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替我听听,这个音对不对?”
“嗯,差了些层次。”殷无极坐到他身侧,伸手勾动宫音,“如果要接得上,这个音是不是好些?”
“听着有些软。”谢衍摇了摇头,道,“我有幸在乐圣的遗迹留下的幻境中听过半首,但是出来后记忆却有些模糊了……”
“我记得,这一段铮然有声,如同金戈,让人心神皆震,听之难忘。”
殷无极知晓他喜欢用些虚无缥缈的形容,那大抵是文人骨子里的浪漫和固执。于是他坐到师尊身侧,右手拿着谱,左手在琴弦上轻拨,弹奏出两人起了争执的一段。
余音绕梁,久久不歇。
“这是我的理解,师尊觉得如何?”
“……的确不错。”谢衍阖目静听,只觉心境空明。
在乐声停歇时,他才睁眼,略略扫了一眼好似得意,又好似向他挑衅的徒弟,抄起折扇在他额上轻敲了一记。
谢衍似笑非笑:“当我听不出你的心思?这才学了多久,就想着挑战我了?夸你两句有才,你还顺杆子爬,小混蛋。”
“师尊谬赞了。”殷无极眸光一转,笑着道:“那采用吗?”
“去,拿笔墨,把刚才那段记下来。”
谢衍又是驻足凝望半晌,忽的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未曾弹琴了。
就算是偶尔摆弄一下笛子,也只是在窗前月光下吹一曲折杨柳。可那清寂的乐声,只会让他感到浓浓的孤独。
他的案台上总是摆着看不完的文书,就算焚膏继晷,也永远没有做完的那一天。
以前,殷无极会为他分担许多,从南疆到北地,他总是在奔波,为他排忧解难。
现在,他活得太累的徒弟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做师父的,却要来打扰他的安眠,只因为自己某种说不清的执念。
着实自私透顶。
谢衍走走停停,看着那些成圣之后再也未能想起的事情。
他确然有过逍遥的曾经,闲云野鹤,如红尘中的隐士。
他来去本如流云般自由,却不知什么时候,少年跟上了他的脚步,两个人踏过名山大川,江河湖海,最后在微茫山落脚结庐。
一千年,那可是一千年啊。
谢衍将那些散落在湖中的碎片逐一收集起来,他的掌心很快凝成了半块殷红色的珠玉,像是他入魔后眼眸的颜色。
他就算为殷别崖的离去再意难平,也不得不承认,那种绯红到能将一切烧尽焚灭的颜色,实在是适合他。
不知从何处传来悠扬的笛声,谢衍看向蒙着雾气的远方,心里忽的一动。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
“长相思,摧心肝。”
谢衍顺着迢迢的水面走向浓雾深处,耳畔回荡着呜咽的笛声,与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
他想起了很多事。
梅花已经开了,埋在树下的谢师酒却再也没有打开。
少年拎着他养的鹤纤细的脖子,跳进他的窗,还口口声声地说要焚琴煮鹤,神情生动而鲜活。
漫漫的长夜里,有一盏为归人留着的灯,从天黑到天明,灯下是一局寂寞的残棋。
他在竹林里等了许久,直到梨花染了白头,他才恍然惊觉,原来有些事情,早已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若说谢衍对殷无极的异常什么都不知晓,其实是不准确的。
他就算早已情感稀薄,事务缠身,但是对于徒弟的疏离,他也会多分几分关注,只是一直未曾想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对他寄托了殷切希望,栽培他,重用他,放他去看这大千世界。可走过斑斓的旅途,但殷无极依旧与仙门的一切格格不入。
不知何时,殷无极待他,亲近又抗拒,仿佛垂死挣扎着什么。
他甚至还会有些逾越的举动,显出几分侵略性,似乎在试探他的底线;有时他又会退后几步,待在一个让谢衍都觉得难受的距离,疏离的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儒门弟子。
殷无极的三缄其口,却让谢衍无处问起。
不知何时起,他们的关系已经极是疏离,公事公办,客客气气。
无论他说什么,殷无极却都是应好;让他做什么,总是会漂亮地完成;他兢兢业业,尊师重道,可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显得寡淡而苍白。
那年轻的孩子每一次看到高高在上的圣人,心里都是什么滋味呢。
真正被爱过的人,是不能忍受曾经那么熟悉的人,却有着那一张冰冷却陌生的面孔的。
而在成圣后,被他剥离掉的东西越来越多,直到成为一座众人顶礼膜拜的神像。一切都面目全非。
哀莫大过心死。如今看来,那是殷无极最痛苦的时光。
而痛苦的根源,却在自己。
“殷别崖啊殷别崖,我怎么教出你这种固执的徒弟。”谢衍扶着额头,先是轻轻地咬着牙,似乎是被气笑了。
可随即,他想到对方早已化了灰,作了土,他面上的笑,却渐渐地褪去了,化为霜雪一样的苍白。
回忆仍然在演绎。
“怎么,后悔了拜我为师了?”谢衍站在小舟之中,看着明月清波,手中只是捏诀,便让小舟乘奔御风。
小舟摇摇晃晃,忽的有风浪打来,殷无极一个站立不稳,就坐在了舟底,被浪打湿了玄衣。
谢衍便翘起唇角,看着他。
“师尊,你又欺负我。”少年控诉道。
谢衍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同你想的不一样?”
