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191章

谢衍在他面前评判修真界大能时,向来不加避忌,有人被他青眼相加,有人让他不屑一顾。而那些送到他面前,探问无涯君是否有意寻找道侣的信件,那些寻求与他结姻亲的婚书,他几乎全丢了回去,半分也不给面子,让所有人都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弟子会一直在您身边,没人抢得走。”殷无极道。

“你啊,长的招人就不说了,性子还凶,磨不平棱角,扎手。”谢衍叹了一声,道:“现在的修真界,谁都知道我护着你,我也护得住你,他们畏着我的名声,不会对你动手。但下次遇到有人挑事,手段缓一缓,留点余地,不要做绝,免得到处树敌。”

“可是师尊……”殷无极眼睛一沉,知道师尊是意有所指,淡淡道:“敢在弟子面前辱及吾师,我只是折了他们全身的骨头丢下微茫山,还给他们留了道途,已是网开一面。”

“这叫留了道途?”谢衍笑了,却没有斥责他的意思,“灵脉都被你的剑气斩断,若不是他们的师父打不过为师,你看你现在还能不能好端端坐在这儿,听我弹琴。”

殷无极眸色一深,只觉得心中暗流翻涌,骨血沸腾,“弟子给师尊添麻烦了,下次不敢了。”

“你有什么不敢的?年纪轻轻,什么地方也敢闯,谁的人都敢杀,小心撞得头破血流。”谢衍轻哼一声,手指放在琴弦上随意一拨,似笑非笑道:“闯合欢宫的地界,还把芳华夫人的画舫砸了,若不是为师护着你,你能全身而退?”

师徒二人居住在微茫山时,谢衍也会邀请一些名士论道清谈,交流修行之道。中洲学风盛行,百家学说皆在萌芽时期,自然有不少观点碰撞,亦然有沉渣泛起。

殷无极面对谢衍时百依百顺,对外却是孤直凌厉,继承了谢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作风,手段却比师尊还要狠戾几分,自然免不了树敌。

他知道,师尊要名声,面对一些风言风语,辱没言辞,不能亲自出手惩戒,却不能显得软弱好欺,这些脏活累活便由他来干。渡劫期却依旧无宗门依傍的师尊,能替他出手的不多,他不能堕了师尊的脸面。

殷无极扬起脸,任由他家师尊从他的脸玩到头发,半点反抗也没有,而他心里知晓,谢衍仍然当他是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无论如何亲昵,都没有暧昧旖旎。

“师尊替我挡桃花,那师尊自己有找道侣的意愿吗?”殷无极咬了一下舌尖,定了定神,然后问。

“缘分是很难说的。”谢衍觉得他是叛逆期到了,怕自己的宠爱被分走,又天生坎坷,是个缺爱的,心下更觉怜惜道:“儒道并未要求断情绝爱,但是这么多年一个人也过来了,若无必要,我不会主动找道侣。”

再说,以他的骄傲,天底下又有几人入的了眼呢。

他随即挑眉,道:“别崖莫不是觉得为师烦了,想再有一人疼你?若是如此,我也不是不能……”

“我不要。”殷无极抓住他的衣袖,眼底似乎有些沉沉的迷雾,他唇上咬出了些许齿印,甚至有些血丝。“只要我和师尊就够了。”

“好,不要。”谢衍纵着他,道:“你不喜欢,我便不找。”

殷无极又开口,执着地问道:“宗门建好后,师尊会收很多徒弟吗?师尊还会最喜欢我吗?我还是最特别的那个吗?”

谢衍看他低着头,手指轻颤,显出几分不安之色。于是心里了然,便揽过他的肩膀,把他搂在怀里,哄孩子一般揉他的脑袋。

“你都跟了我这些年了,恃宠而骄的事情做过这么多回,怎么这个时候反而不自信起来?”他神色带笑,道:“我如今六百岁有余,光是你在我身边的时日,就有三百年。陪了我人生的二分之一,我若不待你好,还能待谁好?真是傻孩子。”

殷无极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他衣袖,窝在他的怀里,揽着他腰的手却用力到手指泛白。

唯有眼眸幽沉,仿佛有血色氤氲。

“别崖,我待你严厉,是为了让你成才,将来做我的继任者。”谢衍抚过他的脊骨,光是见他这般乖巧的模样,他就觉得高兴,于是道:“我在你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你当然独一无二。若你不喜欢我收别的亲传弟子,那我便不收,有什么关系。”

