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离去后,殷无极仰着躺在潭底,任由冰潭之水将他淹没。
他看着如天一样起伏的波澜,清修中压下去的爱欲又沸腾起来,转瞬成为燎原烈火,烧尽他的每一寸骨骼。
“师尊啊,您这是要我死无葬身之地啊……”
那些本已败北的幻觉卷土重来,让他如狂似颠,如疯如魔。
欢乐与痛楚,渴望与逃离,他品味着这种惊涛骇浪般的爱欲,却是蓦然笑了起来。
若有朝一日能够得到他的师尊,把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拉入人间,让他也品味这种情爱的痛楚和欢愉,沉溺于这罪恶不伦的欲望与诱惑……
圣人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呢?
若是能够看上一次,让他就此粉身碎骨,也是乐意的。
第129章 百家争鸣
百家归服, 儒道一统。在百家之争被圣人平定后,他首次在稷下学宫召集百家各宗议事。
说是议事,实则是百家在儒道之首面前, 展示自家学说的机会。若能为圣人所用, 在圣人重订规则时, 成为治理仙门的重要抓手,宗门地位则会一跃而提高。
而圣人为天道代行者, 算是另一种意义的“相”。而他们若能得到圣人重用, 便算是“入阁”了。
各家发言的机会到了,率先出声的便是墨家宗主墨非, 他在介绍起自家秘术时, 口气不无自豪:“圣人, 我墨家的机关术独步天下,您看这以金铁浇铸的机关战车, 排成军阵,可与冲阵魔兽匹敌。而这傀儡机甲人,更是我墨家自豪之作, 一只便可挡数百魔兵, 中洲守备之责,非我墨家莫属!”
“兵者诡道, 胜汝等书生十倍、百倍,应当是我等兵家担任守备之责!”兵家精研上古战阵, 兵家弟子更是以一敌百的体修,言语间颇为骄傲, “机工之巧,哪里敌得上实打实的兵者之谋略?”
“圣人,这是法家按照您的意思, 重新制定的仙门律法,还请过目。”赭衣文士不紧不慢地看了一眼墨者,似乎是嫌弃地看了一眼他背后笨重的机甲人,然后呈上一册书。
“这一版本统合了儒法之学,以德治、法治为核,重订仙门制度。”法家宗主韩度顿了顿,信心满满地拂袖,夸口道,“别说是治仙门,就算是拿去治天下,也是绰绰有余。”
谢衍的改革总是披着一层儒家中庸的外衣,如水温润无声,实则凌厉。
他可让百家心悦诚服。以修法之权拉拢法家,以机关学应用掌握墨家,以仙门抵御魔洲的重责,使兵家俯首。除此之外,医宗、阴阳家、名家,皆是各有其位,不必再为虚名内耗,道统之内打破头。
百家桀骜,本就谁都不服谁,偏偏是圣人亲自出马,兵不刃血地解决了百家之争。如今,他们竟是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议事,可见谢衍之威望水涨船高。
待到中临洲大定,与东洲道门,西洲佛门联合,仙门权力打散后重新分配,届时将会有一个空前团结的仙门。
谢衍执掌仙门,是道祖让贤的结果。
道祖一是无心权力,二是顺应大势,无为而治已不适应当前的仙门。凡是至圣位者,心神通透,断然不会拘泥于一朝一夕的权柄,看的是仙门的百代兴亡。
仙门的体量前所未有的膨胀,道的时代过去了,现在需要一个改革中兴的仙门之主。可如此权力让渡,来的突兀,道祖心中明白,但却引起了道门不满,暗地里反对谢衍的声音从未停过。
百家向来膈应道门,道门反对的,他们偏要支持。圣人到底还是自己人,大家学说虽不一样,但总归都是文人,不是什么和尚道士。他又有令人拜服的修为与品德,服从他,总比服从旁人来的强些。
“的确精妙。”谢衍看了墨非拿出的傀儡,他颇有兴致,甚至还碰了碰,感受其中灵气的流动,承认其中奥妙非凡。
“墨家制器之术的确举世无双,不过,都是这类……”谢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找个委婉的措辞,“兵器?”
墨非怔了怔,似乎是有些疑惑,问道:“不造兵器,那造什么?”
“墨家的理念是什么?”谢衍似乎有些失笑,点了他一句,“兼爱,非攻。”
“墨家百年以来,都是为了发展壮大门派,增强力量……”墨非似乎是触到了什么的边缘,却差那灵犀一点,他仰望着圣人,眼里久违地燃烧着星火,似乎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他替与他一样的墨者发出诘问,向圣人行叉手礼,道:“那我们该做什么?”
