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茶盏触及紫檀木桌面的那一刻,四下俱寂,北风起了。
“宋东明,与其问谢云霁,不如问我——”
风卷起尘沙,在落定之时,一袭黑袍,头戴斗笠的青年站在了广场中央。
他摘下斗笠,露出俊美到魔魅的脸,往日漆黑的眸子,如今已经全数化为深绯,一身冲天的魔气化为烈风,恣意席卷过一切,千树俱摇,苍天胆寒,让修为弱些的宗主被压力逼的神色大变,不得不掩面屏息。
“是你!无涯君——不,殷无极!”
“他入魔了!”
身处最高处的谢衍那副淡然无波的面具终于碎裂,他陡然色变,方才凝结冰霜的眼,一见到他时便腾起怒火。他的五指按着桌面,几乎嵌入木质的案台中,仿佛数百年的激烈情绪都在这一刻充盈胸膛,让他几乎生出咬牙切齿的恨来。
殷、别、崖,他还知道回来!
不,他回来便回来,偏要挑这个时候回来。
逆徒,逆徒!
殷无极本就是不敬仙神不敬天的性子,如今三圣临前,他一袭黑袍滚滚,偏生闯入这仙修的大本营,如入无人之境。
他太熟悉微茫山的一草一木,收敛魔气从小道上山,戒备严密的儒门竟是无人发现他,直到他单枪匹马闯入了仙门大会。
所有人都用看待敌人的眼神看着他,往日的那些敬畏,小心翼翼,全都不见了,有的只是畏惧,落井下石,与丑陋的快意。
旬日之前,这里还曾是他的家,仙门还是他披肝沥胆保护的东西。
现在,那些风刀霜剑调转了朝向,对准了他。
“果然不错!他已经不再是仙门中人了,那肮脏的魔气——”
“这是背叛,作为圣人弟子,他胆敢——!”
殷无极只是与谢衍含着怒意的眼睛相接一瞬,便立即移开目光,他不想去看里面有多少失望与愤怒。他径直向前,只是挥袖一扫,魔气一燎,便轻易让修为低下者倒伏吐血。
殷无极看向神色沉沉的上宗门宗主们,语气颇多张狂,道:“所谓仙门大会,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瓜分战果,三言两语就要定我的罪,也不照照镜子,你们配么?”
“我为仙门出生入死时,小人却狺狺狂吠,摇唇鼓舌,恨不得拿住我的错处,把我打落云端,教我不得超生。”
“你们日夜期盼着我行差踏错,流言蜚语、猜忌污蔑,口口声声说我‘暴戾恣睢’、‘冷血无情’”、‘宛若魔修’。”
“怎么,我当真入了魔,你们倒是怕了?”他手中举着一束火,只是五指一握,那溢散的猩红色魔焰便坠入他的脚边,腾起熊熊的热浪。而他偏着头,看似轻柔地对着容宗主微微一笑,道:“是吗,容城?”
说罢,只是轻轻沾了一片火焰,容宗主的道袍顿时烧起来,他发出一声凄烈的惨叫。只是一瞬间,他便重伤倒伏,半个身子几乎都烧成黑色。
容城可是大乘期的修士!
他的黑袍被魔气浸透出血红色的纹路,脸上也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魔纹,神色冰冷且疯狂。
“仙门三圣,也不过如此,只是虚伪,何来公正?”殷无极轻嗤一声,显得有些轻蔑。他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你们心里明白的很,明面上不争,却任由座下的野狗互相撕咬,一切便能如你们所愿了?”
