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翻开,他也觉得奇,在宦官念完名字后,整个殿内神色各异,皆是寂静。
“又是谢衍之徒?”
“连中三元?”
“本朝还没有连中三元之人吧,这个少年不愧是那位的徒弟,当真厉害极了。”有大臣感慨。
皇帝沉默了一下,道:“召谢衍进宫。”
他的名字已经呈于庙堂之上,是个不容忽视的世间大才。如此人物,如果不能为他所有,那便不能留。
谢衍入殿时,看到立于阶前不跪的少年,淡淡一笑。
他为世外之人,对凡俗皇室有着基本的尊敬,但是三跪九叩就免了,殷无极自然也从他的礼制,他是不会对凡俗君主下跪的。
“别崖,过来。”谢衍向他伸手。
宦官劝了半天,殷无极都只是施礼,却不跪下谢恩。
可听到谢衍的声音,他蓦然抬头,却是步履轻快,走向谢衍身侧,侍立在他的左右,笑道:“师尊,皇帝点我为状元。”
“藐视天子,辜负皇恩,点不点你还不一定呢。”宦官阴阳怪气道。
“天地君亲师,不跪君王,何等傲慢。”这是言官看不惯。
“哎,才子有些傲气,不妨事。”那殿上天子亲切地笑道:“谢先生的大名,朕如雷贯耳。《魏都赋》我已看过,有些想与先生探讨……不知先生可愿入朝为官?朕许以宰相之位。”
“不必。”谢衍却不为名利所动,寻常帝王,命数还受不住大乘修士的辅佐,何况谢衍也从未对官位有什么兴趣。
“可惜了。”皇帝轻叹一声,道:“先生当真不考虑一下?还有贵徒的前途……”
“考过便罢了,师尊不留,我便不留,既然已经试出了水平,大可以抹了我的名字。”
殷无极也对所谓前途不屑一顾。兴许三年前,他还会觉得做官是个好前途,因为那时,他还隔着私塾的一道门,向往着泥潭外的世界。
而如今不同了。
天地君亲师,他无君无父,唯有师友深恩。
这天底下,他只会跪他的师尊。
“既然如此,那边留不得了。”皇帝抬手,羽林军迅速上殿,团团围住。
“《魏都赋》妖言惑众,《江山图》诡谲妖邪,禁。相关人士下刑部天牢候审。”
殷无极上前一步,挡在了谢衍的身前,便也不再压抑自己的轻狂,嘲弄似的扬起唇,道:“不可用则斩?陛下如此心胸,在下长见识了。”
“动摇国本,祸乱朝纲。”
“别崖,不必多言,走吧。”谢衍摇了摇头,牵住徒弟的手,一副懒得再与他们废话的模样。“魏朝没救了,等死吧。”
“大胆!”官宦怒道。
“一群蠢蛋,怎么都听不懂人话呢……”殷无极年轻气盛,笑意盈盈说出让人恨不得当场处死他的锋利言辞。
他把自己的卷子一撕,化为纷纷扬扬的碎片。他只是跟着先生,在刀光剑影中穿行,却片叶不沾身。
谢衍身侧的灵气,如云蒸霞蔚,化为如实质的剑意,锋利而冷冽,但凡是近身十步者,无不被剑意穿身而过。
“他到底是什么人?”
“是仙是鬼?”
百官战栗。
禁军见到死了几个,也不敢上前,生怕触怒了仙人。而谢衍白衣飞扬,只是随手一指,剑意化形便穿透墙壁,竟然直直破开一个大洞。
不知是谁,膝盖一软,竟然扑通跪倒。这似乎打破了什么沉默,接二连三的跪下声响起,朝向这降临于世的仙人,似乎在恐惧他口中的“大魏没救了。”
但这些已经很遥远了,两人已经走出了殿门。
殷无极在走下金銮殿阶梯时回头一顾,看着那金碧辉煌的禁宫,却兴致缺缺地道:“皇宫也不过如此,这便是人间帝王?”
