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221章

那被困住的青年骤然怔住,他抬起头来,却见到一片如云的阴影。

圣人抬手拂过那魂魄的轮廓,修长纤瘦的手中,却蕴含着超绝的力量。

他用力握住青年的脖颈,五指缓缓收紧,一字一顿地威胁道:“红、尘、卷,变回你原来的样子,不要顶着他的脸和我说话。”

自从来到这里时就隐约出现的违和感,终于有了答案。

一切都是假的,包括殷无极的死。

这是一个红尘卷构筑的世界。

红尘卷自恃看透人性,却终究不是真正的人。

他的徒弟永远不会和他说这些。他只会或是温柔,或是含笑,在他面前低头,哪怕他并不快乐。

“师尊……”红尘卷试图把他继续拉回自己编织的剧本里,用披着殷无极的壳子摆出受伤的神情,却像是一张虚假的画皮。

“你错了,那个孩子,现在已经不会叫我师尊了。”谢衍淡淡地阖起眸,复而睁开,道,“你自诩全知全能,却太不了解人心。如今,他怎么会一口一个师尊,叫的这么毫无芥蒂?”

他顿了一下,承认自己的失常,“也是我关心则乱,竟没发现其中本质。”

殷无极是他与世界的关联。他是他留下唯一的情感开关。

倘若他死了,他兴许会成为一名恪尽职守的仙门之首,慈悲却冷血的圣人。却独独不是谢云霁。

只要殷无极还活着,圣人谢衍永远不可能太上忘情。

“果然是‘祂’选定的代行者,就算是我亲自出手,也无法让你沉溺于此。”红尘卷见装不下去了,轻轻一抖,身上的铁链落地,它也变回面容模糊的灵。

或者说,一种虚无缥缈的“道”的模样。

周围的水幕以极快的速度剥落,像是一瞬间被吹散,化为灰朽。不多时,周围的世界尽数崩塌,变成荒芜的灰。

谢衍站在空旷的荒芜空间之中,仍然白衣墨发,不动声色。

这样抬手间就能构筑一个世界的能力,已经是仙神的领域,而他面前这个,的确也并非凡人,是他需要报以十二万分警惕的存在。

“人可真是复杂至极。”红尘卷确在试图模仿人的思维方式。

祂明明自己创造出了这个世界,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露出了马脚。

他用一种谈起老朋友的口吻,说道:“曾经有一个人,以琴入圣,又由圣成魔,你可知晓?”

“六千年前,琴魔苏长明?”

那还是他在读琴谱时,才发现这样一个尘封历史中的名字。谢衍想起他的结局,心里微微一沉。

“他半生光明磊落,世人称道。可在道侣魂飞魄散之后,他性情大变,半生疯癫,最终走火入魔,尝试着各种方法,一心想要复活自己的道侣……”祂的声音突然低沉而玄妙,透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对,就像你一样。”

谢衍没有反驳他的比喻。

“他把死去的道侣从轮回里接了出来,为她塑造了一具与曾经一般无二的躯壳,从此放弃再进一步,隐居不问世事,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啊。”红尘卷的声音饱含喜悦。

“他一辈子也没有发现,那只是个傀儡,不是真的?”谢衍却迅速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冷冷地道,“玩弄人心,很好玩吗?”

“他发现了,或者说,他一开始就知道。”红尘卷的声音悠远而缥缈,“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多清楚啊,他的道侣魂魄,就是他自己为了渡过情劫,亲手捏碎的呀。”

谢衍顿住,神色仿佛蒙上一层阴影,道:“太上忘情?”

“圣人太上忘情,尽头,不就是孑然一身吗?”红尘卷笑了,“谢衍啊谢衍,你难道,还没有发现你少了什么吗?”

