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214章

“……”

“不过,我还有事情要问你。”他轻声道:“你暂时还不能死。”

他的声音空灵的可怕,就连其他位高权重的仙门宗主,也不禁为圣人的冷酷而战栗。那可是他养了千年的弟子,一旦入了魔,他竟然能如此果断与无情。

传言圣人不沾尘俗,太上忘情。

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殷无极倒在地上,唇边一点点地溢出鲜血。他伤得太重,说不上来是伤势所致,还是心死如灰,却绝望似的伸出手 ,握住了谢衍的脚踝。

殷无极的手心是斑驳的伤痕和血迹,留下了明显的血印。

他的声音很微弱,却透着祈求,他道:“杀了我。”他匍匐在他的脚下,像是仰望一尊高大冰冷的神像。

如仙神一样的师尊,却只是低头看了他一眼,毫无情绪地抬脚走开了。

染着血的手,最终无力地松开了。

鱼贯而入的儒门弟子,走到殷无极面前,用锁链锁上他的四肢,铁链四周的禁制散发着森森的寒气。就连道祖和佛宗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之前还怀疑圣人会因为爱徒而徇私,是老衲妄言了,圣人顾全大局,当是吾辈之楷模。”了空大师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赞赏之色,他一向嫉恶如仇,见圣人下手利落,毫无动摇,于是捻动佛珠,道:“圣人接下来打算如何?”

“把他暂时锁在儒门监狱里,待到仙门大会结束后,再转移至大狱。”谢衍抖掉剑锋的鲜血,收剑回鞘,依旧是神色淡淡的。唯有沾着血色的衣袂,仿佛绮艳的红梅踏雪。

“仙门大会一共三日,这才讨论到第三件事,时辰不早了,我们继续。”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没有再去看道祖与佛宗。他抬手,拭去自己脸上沾染的血,明明已经冰冷了,但他还记得热血溅到他脸上的触感,那感觉,能一直烧到他的心里。

*

殷无极被铁链捆着,一路带向儒门的水牢。

周围的弟子面生,应当是新来的,一路上沉默无言。他也没想着跑,胸口的伤势覆着一层魔气,支持他勉强能动。

有弟子嫌他走得慢,殷无极侧眼,嗤笑一声,挣开他们的推搡,道:“我自己走。”本以为会被落井下石,他却半个回应也没听到。

殷无极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这虽然是去水牢的方向 ,但是太远了,这并不是近道。他回头,却看见末尾的弟子头顶冒出一阵轻烟,转瞬间倒在了地上。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却见到为首弟子一身儒门的白衣如同绘出来的,在这一瞬间,被一股威压降临于身。其余弟子像是被松了线的傀儡,纷纷倒地,不省人事。

画中仙,那是谢衍的红尘秘术。

纸人只是转身,便仿佛从画中走出,原本僵硬的轮廓变得清晰分明。在浓淡的烟雾中,那人逐渐生动起来,墨发白衣,负手而立,如同真正的临江之仙。

殷无极覆住胸口的伤,将黏在颊侧的黑发撩到一侧,却是嘲讽道:“谢衍,你来做什么?”他嗤嗤一笑,故意气他,道:“你莫不是后悔了,觉得我会说些不该说的,还要元神附体,来给我补上一剑吧?”

谢衍瞥他一眼,只是虚虚用手一指,他手上的禁制应声而断。

紧接着,他命令道:“用魔气烧开你身上的链子。”

殷无极没动,胸口的伤还在流血,只是像是第一次认识他那样看着他,涩然笑了:“圣人不会是想要私纵罪人……”

“走。”谢衍轻轻阖目,复又睁开,声音冷厉而无情,道:“离开我的视线,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师尊……”

“不要叫我师尊。”谢衍拂袖,眼里是腾腾的怒火,俨然是被气的不轻。“殷别崖,我什么时候要你自作主张的?现在,给我滚出微茫山,别回来了!”

他明明说着师徒缘分已断,从今往后恩断义绝。

他明明一剑刺进了他的胸口,要他置身于无间地狱,却偏生要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给他留下一线生机。

而他,要辜负这谢衍瞒天过海,为他挣下的一线生机吗?