佛宗拨动念珠的手一顿。
就连道祖也敛了笑,微微皱起了眉,道:“殷小友,慎言。”
殷无极压抑了快千年,从来就没这么恣意痛快过。
明明心里知道,自己是来寻死的,但他偏要闹出个天翻地覆,把那些僵死的东西从根子里掘出来,把一切都砸个粉碎。
“还有,谢云霁。”他绯眸微阖,却复而睁开,唇角甚至噙着盈盈的笑。
谢衍只是凝视着他,好似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徒弟,眸底是摇晃的破碎的冰。
每一个字出口,殷无极都尝出撕心裂肺的余味,但他丝毫未改桀骜而逆反的笑,道:“真是对不起您的期望,师尊啊,时隔千年,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你想错了!我不走你的路,我不信你的道,今日之后,我便叛出你的门墙。”
——仙途太长,山巅太冷,愿为先生执灯,同去同归。
师尊啊,往后的路,我不能陪你走了。
“殷无极此子,平日就气焰骄横,手段酷烈,诸位可还记得南疆平叛和血洗流离城?他与妖魔为伍,手段不像仙修,反倒像个魔修,如今一看,果然不错。”
宋澜执起拂尘,霍然站起身,厉声喝道:“殷无极背叛仙门,投向魔道,当众伤人,忤逆犯上,罪大恶极——”他自然听出,殷无极是在讽刺他,却连看他一眼都不屑,只是看着谢衍,疯狂而决绝。
可他拂尘一甩,还未出手,却见原本端坐高台之上的圣人终于动了。他握着山海剑,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好似从九重天走到凡间。
殷无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似乎要把他每一寸表情尽收眼底。但他什么也没有读出来,只看到一片空白。
于是他笑而叹,似乎在笑话自己:“我在期待什么呢。”
谢云霁就是这般嫉恶如仇,他入魔,他便出剑清理门户,多么天经地义。
“既然圣人愿意出手,便也没有我的事了。”宋澜低哑地笑了一声,坐回了位置上。他打算好好看着这一出师徒相戮的闹剧。
了空大师见状,握着禅杖,声如洪钟:“圣人,除魔卫道,为时不晚!”
儒门的七贤与殷无极的关系疏离,见他如此发疯,于是也勃然大怒,道:“宗主,杀了他,背叛儒门,辜负您的教诲,不可留他!”
谢衍的白衣如雪,下摆是流云的弧度,山海剑被他抽出时,剑身蕴着璀璨的流光。随即,剑尖指着地面,轻轻颤抖着,跌落一片摇晃的清光。
谢衍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山海剑到底是如何出鞘的。
除魔已经成为机械的反应,可他从未想过,他会用剑对准殷无极,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甚至,让他觉得命运可笑至极。
他忝居圣人之位,竟然被命运逼到如此程度,所有人都在要他杀死自己的徒弟。
而他耗尽了半生的心血,一点一点教出来的徒弟,却轻易地背弃了他,口口声声地说着:“我要叛出你的门墙。”
看着他疯魔的眼,他竟然连愤怒都感觉不到,胸口的情绪空荡荡的,只觉得一切荒谬到不可思议,甚至眼前的世界都变成了黑白颠倒的模样。
一切光怪陆离的画面开始重演。
“圣人,您的光芒太盛了,在赫赫日光之下,无论星月,都是无法发光的。”
“倘若他能够越级杀死魔尊,就算是老道,也会觉得此子不可留啊。”
是啊,他合该不满。作为师尊,为了从道祖手中保住他,连他拼却性命杀死魔尊之事,都不能为他证明。
“如果死在师尊手里,想来是个好归宿。”
“我想修仙,只是想要跟在先生身边而已。听先生教导,思先生所思,想先生所想,走先生走过的路。”
是了,这条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分开的?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悖逆仙门深恩,回向魔道,圣人还不清理门户!”
“杀了他,杀了他!”
“圣人啊,如此看来,此子命该如此,你收他为徒本就是个错误,如今也到修正之时了。”佛宗长叹一声,道:“圣人,当断则断。”
断、舍、离!