成圣至今,他感受到七情的寡淡,与自己渡劫期截然不同。

那种改变是潜移默化的,于旁人而言,只是圣人更有威仪而已。

于最亲近的人,则是熟悉的影子慢慢地被另一种存在杀死、取代,最终成为最陌生的样子。

“……苏长明入魔之后,七情归位,他还能再次亲手杀死自己的爱人吗?还是回到那个残酷的,没有她的世界里?带着对自己的憎恨和永远的愧疚活下去?”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沉溺在这场长梦中,直到他寿命的尽头。”

谢衍沉默,最终道:“有时候,被欺骗反倒是一种幸福,可惜……”

他太通透了。越是清醒,却越容易发疯。

谢衍这辈子怕是也骗不过自己。

红尘卷像人一样叹气道:“一见到他,你就能排除一切错误,直接推出答案,打破这一切——仅仅只因为,他喊了你一句‘师尊’……你真是一点点也不肯骗自己啊。”

“有意义吗?”谢衍太过清醒,所以显得性情冰冷,但不代表他的七情六欲已经完全被抹除了,而是压抑着而已。

但是他此时的眼里隐隐有着神光:“他不会轻易死去,等我回到现实,我就去找他……”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没有管住情绪,按了按眉心,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你想做什么?”红尘卷仿佛找到了感兴趣的东西,问道,“你还要对他置之不理吗?或者是把他隐蔽地带回仙门,困在自己的身边……”

“为了一个失败的徒弟,你要赔上自己的名誉、地位、道途、还有坚守至今的理想?”红尘卷道,“甚至,为他对抗天道的规则?”

“他从不是‘失败的’,从来不是。”谢衍反驳了他,口气有些愠怒。

他直视着已经成为一团“理念”的“红尘道”,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淡淡道:“你就算再怎么学习和模仿,也理解不了人心。”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呢?”

它用一种轻率的口吻,猜测着谢衍的心思:“你到底看中了他的什么?天赋?就算他天赋卓绝,但你本身就是当世最杰出的天才。眼缘?谢衍的朋友有无数个,也不乏许多才华横溢,让你平辈论交的存在。”

“或者是他听话?哈哈,你怕是最明白,天下听话的徒弟有很多,殷无极绝不算其中之一。”

“在他背叛了你之后,你却为何耿耿于怀?”

“是你还未曾完全消退的情感作祟,或者是自以为可以掌控全局,却在他身上屡屡受挫,恼怒他总是脱离你的安排,从而产生的执念?”

“不,都不是。”谢衍缓缓摇头,似乎是在轻声嘲笑祂对人性认知的浅薄,他道:“那都是世人以为,我对他的要求。”

他说到这里,似乎还对远高于自己的“道”产生了些许怜悯。

祂试图理解“人”,总以为祂的赏赐对人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却总是很难理解蝼蚁的思维。

“世人觉得,我需要他在我登天门后继承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理想,我的弘愿。我失去了他,也将我未来的计划全数打乱,所以,我会对此耿耿于怀,想要拉他走回所谓‘正道’之上。”

“实际上,他的人生属于他自己,而不是我。”谢衍轻叹一声,道:“可惜,之前我从未想清楚过这件事,也从未对他说过只言片语……我以为他会喜欢这条路,平安顺利,我为他设计的,最好的那一条。”

而他终会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付出代价。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不对我说呢?”谢衍自言自语着,心里缓慢地刺痛了一下,他忽然又有些恍然,“他不敢。”

殷无极畏惧着他的改变,更害怕他没有价值之后被丢掉。

谢衍成圣后,一点一点地剥离掉曾经的自己,于殷无极而言,该是多么的陌生。若不是师尊的些许言行还遵循着旧日的习惯,让他抱了渺茫的希望,殷无极估计早就崩溃了。

“无论他是天之骄子,还是沉沦于绝境,哪怕是死了、烂了、成了灰……”谢衍一顿,眸色深深,“我还是会去把他从泥地里拉起来,并非为了什么得到什么,只因为他是我的徒弟。”

“责任?还是别的什么……”红尘卷是当真疑惑了。

它能够知晓世上最复杂的知识,却总是不能理解人最简单的情感,“他已经成了魔,不会再回到你的身边了,你去找一个新的徒弟,或者干脆制造一个替代品、一个慰藉,不就足够了吗?”