他攥着胸口染着血的衣料,唇齿战战,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问问你自己,想死还是想活?想死的话,我现在就成全你。”谢衍似乎为他的寻死之举伤透了心,甚至超过了他入魔的事实。

“若是不想,就滚,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牺牲,我谢衍,还未弱到需要踏着你的骸骨向上走。”

“师尊,不,谢先生。”他的声音异常的哑,却是扶着脸笑起来,“您这样待我,我可真的舍不得走了。”

“混账东西,当真不知好歹。”谢衍回眸,厉声骂他,却看到殷无极仿佛饮了毒酒般绝望又沉醉的笑容,这让他喉头像是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殷无极看着他,似乎看到微茫山平静之下涌动的风云。方才被谢衍当胸一剑,他没有半分悲痛,此时眼眶却落下两行血泪来,像是他鲜艳的魔纹。

孤天之下,他走之后,谢衍将会独自面对这些风雨了。但他们到底是走散了。

“其他通路都已经封了,下山的唯一通路在你的洞府内,离开微茫山后,一路向北,往后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谢衍背过身,似乎不想看他离去的样子。

“再见。”殷无极向他端端正正地跪下,俯身一拜,终而转身离去。

自此一别,山长水远,他们恐怕,后会无期了。

*

“殷无极逃了?”

“圣人的禁制,他居然用魔气烧断了。”了空大师拾起托盘上的沉沉铁链,道:“这禁制,当时我们都过了一眼,绝对是完好的。”

殷无极逃脱的消息,是约莫一个时辰后才送来的。

还是洒扫的儒门弟子,发现了躺在小径上的七八名人事不省的弟子,才来禀报。那些弟子的的记忆停留在昏迷前,也问不出别的线索,看上去像是魔门迷惑人心的术法。

圣人一直未曾离席,闻言只是轻轻一叹,道:“是我疏忽,本以为他已经伤重濒死,再无反抗逃脱之力,却没想到殷无极的火焰连这种程度禁制都能毁掉。”

谢衍的神情没有任何异样,就算是怀疑他留手,也不好直言。于是了空道:“苦海寺以诛魔为己任,我们会派出门下精英捉拿。”

“道门也是如此。”宋澜道。他似乎有些意外这样的发展,甚至看了看师父道祖的神情,却不料他闭目养神,一副老神常在的模样,看样子是不想管了。

儒门七贤之一的宋慈航见他们先后争夺,于是不满道:“儒门的叛逆者,儒门自然也要处理,我们也会派人。”他脾气冲动,说完了才猛然意识到什么,去看谢衍的神情。

谢衍正在斟茶,眼睫低垂,神色清寒冷冽,仿佛旁人的争论与他无关。

“是该去把他捉回来。”谢衍见他们不说话了,停了一停,方才开口:“儒门就由我亲自去,我教出来的人,会用什么手段,往哪里跑,我大致也能猜到。”

“那圣人的意思是?”

“想要派谁去,派多少人,诸位请自便,衍不插手。”

有他这句承诺,便是儒门不会阻拦他们的捉拿行动。

众人对视了一下,心里顿时有了章程。

若是能拿住殷无极,便是将圣人的软肋拿在手中,虽说对方看上去并不在乎,不一定会付出代价救他,但是能在转交仙门前问出些圣人的秘术,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

至于圣人同样也要去,看他之前那股冷酷无情的模样,怕是害怕人落在他们手上,要去灭口的吧。

谢衍起身,拂去衣衫尘埃,衣袂的血色已经干涸。

而他甚至唇畔还有一丝淡淡的微笑,对着道祖、佛宗浅浅点头,道:“要紧的事情已经谈完了,烦请道祖与佛宗继续主持仙门大会,衍去捉师门叛徒,先行告退。”

第139章 千里追杀

殷无极离开微茫山后, 并未遵照谢衍之意,一路北上,而是顺着运河南下。

中临洲地大物博, 千年间, 人世改换, 广陵还是那个广陵。

他的伤势不轻,离开微茫山地界后, 亟需一处休养。照理说, 去寻一处灵山为上佳,但是仙门往往都在人迹罕至之处, 他只要一逃, 不多时就会成为仙门共同追缉的叛徒, 自然是不能隐于山林。

