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201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瀑布之下, 道祖正端坐在溪边蒲团上闭目养神, 声音悠长,“谢小友此来, 是为何事?”

“我来请道祖起卦。”谢衍微微一揖。

天问先生可沟通天理, 所以推演命盘他若称第二, 便无人敢称第一。可谢衍依旧找上了道祖。

“天问先生也有找别人起卦的一天。”道祖闻言,捻须而笑, “以你的修为,还有什么事你算不准?”

“并非是我不愿起卦,越是在意的人或事, 卦象越是模糊不清。”谢衍道, “衍此来,是请道祖替我徒弟算上一卦。在收他之前, 我曾算出他天生帝命,命中有劫。后来, 我数次起卦,皆是一片迷雾。”

谢衍按了按眉心, 以他这样的修为,做梦绝不是好事。“我恐他此去有变,倘若不对, 我会提前召回他。”

“若是担心徒儿,何必又要放出去。”道祖搁下拂尘,笑道。

这举动很矛盾,谢衍没有答,只是侧眸一瞥,道:“劳烦道祖。”

道祖揶揄过了,也要忠人之事。道家起卦是老本行,若非横空杀出一个谢衍,道祖的批命也广受赞颂。

灰衣的老道掏出玄龟甲,摆上铜钱。

卦象已定。

凶卦,大凶。

紫微星冥冥大亮,天枢星已从迷雾中显现,环绕在他的身侧。文昌、文曲仍然暗淡,明灭不定的摇光星,命入紫微宫。

当年的帝王命格原本模糊不清,今日竟初露峥嵘,越发贵不可言,也越是凶险。

道祖本应平稳的手腕一颤,铜板发出叮当的脆响。

他叹息一声,似乎是不愿多看,只是一抬拂尘,大叹道:“帝星,凶命!圣人啊圣人,以你之谨慎,当初怎么会收这么一个混世魔王!”

“命里有缘。”谢衍避重就轻。

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垂目看着那卦象,似乎正在计算其中生门。

“《天象列星图》曰,北斗七星,近紫薇宫南,在太微北。是谓帝车,以主号令,运乎中央,而临制四方。”谢衍微微阖了眸,“不知这天枢星又是何人,未来竟是能陪在他身侧。”

谢衍回向多情梅边,语气平淡,但是道祖总觉得,他心里别扭了。

“道祖想对衍说什么?”谢衍何等聪明,自是明白道祖这神色,是有事情要告诫他。“您尽管说来,衍并非不听劝告之人。”

自从谢衍登圣,受了道祖禅让的仙门之主位置,对仙门的掌控便越发收紧。如今仙门,已非先前道祖奉行无为而治,仙门之主只为一个精神象征的时代,权力的扩张,自然也带来了不少矛盾。

谢衍料想,大抵是有人向道祖告状,说他忝居其位,利欲熏心吧。

“谢小友,老道是看着你登圣的,有些话不得不提醒你,免得你当局者迷。”道祖拄着竹杖,看向眉目清寒的圣人,“近些年,仙门对你之行事颇有微词,尤其在琢磨你培养弟子的倾向,他们说,你不止是在中洲,甚至是要在整个仙门,奉行‘独尊儒术’。”

“吾不论旁人如何想,道祖也是觉得衍,要‘独尊儒术’?”谢衍抬眸,目光如电。

“先让殷小友去南疆,又把他派去北地,巫妖之乱,魔洲内务,你都要派他插手,如此又是为了什么?”

道祖看着他蹙起的眉,慢条斯理地捻了捻须,笑着直言:“他们告到老道面前,说是你名为仙门之主,实则仙门之君,不但打破了儒释道三家轮流执掌仙门的惯例,甚至要继续培养一个出身儒门的太子,试图开辟‘家天下’的时代……”

“道祖明知,此言荒谬。”谢衍并未恼怒,而是平静道。“我培养徒弟,当然是打算将儒门交给他,好专心进行仙门改革,整顿乾坤事了,我就能放心踏天门而去……”

“圣人啊,海水难量,人心难测。”道祖既然在他面前说这些,便是意在提点,而非试探,“你已收了殷小友近五百年了吧,他的修为已有半步大乘,在修真界也是风头无两。如此天才,想来升至大乘,甚至渡劫,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虽及不上你为天生圣人,仅仅六百年便登圣,但是他……”

“道祖谬赞了,劣徒性情还需打磨,不宜那么早提境界……”谢衍不怀疑殷无极的能力,但私心之下,却竟是希望他能慢一些的。

“旁人教徒弟,是要他快些进益。而你,却是怕他走得太急,根基不稳。”道祖心中洞明,却笑了,“你是怕他伤仲永,还是怕没有合适的位置给他?”