这于谢衍而言,代价最小。

在它看来,谢衍的执着,在圣人这个境界之中,堪称荒唐。

古往今来,从没有一个在七情六欲消退后,仍然保有这么丰富而复杂感情的存在。

“时间和立场,会让他逐渐失却曾经的模样,变得面目全非,那时,你所有美好的回忆都会被背叛和伤害取代,何必还要再见,何必还要执念?就让一切停留在记忆里,不好吗?”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没有人能够真正被替代。我就算有了新的徒弟,他也会是最不同的那一个。”

谢衍像是为学生解答疑惑的老师,平心静气地对着祂道:“至于他成魔这件事……”

“他若觉得快乐自由,成魔便成魔,仙魔不两立,不过是天道操纵下,仙魔两道保持平衡的规则。”

他说到这里,竟是沉吟着微笑了:“倘若他觉得魔修之路不好走,想要回到我身边,那我便渡魔成圣。”

“且看漫天神佛,又奈我何?”

第146章 久别重逢

北渊洲的天色永远是灰蒙蒙的。

漫长而悠久的时光里, 血腥是魔洲唯一的底色,丛林法则是唯一真理。

这里常年与世隔绝,资源匮乏, 环境恶劣, 魔却是以好战尚武著称。魔洲十城城主至少都有大乘乃至渡劫修为, 各自裂土分疆,麾下无数精兵勇将, 互相吞并, 厮杀频繁,是一个天然的蛊池。

殷无极初入魔洲时便身负重伤。有传闻, 连圣人都不远千里, 亲手清理叛徒。偌大天下, 他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势力。

他得罪了太多的人,不但曾帮圣人平定南疆边界, 手上沾着不少妖修魔修的性命,在仙门更是不结党,不交游, 把“孤”字做到了极致。

为圣人弟子时, 他是最好的一把刀,在他离开圣人庇护, 身败名裂时,却引得天下攻讦追逐。

不知从何处传出, 殷无极为极为稀罕的“天生魔体”,其七枚魔骨乃是修魔重宝。虽不知真假, 但是众魔更是趋之若鹜。

殷无极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魔洲南部,古战场涿原之野。

上古战场散落在北渊洲的各个角落, 隐藏着古往今来的魔兽和幽魂,杀机四伏。有些高原地带,更是常年天雷声阵阵,触之神魂俱灭。

“真是和苍蝇一样,阴魂不散。”殷无极一脚踩在魔修的背上,迫使他五体投地,陷入古战场的尘泥之中,剑锋横在他的脖颈上,随时能削掉他的头颅。

他甚至还轻笑一声,左手抓住杀手的发髻,用冰冷的剑身拍了拍他的脸,微笑道:“说说看吧,你又是哪位城主的狗?是来杀我,还是来招安我?”

“要杀便杀。”那魔修啐了一口,“仙门狗,不肯为我们蓝城主所用,那就——”

他才刚说了个名字,殷无极红眸一抬,似笑非笑地道:“哦,蓝岚啊,那没事了。”

剑光一闪,他的头颅滚落在地。

“那条蝮蛇找我,哪里是招安,明明是想把我骗去剥骨食肉。”殷无极用手背拭去脸上的鲜血,从眼睑到鼻梁处的血污被抹开,显出嗜血而凶戾的神色。

“他困于大乘境界日久,什么天材地宝都要试试,为了进阶渡劫,更是不惜一切代价。招安?傻子才信。”

青年玄袍广袖,墨色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却是屈身,蹲在那无头的尸首前,像是许久未与人说话了,自顾自道:“我看上去像是脑子不好吗?”

因为常年的厮杀,他的形容疯癫,身上可怖的魔气涌动,状态极是不稳定。

“五十余年……你在魔洲游荡,到底想干什么?”幽魂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质问,便化为青烟。

“不干什么。活着而已。”殷无极也不吝于给他一个回答。

等到幽魂彻底消失,殷无极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漠然地看着身首分离的魔修自燃,在风中化为灰烬。

只是活着而已。

起初,殷无极并不适应北渊洲这种极端的弱肉强食,还因为一些无用的仁跌过些许跟头,差点被人阴死,教训惨烈。

而他痛定思痛,踏着血为自己挣出一席之地,生生为自己杀出了个不好惹的名声,那些苍蝇一样蜂拥的魔修有了自知之明,才渐渐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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