“感觉如何?”谢衍问道。
“不如何。”殷无极漆黑的眼眸里仿佛有暗色的红光,一股生在他骨子里的欲望在静静沸腾,他笑了,桀骜而张扬:“下次上金殿,那个让人俯首称臣的位置,应当换我来坐。”
“修界谁也不服谁,不兴俗世这套。”谢衍没当回事,以为他只是孩子气,想尝试些新鲜东西,得到手了便不感兴趣。
天问先生宠溺孩子,却半点也不畏权威,所以笑道:“你若想过把瘾,大可以寻个机会,师尊带你去坐一坐那龙椅。”
“不必,做帝王有什么意思,我只想跟着师尊。”
无论是力量,还是权势地位。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会自己去挣。
第116章 少年心事
他们离开魏京后的第十年, 大魏覆灭。
而后,整个中临洲的凡人王朝流水一样换,今日是这支义军攻入城中, 改了国号,没过几年, 又是另一支异姓王率兵复国,却不拥魏朝王室,反倒自己称帝, 大肆分封,鱼肉百姓。
如此折腾了几十年, 战火也没有停。
谢衍依旧游历于红尘, 却不再打破世外之人的规则,试图提醒那些贵族王公,他只是一袭白衣翩然,带着一名持剑的玄衣少年, 游走在离乱之民中,施粥, 救人,治病, 教书育人。
在黑沉沉的云下,殷无极搭出蓬草的茶棚, 摆着几个树墩,雨将落未落。
那些没有屋檐的流民,便被白衣的先生无条件地接纳进了棚内, 饮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在寒夜大雨中,食物与屋檐, 宛如活命的希望。
哪怕这茶棚看上去摇摇欲坠,坠到顶部的雨,却始终未曾摧垮它。
殷无极卷着袖子,灵活地踩着扎在土里的墩子跳上茶棚,动作像猫儿一样轻盈。然后他把怀中抱着的茅草盖在漏水的屋顶,遮住洞。
他听到谢先生在屋里,与一个落魄的书生交谈,他似乎是携着妻儿从南方逃难而来,哪怕是前朝的秀才,在如今这乱世之中,也难有凭依之地。
“王都已经被劫掠了三次,三次啊!”那秀才激愤不已,哑着嗓子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人保护我们,国没了,家没了,连士兵,都不知道是谁的士兵,今天闯进来一支兵收缴钱财和米粮,没过几天,又进来一支,要我们再交,说交给之前的朝廷不算……”
“他们一层一层地刮,刮到脂膏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把骨头……”那秀才一身破旧的褐色衣服,脸上几乎都是绝望的死气。
书生的妻子瘦骨嶙峋,拍着已经进气多,出气少的孩子,正在默默流泪。
“这个孩子,是染了风寒吗?”谢衍默默地听着,然后走到那女人面前,淡淡地道:“衍略通医术,不如让我来看看。”
“多谢先生,求求您……”女人似从绝望中爆发出一声哀嚎,跪在他面前,把孩子双手捧起,交予给他,“救救勉儿,救救他,他是我的命啊……”
她忽然又狠狠地瞪向书生,道:“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国,勉儿要死了,他却只想着他的大魏朝,他那还未考上的学,还有荣华富贵!”
书生顿足落泪,却不与女人争论,他哭着说道:“没有国,又哪来的家呢?”
“那是你作几句酸诗就能挽回的事情吗?”女人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她道:“娘亲死了,爹死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谢衍由着他们夫妻吵架,只是接过他们没到一岁的孩子,洁白如玉的手指先是抚过孩子的额头,小手,然后大致清楚了原因。
“他必须现在退烧。”谢衍淡淡地道:“这孩子得的是伤寒,再烧下去,可能会伤到脑颅。”
修好了棚顶的少年已经被雨淋透,他手里还握着锤子,踩着几根刻意突出的落脚处,轻轻巧巧地跳下来。
他一身雨的湿漉清寒,走入这点着烛火的茶棚中,地上铺着许多茅草,满地躺着的都是流民,数一数,可能有大几十个人蜷缩着,几乎无处下脚。
“师尊。”殷无极笑道:“屋顶修好了,现在不漏水了。”
“别崖,过来一下。”谢衍取出纸笔,置于这棚中唯一的桌子上,迅速地写了几味药,道:“这几种药草,我们这里可还有?”