殷无极的无涯剑却未出鞘,他只是看着谢衍走近,心里默数着他的步数,那是他距离死亡的回音。
体内的魔气在抵抗着这一切,那是求生的本能。但是他咬住了牙关,硬生生按住了在鞘中鸣响的无涯剑。
现在他还能控制自己的杀意与欲望,此时死在谢衍剑下,一切不堪与痛苦就结束了。
“我谢衍,今日以天道为证,孽徒殷无极叛出师门,弃仙入魔……”
殷无极的身影,似是少年,似是青年,仿佛叠着重影。
可他又比起从前清减了许多了,眼神却彻底变了,不是之后的温良恭俭让,而是桀骜而不驯的,仿佛什么都无法打断他的骨,让他傲立在群山之巅。
殷无极猛然抬眸,用一种近乎破碎的眼神看着他,似乎不太相信他在以天道起誓,断绝他们的师徒关系。
“……将其逐出师门,从此师徒缘分已尽,情义两绝……”
山海剑没入殷无极的胸口,他看似狂傲不驯,却是没有半点反抗地拥抱了他的剑锋,他握着剑柄,血嘀嗒嘀嗒流下来,掌心流下的,好似他心头的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那剑身穿过他的肋下,他却感觉不到疼,抬起眼扬起一个疯狂肆意的笑,道:“谢云霁,你不是曾经问我,我的道是什么吗?”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从来都不曾悲悯众生。”
“你从来都不了解我,我的道只有一个,那便是弱肉强食。”
谢衍瞳孔一颤,喉头一阵甜腥翻涌。明明应是无坚不摧的圣人,他却露出悲凉痛楚的神色,他的确被殷无极伤的狠了。
掌纹被划破,而那写在天道中的无形联系,也在谢衍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尽数断了。
风筝再也没有了风筝线,他也只能做这流离世间的流离人了。
从今以后,仙魔两立,路长而歧,再无关联。
第138章 再会无期
山海剑穿过他的胸膛, 谢衍听到了血肉撕裂的声音。他刺的深,却偏离了要害,卡在了肋下。他想抽出, 剑锋一时动不了, 殷无极握住了剑身。
他好像感觉不到疼, 手心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血浸透了黑袍,在地上形成小小的血泊。
他昔日疼爱万分的徒弟, 如今就双膝触地, 跪在他的脚边。他低着头,单手握着锋利的刀刃, 黑发沾着血与尘, 凌乱垂下。
在感受到谢衍的犹豫时, 殷无极甚至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 他低声笑了,声音沙哑:“师尊,我不欠你了。”
他似疯似癫, 义无反顾地踏入局中, 只不过为了偿还千年的恩情。
无论他如何孤戾疯狂,情与义是两把刀, 插在他的肋下,教他无论受尽人世间多少苦楚, 心中仍会有柔软和温情。
放走萧珩,是义字当头。自投罗网, 则是情字作祟。
他啊,迟早是会死在情义之上。
“你今后,不必叫我师尊了。”谢衍的声音依旧如玉一样冷, 却足以伤人肺腑。“既然你已经叛出儒门,一切便依照仙门律令来办。”他长睫一垂,漆黑冰冷的眼里似乎又冻住了,轻轻开口,道:“来人,把他带下去。”
“真不愧是你,师……不,谢云霁啊,真是心狠。”殷无极笑了笑,谢衍果然是谢衍,选择了最理智的那条路。
培养了一千年的徒弟,既然出了岔子,不要便不要了。
圣人不缺徒弟,想要得到他指点的人,在修界可以从微茫山山顶排到山脚。他又有什么特别的,值得他赌上儒门的前途,甚至仙门的名声来救他。
明明早已这么想了,但是看到他的选择,果然还是会……难过啊。
他原本握着山海剑锋的手微微一松,让谢衍把剑彻底抽了出去。
山海剑这个级别的神兵,造成的伤口哪是他的魔气能够填补的。他眼前仿佛蒙了一层血色,看到鲜血飞溅,看到剑尖滴落的血,还有摇晃的谢衍虚影。
大片的鲜血溅在谢衍的白衣袍角,让向来衣不染尘的圣人也染上如红梅般的血色。
那是他见过最艳烈,也最绝望的红。
谢衍的魂魄仿佛在这一刻抽离,作为旁观者看着这荒谬的一切。他出奇地保持了冷静与克制,如同往日并无两样。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些一视同仁的悲悯,道:“你既是入了魔,便早已无救,兴许死是一个好的解脱。师徒一场,我会让你少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