广陵是人世间最繁荣富庶之地,十里红袖, 杨柳青青。

所谓大隐隐于世,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循着自己的本能, 向着尘封的记忆走去。

最终, 他在荒废的旧城区驻足半晌,伸手穿过一层薄薄的结界, 继而迈入了破旧的门槛。结界之后并不是一片荒地,而是一间封存的私塾, 牌匾写着“见微”。依稀是当年谢衍的字,比现在要张扬许多。

这里是他的起点。

在殷无极学会结界后, 就将此处买下,以结界封存。每隔百年,他都会回来一次, 加固结界,住上一阵。

从前,他只觉得,这不过是一种无用的深情。

可如今,他孑然一身,无人可信,私塾里储藏的药材和灵石,此时却能救命。

已经接近百年没有住人,这里的地上又蔓延上灰尘与蛛网。殷无极只是凭着一口气走到这里,一松懈下来,才觉得那伤口又裂开了,一瞬间疼的钻心。

他倒在灰尘遍布的床板上,轻轻地蜷缩起来,像是舔舐伤口的兽。

“嘶,下手真狠啊……”

殷无极把覆着伤口的掌心移开,只是瞧了一眼,便见到大片大片的殷红,在他格外苍白的手心,分外刺眼。

谢衍这一剑没有留情,差点把他刺穿。

还好他避开了要害,若非他有魔气吊着命,怕是会被他立毙当场。可就算他吸收了魔尊的魔气,此时也不过苟延残喘,勉强度日罢了。

他躯体中的灵骨灵脉还未完全转化,魔气也不能完全控制,何况身上还有重伤,要避开整个仙门的追杀,穿过大半个中洲到达北渊洲,简直比登天还难。

谢衍纵他一次,是他最后的宽容。

“昭之天道,逐出门墙,这一剑,斩断师徒缘分。”殷无极大抵懂得背后的深意,可越是明了,他越是心灰意冷。

“最后饶我一命,从此两清,再不相欠。”他咬着牙,笑道:“不愧是圣人谢衍。”

他用匕首刮掉伤口的腐肉,眼眸阖起,像是末路的孤狼,喘息着,像是咬碎了他的名字一般,唤他:“谢、云、霁。”

一字一顿,仿佛要把他刻进血肉里,骨头里。

倘若谢衍当真干脆利落地将他杀了,他不但不恨,反倒觉得死得其所。

可他如此决绝地斩断一切渊源,像是怜悯施舍般饶他一条生路,他却更为痛苦。

他曾经站在他最近的距离,如今却被活生生丢弃,还要清醒着熬过今后的岁月。拥有却失去,才是让人发疯的源头。

恨啊,当然恨。他早已写好了自己的结局,将头颅伸在他的侧刀之下。他战胜自己求生的本能,就这样从容赴死了一次。

明明可以将一切孽缘从此斩断,谢衍偏偏不肯遂他的意,给他一个解脱,却将他推入与心魔博弈的,漫长而无尽的痛苦。

这种漫涌的痛苦,让他朔朔颤抖起来。心魔又卷土重来,漆黑而冰冷的情绪从心底再度蔓延,幻觉,到处都是幻觉,他略略抬眼,似乎看到旧日的房间沦为血池地狱,摇曳着鲜红的炼狱花,缠绕着尸骨,将所有人拖下地狱。

殷无极咬住绷带,胡乱在自己胸口缠了几道,才将那血肉模糊的贯穿伤遮住。在缠上最后一道时,他额头都是冷汗,低垂着头,面白如苍雪。

他颤抖着移开掌心,眼底蒙着一层阴翳,看着胸口本应缠着绷带的部位,有着一个漆黑的空洞,里面是一颗跳动的魔心。

“还不如杀了我呢。”殷无极扬了扬唇,他似乎感觉不到痛似的,伸手,攥住那颗殷红的心,叹息着笑了起来。

*

殷无极醒来的时候,廊下是绵绵的细雨。

有风敲竹,与廊下的铃铛混成协调的韵律,好似当年私塾晨昏的铃声。雨落在窗沿,裹挟着些清新的泥土香气,一丝悠远的安神香掺杂其中,沁人心脾。

殷无极还发着烧,浑身烫的像个熔炉,意识自然也不清晰。他只是轻轻一动手指,就觉得浑身都如抽搐一般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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