殷无极是他的亲传弟子,他的名字、修为、术法、剑技……一切都打上他深深的烙印,他亲手挑的继任者,也将是他人生的延续。

他们已经一起渡过了几百年,若没有意外,今后一千年,两千年,他都会领着他一起走。

这种缘,是写在天道里的,轻易是分不开的。

那一日,他们又在月下对酌,长谈了许久。

谢衍饮酒醉了,醉卧在花丛流萤之中,殷无极便俯身下来,替白衣修士拂去衣上寒露,然后把他背回房间。

青年的肩膀宽阔,身姿挺拔,已经足够背负师尊。从还未到谢衍腰的少年,已经长成如今俊美清正的君子,已是经历了三百年岁月。

“别崖,我是不是太宠你了,看看修真界里,师长待徒弟,都是要其生则生,要其死则死,哪有你这般无法无天的。”这是谢衍似醉非醉的低语。

“师尊醉了。”白天用规与矩画了一整天图的殷无极,晚上还要把不知何时醉倒溪边的师尊给带回共居的洞府,听到师尊的抱怨,他笑笑,“您呀,下回不许喝这么多神仙酿。”

“瞧瞧整个修真界,敢和师父顶嘴拿乔怄气的,是不是就你一个?”谢衍捏了一把他的侧脸,“……明明是为你好,还和我闹,难管得很。”

“师尊是为了我好,就能骗我诳我了?”

“……”绝杀。

殷无极的脚步很稳,谢衍饮的多了些,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呼吸清浅而均匀。他却不知晓,在自己合眼醉眠的时候,背负着他的徒弟垂下眼睫,眼底隐隐有着沉黯的绯。

凶兽贪婪,哪怕披着一层温良恭俭让的外皮,看上去漂亮而无害,也改变不了他凶残的本质。

殷无极听见自己的心音,如沉闷的鼓点,咚、咚、咚。

一颗种子早已深种,如今破土发芽,生长出狰狞的欲望。

*

当谢衍的七情正常之后,殷无极以提升修为,准备入秘境取剑为由闭关。

微茫山后山里有他开辟的洞府,谢衍本不欲打扰,但是画图纸时,心里总有股怪异之感,到底还是掐指随意一算。

结果却让他眼睫一垂,眸中蕴着寒气,道:“出了问题不来找我,强行闭关有什么用?”

这混小子,生来便是气他的吧。

殷无极的冰火洞府,一面冰寒冷僻,可压制他一身霸道灵火,一面灼热高温,可提升他的控火才能。

谢衍又在石壁上刻下禁制,寻来寒竹与雪原花,用五色土种在寒潭旁,若是灵火失控,薅上一把珍稀灵草吞服,便可压制。

谢衍踏足洞府深处时,殷无极正浸在寒潭里打坐,身体里的灵火在与寒气对抗,让他墨色长发流散如水,却结着一层冰霜,浮在寒水之中。

他眉峰微蹙,面色苍白透明,单薄的玄色长袍裹身,却被水浸的贴在身上,勾勒出强劲优美的身形。可他身上却时不时窜起一阵赤色的灵火,霸道至极,伤人伤己,将寒潭也蒸出了白雾。

谢衍蹙眉,站在原地看了一阵,神色阴晴不定。

“谁?”低哑的声音骤然响起,冷冽如刀。“滚出去。”

池中的玄衣青年没有回头,只是稍稍一挑指尖,整座洞府中却被陡然蹿升的赤色火焰映的大亮。而那流窜的火焰竟有风雷之势,转瞬间汇成洪流,向着谢衍轰然砸去。

山海剑不出鞘,只是一声嗡鸣,以剑鞘挡住烈火。

谢衍神色更沉。

“六亲不认?”他走到潭水前,微微倾身,试了试温度。原本应该冰冷的寒水,现在却如同温泉一般,根本浇不熄他天生的火。

“师尊……”殷无极这才意识到自己攻击的是谁,眼瞳中的赤红消散殆尽,一下子气弱了些,别过头去。

“不说说?”谢衍负手站在潭水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道:“趁着我还没有那么生气。”

殷无极不答,只是从潭中站起身,一步步向岸边走去。

他明明面色苍白,抬眸时,却有着流光溢彩的一抹红,衬的他平日清俊的容颜别样的妖冶。

漆黑如鸦羽的墨发披散在肩头,寒霜却被灼热的炎气蒸腾,氤出了白气,黑色的袍子在水中浸润,衣料浮现赤红色的暗纹,像是地狱里盛开的红莲,绮丽而魔魅。

小徒弟不太对劲。谢衍却蹙起了眉,浮现几分忧色。

“……这次闭关本该在三个月之前。”殷无极走到岸边,衣摆在水中逶迤,划起细浪,他在水中向谢衍伸出手,指骨凝白,唇边却绽开一个奇异的笑容。

谢衍握住了他冰凉的手,那股寒气几乎窜进他的骨髓里。

他皱起眉,殷无极生来体内有一股灼热的火,他应当不畏寒才对。

殷无极垂下长长的睫羽,掩盖住眸底的一抹红,道:“弟子担心师尊,所以拖延了一阵子,平日不觉如何,一闭关,却教心魔钻了空子,倒是弟子心性不成熟了。”

“心魔?”谢衍知道利害。修行者多有心魔,若是战胜,便起不了什么风浪,最怕是在修行的关键时刻前来打扰,诱人堕魔,催人元气大伤。

他心里一叹,知晓徒弟明明在关键时刻,却千里寻人,这股执着与关怀很是难得。他越发后悔 ,轻轻抚了抚他格外惨白的脸,将他黏在颊侧的发撩到耳后,温柔问道:“现在可还好?”