“墨为当世显学,战之器,为不战而造。”谢衍微微一笑,伸手抚摸着傀儡机甲冷铁的外表,“诚然,兵甲为仙门重器,为保仙门和平,不可弃绝。但如今天下太平,墨者之道,也该回到人间去了。”
墨非猛然一怔,好似触及到薄雾笼罩的彼岸,灵台登时清明不少。
谢衍徐徐行至他身侧,身姿如鹤,他回眸时,却有种仙神俯瞰的慈悲。他轻声道:“墨家精妙之术,更应惠及众生,我观之,中洲百姓用水困难,墨宗主愿意为俗世百姓改良水车吗?”
墨非仿佛深受震撼,半晌未答话。
他们修仙门派,早已与俗世断绝关系,除却每年从俗世遴选弟子,再不管其他。
更别说,关心百姓用的水车方不方便了。
“一架水车,能够改变什么?”墨非似乎有些迷茫,眼神本能地追寻着圣人的背影,向他寻求答案,“修真者,难道不该与俗世保持距离,潜心修炼,才能——”
“墨者任侠,你身上这身墨衣,便是先贤起于黔首的明证。”谢衍略略回头,看向墨非如受重击的恍惚神情,淡淡一笑,“若要求道,宗主还得回归本心才是。”
墨非醍醐灌顶,连声俯首,向他道:“圣人所言极是!”
接下来上前的是农家门主。
农家本是百家里比较奇葩的一支,不问世事,一心种田,向来中立。他们产出的灵稻灵植大多供应给中临洲各大门派,换取一些修炼资源,而若有修者在探索洞天时发掘到良种灵稻,也会卖给农家,算是一种良性循环。
他们属于大家不会得罪,却也不会特别在意的势力。不似医宗的举足轻重,在百家之中,越是黄土朝天,搞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堂,越是籍籍无名。
却没想到,这回圣人专程点了他的名,要他发言,这是一种重视的证明,或许意味着农家将要有不一样的发展了。
“齐先生。”谢衍迎上前去,开口便称他先生,对待这位埋首田间、看上去有些土气的小宗主颇为礼遇,这让齐禾诚惶诚恐。
他连声道:“圣人,不敢当不敢当。”
谢衍特意请他来,是为了《齐民要术》的残本。在他的珍藏里,这本属于珍贵的那一类。
他也曾照着残本,在微茫山上辟出一块灵田,试过农桑之道。但田亩之事并不容易,他似乎是没点满天赋,叹息着放弃了,此次便是要请专家来研究,如果能将残本补全,更是一大幸事。
“这是《齐民要术》。”谢衍从袖中取出一册残缺的书,就看到原本恹恹的齐禾眼睛骤然亮了。那是见到热爱事物的神情。
谢衍一笑,在对方炽热的眼神中,把那册书放在了他的手里。
“我已经手抄了一份,留置儒门黄金屋中。而这原稿,料想在农家的手中更有用些。衍便送予齐宗主,希望齐宗主能够将其补全,好好地传承下去。”
“圣人、这太贵重——”齐禾双手接过,如获至宝。
他的双手还有些粗糙,那是常年摆弄农具与田地的痕迹,他极是朴实地承诺,“农家,谢圣人赠宝——如圣人有用得着农家之处,我齐禾及农家弟子,听凭圣人差遣。”
“既然如此,宗主可愿帮我一个忙?”谢衍要的便是这句话,一赠一答之间,他就轻描淡写地将农家收入麾下,此时再向他们开口,便是极其容易的事情了。
“当然可以。”齐禾忙不迭答应,问也没问是什么。
“劳烦齐宗主,培育一种可以抵抗虫害和水涝的作物种子。”
“啊,这……”齐禾愣住了,“咱们的灵田没有虫害啊,也不会浇太多水,更是没有水涝之患……”
“天机不可泄露。”谢衍似乎不欲告诉他原因,只是道,“不要以灵壤为田地,希望这样的种子生命力极其强韧,在最恶劣的土地上,也能成活。”
“既然圣人需要,那在下必定尽力而为。”齐禾虽然觉得困难,但是也颇有挑战性,何况圣人也没有给明确的时限,他长施了一礼,应下后,便退下了。
先前的百家之争里,他们被谢衍的行事作风折服,今日也大抵猜到了他的意图。
大家都是读书人,他们整天争权夺利,互相扯头发,闹的水火不容的。平日里没有人对比,显不出什么来。但是当他们站在了谢衍面前,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法承受他淡淡的一瞥。
只是一眼,足以让他们低头俯首,自惭形秽。
“下面是边境守备。”谢衍的声音不疾不徐,沉稳无比,“还是劳烦兵家诸位统领,各宗门抽调部分人手,组成联盟,归兵家统筹。”
“边境近日颇有骚动,魔尊赤喉兼并落月城,离我中临洲边界仅有百里。虽然如今还未有动静,倘若魔尊在我边境陈兵,必有一战。”
“医宗……”