谢衍虽然过目不忘,但是懒得记俗务,他们一路不动灵力,顶多用一下袖里乾坤,所以置备行装都是殷无极来的。
玄衣少年接过药方看了一眼,又打量了一下那烧的脸颊通红,呼吸急促的孩子,立即道:“有的,我立即去找。”
谢衍嗯了一声,把孩子还给女人,然后又脱下自己的外衣,换下那孩子几乎破烂的襁褓,让她抱着。
殷无极支起了药炉,在难民都看不见的角度,随手指了一下炉中的茅草,刺啦一声,火就窜了起来。
他也曾是流民,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摸爬滚打地活下去,不知吃了多少苦。
哪怕天生感情缺少一块,不能共情,但他也对于师尊要救助难民之事没有任何异议,因为,这让他稍稍有一点是在救助当年的自己的感觉。
药熬好了。殷无极端过去,看着女人一点一点地喂给孩子喝。
他蹲在她身边,突兀地问道:“有父母是什么感觉?”
女人知道这小郎君是救命恩人,也不再表露出那对待丈夫的歇斯底里,她撩了撩头发,脸上露出几分圣洁的母性。
“那是一种骨肉相连的感觉。”女人抱着孩子摇了摇,看着他呼吸慢慢缓了下来,眼里露出些许慈爱来,“只要孩子能够好好的,我的命都能给他。”
殷无极的眼睫掀起,漆黑的眼中透着些迷茫神色。
“别崖。”又听到谢衍唤他,殷无极站起身,他生来体热,有伴生灵火,身上的雨水已经快要干透,然后步履轻快地走向师尊的方向。
谢衍已经脱掉了罩衫,长袖也挽着,正在弯腰替一名孱弱的老人搭脉。
他蹙起眉,“这是疫病。”然后在棚中流民惊恐的声音中,略略沉下了声音,冷冷呵斥道:“慌什么,我能治。”
他们本以为这寡言的白衣书生是个慈悲好说话的性子,却不料,他只是一冷脸,所有人都吓的噤声。
殷无极站在他的三步之外,看向丝毫不顾衣衫不洁,跪坐在凡人病榻边的白衣书生,怔怔地看了许久。
“别崖,把我的药箱取过来。”自从收了殷无极,谢衍从来不记东西放哪了,反正一切俗务,徒弟都能替他打点好。
“好,马上来。”殷无极又转过身,去棚外找个地方,从芥子空间中取出药箱,然后走进去,看着谢衍用银针刺穴,再施以艾灸。
“谢先生无所不能,无所不能!”
“真是菩萨下凡啊……”
殷无极早已入道,看到一股跗骨的“疫气”从那老人的身上离开,那昏迷的老人在许多人的欣喜声中转醒。
殷无极却是微微睁大眼睛,专注地看着“疫气”的流向。
“收集起来,烧了它。”谢衍忽然出声,丢过来一个瓶子。
这并非正常的疫病,而是妖邪作祟,产生了“疫气”。而足以涤荡一切的,便是殷无极的灵火。
殷无极这才知道师尊唤他来的目的,一想到自己又帮上了师尊的忙,他又高兴起来,拿着瓶子去认真地捉“疫气”了。
如此,一晚上拔除疫气,又治病救人,施药施汤,师徒俩都没闲着。
等到第二天冷雨停了,还有人恋恋不愿走,希望跟着谢先生一道北上。
殷无极抓着谢衍的衣角,微微仰起头,看着那白衣仙人。
而仙人看着旁人时淡漠如同神像,但是很快,谢衍就伸手覆上他的手背,然后牵着他的手,在红尘中慢慢地走。
“这一课,你可懂了?”
“请师尊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