“就算是再温雅的君子,也会有放舟五湖的幻想!再古板的书生,也会做放歌南山,醉倒洞庭的梦。”
“生而为人,从心所欲,自然要做人间快乐事。”
“在平湖之上游弋有什么意思,站稳了,师尊带你去星河里捞月亮。”
一个波浪打来,小舟乘风而起,向九重天而去。
舟行云端,奔涌不息的江河湖海已在脚下。
谢衍白衣凌风,墨发飞扬,如同真正的临江之仙。他负着手,眼里映着红尘世界,大好山河,墨色的眼眸熠熠生光。
殷无极伸手,仿佛掬起一捧旧时的月光。
他忽的笑了,轻声道:“师尊啊,您若是能够一直如此自由,该多好啊。”
幻影破碎了。
谢衍伸手去触碰如镜般的湖面,却看到脚下的一切都归于黑暗。而那些熠熠生光的碎片终于完全归拢于他的掌心。
他微微阖起眸,终而轻声一叹,那漆黑的湖水渐渐没过他的脚面,如同要将白衣的圣人彻底污染。
可谢衍却没有任何动作,放任自己向着湖底沉去。
因为,他看到了那个被困于湖底,身缠沉重铁链,不得自由的魂魄。
第145章 为人师长
回忆之湖的湖水好似天幕, 居于头顶之上。停在谢衍指尖的一簇光团,忽明忽暗,似乎在指引前行的方向。
谢衍踏着虚空, 一步一步走向被困住的青年, 最终在他面前站定。
被铁链困于湖底的青年双眸阖着, 神色彷徨,仿佛陷入一场不醒的噩梦。
他伸手, 从湖中收集的记忆残片从他掌心跃出, 然后融入到青年的胸口。
不多时,浑身镣铐的殷无极苏醒了过来, 眸色是浓稠的漆黑。
他声音带着微微的哑, 低声唤他:“师尊。”
“嗯。”谢衍颔首, 答应一声,然后目光落在徒弟的身上。
他可以看到殷无极灵魂的底色, 并非是被混乱不堪的魔气染黑的模样,而是他熟悉的澄清。
谢衍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又攥紧。
他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仿佛闯入鬼界, 抵达危险的轮回境中,只是一次游刃有余的观光, 并非特意寻人。
但他出现本身,就能暴露他一切百转千回的心思。
“您来这里做什么?不值得。”殷无极轻叹一声, 神情平淡,仿佛没有回音的海。
谢衍心底生起怜悯与疼爱, 几乎温柔地凝视着他,然后低缓道:“别崖,我带你走。”
谢衍伸手触碰他身上缠绕的铁链, 要打碎颇具难度,但是他可以做到。
可殷无极却微微偏了偏头,牵动铁链叮叮当当地响,他拒绝了他的帮助。
谢衍蹙眉,神色有些恼怒:“怎么,你不肯走,要在这里关一辈子?”
而那被困于湖底的青年沉默了一下,忽的笑了:“师尊呀,就算跟您走了,您不是也要把我关一辈子吗?”
“在您的牢笼里,和在这里,都是不得自由,又有什么分别呢?”
长久的沉默。
虚伪的太平被揭破,真实浮上水面,显得格外残酷。
谢衍恍惚中想起,殷无极是已死的人了,他就算把他强行拉回人世,他又能以什么样的身份待在他身边呢?
魂魄,傀儡,抑或是被锻造的器灵?
他能够倒转时间,让一切回到还未开始之前吗?
不同于曾经的天纵之资,前途光明。如今的他那么渺小而脆弱,断送了一切的可能性,一生一世都得待在他的身边,依附他,仰他鼻息,才能得朝夕苟延残喘。
这是一种慈悲,还是残忍?
青年似乎要穿透他的内心,凝视着他,又一次开口:“师尊,您如此执着,到底是出自于什么理由?您始终没法把我变成想要的样子,难道不该直接放弃吗,我明明不符合您的期待,不是吗?”
“您是教化天下的圣人,世间那么多庸庸碌碌的魂灵都需要您指引方向,又何必把平生的清名,砸在一个已经无药可救的逆徒身上。”
“如此,当真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得?”谢衍顿了一下,仿佛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甚至还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这天下,谁又能规定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还有,我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他转过脸,眸底风起云涌,有些冰凉地笑了,“你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