谢衍一件一件地把事情安排下去,百家面面相觑,竟是挑不出任何错来,更别说为首的几家宗门,皆是心服口服,高呼圣人英明。
“圣人,我墨家还未有事务。”原本是想争边境守备的权,墨非被圣人一点,心思熄灭了,但是心里还有些迷茫。
谢衍这次的动作颇大,儒门的七贤都给他派出去了,其他人都领了命,唯有墨非环顾各自领了事务的同道,心中有种搔不到痒处的失落感。
谢衍心里自是有数,看了一眼墨非,微笑道:“墨宗主与我同行。七天后,有一场水患,随我去治水。”
“水患?”墨非愣了一下,“您想做什么?”随即,他紧紧皱起了眉,道:“圣人,天道既是定了灾祸,若是插手,岂不是……”
“天道才不管这些。”谢衍淡淡地道,“事在人为,你和我一起去,带上墨家的规与矩,先去勘探地形。”
明明是沟通天道的圣人,他却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事在人为。”
墨非心神一慑,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有些失神了。
“时候差不多了,把他放出来,这次随我一起去,就说是我的意思。”谢衍顿了一下,然后吩咐跟随着他的小童,语气有些古怪。
小童应了一声,本想离开,又被谢衍叫住,于是他回头:“圣人还有什么吩咐?”
谢衍负手而立,看向微茫山的某一处,似乎含着些动人的温情,他叹息道:“在洞口喊他即可。”
那个“他”是谁?墨非本是皱眉想着,可看着方才高高在上的圣人,如冰雪一样的眉目,染上几分无奈与柔和,他忽的福至心灵。
是了,应当是被圣人关在微茫山的“无涯君”了。
第130章 战争灾兆
“这就是百川之水的源头?”
淮水是中临洲的命脉之水, 东入大海,但因为多支流,水势汹涌, 常有水患。
所以在谢衍说起水患时, 墨非不以为意, 只道是寻常。
可在他从那与世隔绝的灵山上走下来,真正踏上潮湿的土地时, 他顿时不说话了。
大水退去了, 什么也没有留下。原本是房屋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地基。有些还没有被冲走的烂木头、残破的布衣与白骨, 在裸/露的淤泥地上, 显得分外刺眼。
“看到了吗,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谢衍墨色长发系在背后, 却是一身低调内敛的青色儒衫布衣,好似一名寻常的书生,那张清雅淡漠的面容, 却显出圣贤的悲悯。
“师尊, 这一片已经没人了。”殷无极跟在他身后,手中握剑, 从空荡荡的土地走回他身边。
他一身黑衣,踏过数百年岁月, 目视这一景象,难免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
他太熟悉这种日子, 水患之后便是饥荒,饥荒后,紧接着的就是疫病与战乱。
他自有记忆起, 便是爬出万人坑与乱葬岗,扒开尸堆去寻找钱财与食物,与野狼搏斗,与豺狗抢食,与山匪生死搏杀。他看过饥荒与战乱,躲过人相食的炼狱。他拿起了匕首,为了活下去而杀人,但凡是威胁他的,都要死。
他就这样摸爬滚打着逃出战场那片炼狱,可就算逃了出来,也依旧是浑浑噩噩地游荡在世间,像是孤魂野鬼,不知来处,不知归途。
直到那一日遇到了谢衍,得了他的教化,他才从鬼,慢慢地变成一个人。
“别崖,过来。”谢衍走走停停,似乎发现了什么,眉峰轻轻蹙着,习惯性地唤他,“测这里的水土,判断一下水是什么时候退的。”
殷无极似乎找回了些少年时代的错觉,他应了一声,与他凑在一起,研究这水的流向。
“这也能测?”墨非拿着自己的尺与矩,正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却发现殷无极从袖里乾坤拿出了一个怪模怪样的法器,用纤细的那一头刺入地表,上面的刻度便开始跳跃,不多时便到了一个峰值。
谢衍和他肩膀与肩膀挨在一起,两人神情都很严肃,不知在交流些什么。
墨非靠近,听到殷无极道:“……大抵是数日前的酉时退去的,若要追上这股灵流,我们还需要往东走,到上游去寻找办法。”
“百姓往哪里迁徙了?”谢衍手中捏着诀,似乎想算上一算,殷无极却一手握住他的手,十指扣住,显得有些霸道强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