“……”谢衍不答,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道祖悠悠然地招来仙鹤,丢下带着灵气的粟米,抚摸着它们柔顺的羽毛,叹息道:“仙门圣位有三,天花板之上,是你,还有我与佛宗两个老家伙,除此之外,在无位置。他若是有绝强的能力,境界又提的快,你应该怎样用他,才不至于利刃生锈,美玉蒙尘呢?”

“这是衍的家事,道祖似乎是有些逾越了。”谢衍又掀起眼帘,漆黑的眸似深潭静水,声音却透着寒。

“圣人此言差矣,圣人之家事,亦是仙门之要事。”道祖叹道,“一千岁,正值盛年,如无意外,圣人至少也得到我等这样四千余岁时,才会力不从心。若殷小友修至渡劫时太早,你们同修儒道,他难道要在这继任者之位上,待上两、三千余年吗?”

道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殷无极行事太孤,修为却又太亮眼了,这样的人,哪怕是圣人弟子,掌控起来也太难。

“佛宗曾私下对我说过,无涯君之乱,不在今日,而在将来。”道祖敲了敲竹杖,却是语气又和缓下来,道,“若是不顺耳,圣人尽可以将老道之言,当做胡言乱语。”

“道祖不相信衍的能力?”谢衍眯起眼,笃定道,“此言我听过,便也就罢了,我们师徒之间,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既然圣人心中有数,老道也就放心了。”道祖乐呵呵一笑,招呼他道,“谢小友,陪老道小酌几杯。”

“今日衍有要事,无缘饮此好酒,改日再来陪道祖罢。”

“你是信缘法之人?”道祖笑了:“若是如此,佛宗邀你论禅时,你也不会口出妄言,又在禅山醉倒,不敬不敬……”

‘佛宗埋在菩提树下的酒,名为‘大梦千年’,饮一口便可看三生。”谢衍白衣如雪,如行在流云天水之间,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似乎笑了。

“你饮了整整一坛。”

“是啊,千年。”

他如今也快千岁了吧。可天道轮回,谁知道他之前没有千年,他之后又未必还有千年,千年又千年。

谢衍似乎身侧还萦绕着多年前醇酒的芬芳,道:“佛宗参禅,观我红尘心境,只道我心中仍有牵绊,终不能太上忘情,所以曾劝衍‘断舍离’。”

“然后?”道祖虽说疼爱徒弟,性情豁达,本质上也是个凉薄之人。

修道之人,尘世之缘,有时候说舍也就舍了,道祖规劝道:“你是圣人境界,世间万物,还有什么可束缚你?徒孙自有徒孙福,你又管不了那么多,不如随缘。”

谢衍阖目,淡淡地道:“做师父的,徒弟就是冤孽,哪能说不管就不管。”

他袖摆微微扬起,竟如仙人临江。

“七情与六欲,若是皆斩了,这人间还有什么意思?”

*

流离城事发,一时间如滚石入水,仙门沸腾。

仙门从不是铁板一块,就算在流离城,也是有不同势力的钉子。有魔门的,自然有仙门的。

其中关系网牵涉太广,若是追究起来,谁也洗不清身上的污点。就算是被好事者揭破一星两点,如此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他们自有办法联手按下去,不着痕迹地抹平。

谁也料不到,那不懂事的圣人弟子,竟是用最决绝,最激烈的手段,将流离城掀了个底儿掉。为了防止他们辩驳甚至改口供,殷无极不仅杀人,甚至搜了魂,连联合起来从狱里捞人的机会也没给,第二天,铁证就通过儒门的特殊渠道呈上圣人的台前。

难道就这样做实罪名?不,当然不。他们有着最好的靶子。

“圣人!殷无极手段酷烈,杀人如麻,与魔修何异!”

“请召回无涯君。”各世家大派的长老们围在谢衍身边,群情激愤,“不能再让他这样为所欲为下去了!”

“还是因为他命好,当了圣人的弟子,就不需要遵循修真界的规则了吗?”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借题发难,攻击圣人罢了,“还是圣人要为了您的继任者徇私?”

