众,又有奇诡手段,若是开了口子,必然使得天下人非议朝堂,该杀。

杀与留争了半天,没有争出个所以然。

陛下一锤定音,既然谢衍之徒要参加此次科考,便捏他徒弟在手,要他上金銮殿,届时,若是合用便留下。若是不合用,便当庭杀了。

毁誉参半,盛名天下知。

魏京震动。

*

旬日,细雨霏霏,春闱开始。

“师尊不嘱咐两句?”

“若没考中前三,别来见我。”谢衍执着一把油纸伞,送他来到考场前,淡淡地道:“若是金榜题名,我便替你取个字。”

“那徒儿必然全力以赴。”殷无极一顿,继而笑道。

谢衍见到少年在细雨中的背影,不由得起了些期待之心。

他甚少有这样接近于关怀的心境,寻常与人也不过君子之交,点到为止。

而殷无极的人是他救的,名字是他取的,一身本事与才学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雕琢一块璞玉,越是花费心血,越是期待他未来会成为怎样优秀的模样。

“道祖诚不我欺,有个徒弟,的确有意思许多。”谢衍寻思着,在细雨中望着少年的背影,他一身玄色儒衫,抱着书箱,用大袖挡住雨幕,在平凡学子之中,仍然显得清霁孤直,一举一动都带着他的影子。

谢衍忽的觉得,他与当年自己离家时有几分相像,却又笑自己想的太远,在看不见他时,才转身走远。

谢衍如今是整个魏京风头无两的人物,有人朝他请教,他也不端架子,随意指点一番,在学子之中的名声更显。

自然有人记住殷无极,认出他是“谢衍的弟子”。

但名声日显,却容易被其所累,比如被朝廷监视。

但对方并没有打算动手,谢衍便假装看不见,该读书读书。既然目的达到,那些繁琐的学会、宴会、他全都推掉了,专心等待他的徒弟考完。

放榜后,殷无极果不其然地中了会元。

少年郎看了名次,又一矮身躲过来榜下捉婿的家丁,向着谢衍走去。

阳光正好,他长发束在脑后,目光灼灼,回眸一笑时却是如春花秋月,极是俊俏漂亮。

白衣的先生早已等在那里,带着欣然的笑意看着他,道:“还算不错。”

“师尊答应我替我取字。”

“我已想好了,‘别崖’如何?”

“何解?”

“别危崖。”谢衍抚摸着他后脑的墨发,叹息道:“你少时多苦难,愿你今后不再为命运所困,远离那些危险与苦难。”

“殷别崖。”殷无极念了一遍,比起他大名中承载的殷殷期盼,他的字,更像是师尊对他的嘱托,要他平安喜乐。

“师尊以后,叫我的字可好?”殷无极倏尔一笑。

“怎么,叫徒弟你听不惯?”谢衍似笑非笑,拢着袖转身看他。

“师尊未来还会有别的弟子吧,但若是叫我的字,我便是独一无二的,只是师尊的‘别崖’。”殷无极笑道。

“麻烦。”谢衍轻哼一声,却还是依了他,道:“别崖,该走了。”

金殿之上,皇帝拿着糊了名的文章钦点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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