殷无极眼中仿佛有暗色的流光,一闪而逝。

“好多了。”

当初他闯画舫时,已经与心魔斗过一轮,是保持着清醒上的船。合欢宫的女修能活着,已经是他手下留情的结果。他若不是还记着不能给谢衍惹麻烦,她们怕是已经身首异处,无一活口。

这种近乎恶劣的杀戮本能,刻在他的骨子里。

兴许他本就该是杀人如麻的天生恶人,不该去拜光风霁月的谢衍为师,但万事万物,没有该不该,只有他愿不愿。

世上之事太多,他漠然以对,好似天生无血无泪,七情六欲皆混沌,唯有谢衍能够引动他的七情。

而之所以把自己扔进寒潭……

他担心自己动六欲。

他阖上眼,只觉身形一晃,毫无征兆地倒在了谢衍的臂弯里。

谢衍错愕之余,接住了浑身湿透的徒弟。

他的体温不像是平日那般炙热,而是冰凉至极,若不是他还有气息,证明他还活着,谢衍甚至都以为他去了一趟鬼门关。

自家徒弟在修炼一途天纵奇才,从来省心,不走什么弯路,这还是他第一次像是寻常修士一样出现心境瑕疵,谢衍极是重视。

谢衍把徒弟抱到寒潭中心的小岛,置于玄冰床上,一手握住他的手腕,输入自己的灵气。

他昏迷的这几日,他没有从徒弟床前离开一刻,持续不断地用清正温和的灵气压制他体内的混乱的灵流,总算等到他醒来。

“醒了?”谢衍见他恢复意识,才放开他的腕部。

“我这是……”殷无极猛然起身,却觉得一阵眩晕。他抬起手撑住额,回忆起自己当时的狂躁之感,心中重重一沉。

谢衍见他身体忽冷忽热,哪怕在梦中,神色也不安定,心下明白大半,于是温声道:“梦魇很重?”

“梦里黑沉沉的,到处都是荒芜,走不到尽头。”殷无极低垂下眼眸,轻声诉说梦境:“我梦见……师尊说我残忍暴戾,不配做你的徒弟……我想跪下来求你,你不肯认我,用长剑穿透我的胸膛,把我钉在地上,我无论怎么挣脱,都挣脱不了……”

“我想求您别不要我,您的心好硬啊,都不肯回头看看我……”

“所以你的心魔,就是我逐你出师门?”谢衍气笑了,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三天三夜,他醒来后,反倒给他背了个大锅。

殷无极不做声,只是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兽,看上去可怜极了。

那哀恸的一眼,显然是被梦境影响,真的伤心了。

“殷别崖,我待你如何,你心里不清楚?”谢衍凤眸一眯,眼底仿佛掩映着幽深的怒意。但他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徒弟,叹道:“罢了,心魔影响,我懒得与你计较。”

“师尊待我极好。”殷无极眸子一敛,慢慢道:“只是越重视的事情,越觉得怕,我最怕无家可归了。”

“若是师尊不肯要我了,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他轻笑,却显得有些惨然:“我不想再尝,不如杀了我来的干脆。”

他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心中隐有忧虑,这心魔来势汹汹,绝非寻常。

谢衍又按了按太阳穴,恼了。

这小子,惯会说这些扮可怜的话。可他偏偏吃这套,一见他这模样,就忍不住心软。

“你不过是修炼走岔,加上提前出关,一时未守住本心,才被心魔寻到空隙。心魔这东西,可大可小,修仙者因心魔堕魔才是少数,不必太过紧张,至于什么……我逐你出师门,更是无稽之谈,瞎想什么。”

谢衍修行顺风顺水,从未有过心魔,但他理论知识丰富,挑出几个应对方法对他细讲:“你昏迷七日,怕是因为它还没有散尽,在梦里寻找你的空隙,这几日你白天照常修炼,夜里来我这里睡,若是心魔入侵,我有办法帮你拔除。”

殷无极浑身一僵。

去他那里睡,意思难道是……

“师徒抵足而眠而已,你少年时期随我走遍天下,可没这么多讲究。”谢衍见他抗拒,冷笑道:“小崽子,当年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大半夜的来我床边悄悄趴着,隔几个时辰就惊梦,非得伸手摸摸我在不在,因为我不知道吗?”

他当年修为已有大乘期,哪里会不清楚一个初入道的小家伙在干什么,他甚至以为小家伙会爬上床来,钻进他的被子里求师尊抱抱,但当初的小狼崽可可怜怜,半点也不敢逾越,就把自己蜷成一团,窝在他的床下,时不时探个脑袋看看他,却一点要求也不敢和师尊提。

最后还是谢衍把他抱上床,塞进暖乎乎的被子里。然后给他讲睡前故事,学着哄孩子,才让小狼崽度过这一段应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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