谢衍只是站在窗边,看着围着他的白胡子老头们你一言我一语,把殷无极渲染成了十恶不赦的魔头,那被杀鸡儆猴砍了脑袋的几个弟子,突然变成了他们割舍不下的徒子徒孙,成了含冤而死,勇于反抗恶势力,仗义执言的正道楷模。

谢衍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滑稽,甚至还笑了起来。

倘若当真喜欢的很,谁又会舍得放在边境,一放二三十年呢?

正说的热火朝天的长老们,看见像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的圣人终于有了些反应,却不如他们所想,立即卡了壳。

圣人的笑,好似在嘲讽他们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他是去查案的,敢问诸位,流离城魔修异动之事,他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呈上圣人案前的铁证如山,他们就算再颠倒黑白,也不敢沾上一点里通外敌的罪名。

“本应是仙门重镇的流离城高层,被魔修层层渗透,甚至还有仙修收受贿赂,为魔门常年递送消息、供应军需和修炼物资。此乃资敌,按律当诛,此事可有假?”

“……”

“所以,你们觉得他做的不对,是觉得他不该查清里通外敌的仙门叛徒?”谢衍阖目,“他固然手段激烈了些,但是事情办的妥当,诸位又是在做什么呢?”

他又掀起眼帘,自天光处微微侧过脸,似笑非笑道:“你们,到底是觉得他办的不对,还是觉得我教的不好?尽管说来,让我开开眼。”

四下沉寂。

圣人虽说年轻,但是雷厉风行,断是无人敢触犯圣人之威。在他接管仙门后,仙门风清气正,变化有目共睹,让人不得不服。

前来卖惨攻讦的长老面面相觑,他们本身是打算借殷无极暴行之题发挥,连带着损一损圣人的声名,挫一挫他厉行改革的锐气,顺便给自己争点好处。

百家之争原本是个好机会。为了对抗儒宗,他们处心积虑地策划了百家论道,以百家之力试图辨倒谢衍。

却不知,谢衍早已洞悉他们的动向,甚至还提前拉拢了法家,又折服墨家,让百家本就松散的联盟不攻自破,当真是狡猾。

若是不把谢衍打压下去,那儒宗的地位便会越来越重要,足以与长清宗在道门的地位媲美。

届时,以谢衍之力量、手段与威名,除却其余二圣,仙门可有人敢反驳谢衍一句?

谢衍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酸腐文人,更懂得驭人要驭心的道理,他面无表情地扫过他们,心里大致捋了一遍其中关系。

流离城的钉子并非全部都投向魔宗,甚至有些只是有些贪墨,或是松懈、并不恪尽职守而已,小惩大诫即可。

但首祸几人的身上都不清白,也是他们如此焦急的原因。

若是从重了判,定会带累背后的势力,引起激烈的反弹;若是从轻了判,又恐将这“里通外敌”之罪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形不成威慑,后患无穷。

这样,也就没有了重订仙门律令的意义。

若想要把这件事处理的让人心服口服,其中必有复杂的利益牵扯。这一些,都是殷无极逞一时快意时,不用去考虑,他也不必让他去考虑的东西。

而目前,他是不能动仙门本身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的,谁叫“水至清则无鱼”呢。

“诸位的意见吾已经收到,吾会考虑,自然也会教训劣徒。”谢衍侧头,似乎不欲再说什么,神色冰冷如空山寒潭,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

他漠然道:“退下吧。”

众人无法,面面相觑一阵,最终还是退下了。

谢衍站在窗前,凝望着那片梅花林,眼底沉沉一片,不知在想些什么。

“把偏门小道关了,再有拜谒微茫山的,请他们走问天阶。”他沉吟半晌,对身旁小童道。

“可是圣人……”童子眼睁睁地看着谢衍捏了个诀,硬是把天行九问的难度调高了三个阶。这回就算山门开着,也没人上的来了。

“还有,发圣人令。”谢衍蓦然冷笑一声,方才隐藏在淡漠之下的怒意终于翻涌。

他拂袖,一字一顿:“让殷别崖给我滚回来。”

第127章 他的偏袒

殷无极是在当天夜里收到圣人令的。

金色令牌如一道流光划破暗淡的夜空, 来到他的面前。殷无极看着淡淡的金光,心里知晓,他大概也只能在流离城待到此时了。

圣人派他去流离城查案, 却并未教他先斩后奏, 圣人令来的这样快, 他的师尊大抵不甚愉快。

“你生气了?”殷无极伸手,把那金光闪闪的令牌拢住, 却不像是捧着仙门无上的权柄, 只是像摘下一朵远道而来,带着露珠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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