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226章

这条大道, 谢衍已然走完了九十九步。

境界至圣人,是修真者中的佼佼, 倘若再进一步, 便是叩天门, 凌霄登仙,自此寿与天齐, 亦然为天下人开启通天路。

数千年来,他一路行至此,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目标。无论成与败, 他皆无悔。但是, 殷无极却成了唯一的变数。

师与弟子千年相伴,要他轻弃这段缘, 他狠不下心了。

谢衍再度审视起当年的选择,他是多么的自以为是啊。他以为, 送殷无极入魔洲,保下他的一条命, 放他自由,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但他却自私到没有去问一句,他到底想要什么。或许谢衍知道, 但他刻意地无视了,只因为那个愿望是谢衍无法接受的——他想要死在师尊手上。

曾经的天之骄子,因为他一句“活着”,宛如彷徨于荒原的厉鬼,终日浴血鏖战,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日复一日地沦落泥潭,受尽了寂寞与苦楚,却迟迟不得解脱。

他似乎是伤透了,因为他唯一的亲人也与他诀别,就算身负再惊艳的才能,他又能为谁所用,施展在何处呢?

今日再见,谢衍抚摸着他的轮廓,才惊觉,那存在于记忆中笑靥如花的少年,再也不复旧模样。

殷无极如一头挣扎的野兽,钳住他的肩膀,双瞳灼灼如血。

“不要同情我。”殷无极的唇角被他自己咬破,似乎在忍耐着什么,脊背颤着,瞳孔几乎紧缩成一线,“滚开,谢云霁,你给我滚——”

但他好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用力把师尊拥入怀中,困在臂弯里,喘息着,低头轻嗅他身上清冽雅正的香。

谢衍反手抱住他的腰,轻轻捋过他的脊骨,掌心下肌肉起伏着,好似疯癫的困兽不安的挣扎。他有点不适应,只因为圣人的手看似纤长脆弱,实则有着一击就杀死他的能力,但他明知危险,却依旧去放松自己迎接,好似翻开最柔软肚皮的小兽。

凶兽在磨牙吮血,殷无极胸中渴血的欲望攀升到极致,看着面前白皙的脖颈,竟是被迷了眼睛,竟是一抬头,便咬了上去,直到把谢衍颈间的皮肤咬出了血,没有一处不带伤口。

谢衍打定主意管他,哪是他这点小打小闹就能赶走的。

“怎么,在磨牙呢?”谢衍甚至低笑了一声,好似从无痛觉,单手按住殷无极的后脑,强硬地把他颤抖的身躯拥在怀里,甚至为此还送上脖颈给他咬,顺着他的后脑一路抚到他的脊背,似乎在给他捋毛,“嘴上说着要咬碎我的喉咙,怎么,啃两口就怕了?你就是这样恨为师的?”

“谢云霁,你别逼我——”末路的野兽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仿佛下一刻就能把他的喉咙咬碎,但听在师尊耳中,却像是小狗在呜咽。

“色厉内荏。”谢衍展开手臂,纵着徒弟窝在他的怀中,吻他脖子上的伤痕。那些淤青与伤口本该伤不到圣人道体,但此时却像是雪里绽放的梅。“抖什么,不追究你犯上。”

殷无极身躯明显一颤。他的唇舌间品尝出血味,圣人的鲜血起到作用,那双染着血色的眸底逐渐清明。

“……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做师父的。”

沉重的喘息后,他听到殷无极带着些黯哑的声音。

他好像是难过了,唇在他苍白如雪的脖颈间游弋,舐去他的血。那滋味腥而甜美,足以点燃他喉中的渴,他恨不得就这样把师尊咬死,咽下去,吞入腹中,两人化为一人。但理智又告诉他,谢衍待他有多好,他不能。

是啊,他不能。谢云霁是他钉死自己,都不能去伤害的存在。

殷无极的瞳孔燃烧着腾腾的烈火,有意无意地吻着他齿痕之处,搂着谢衍的手臂微微收紧,神色如痴如狂,道:“以后你再收徒,不准这样对他们……”

不会了。谢衍心想,哪怕今后桃李天下,他也不会再像教殷无极一样,去对待任何一个人。

他之于谢衍,早已不止是徒弟那么简单。如殷别崖这样承载了他毕生心血的徒弟,一辈子,仅有一个,不会再多了。

“是我迟到了。”谢衍纵容他的逾越,轻轻叹息道,“你要恨我就恨吧。”

“那当然。”殷无极顿了一下,“我可恨极了你。”

但他每一次说着“恨”,眼神却都像是会说话,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爱欲,直到眸中涌动的光芒沸腾。

他总是被卡在他肋下的魔骨折磨。裂肤之痛倒还是其次。心魔的低语才是真正的病因。

他害怕自己疯魔时对师尊出剑,甚至尝试着折断自己的手骨。谢衍一制止他,他却压抑不住见血的渴望,抬手砸碎了数面墙壁,魔气却不受控制地流泻,毁灭他人,也毁灭自己。

圣人只得维持红尘卷,把他困在一方天地里,然后徒劳无功地尝试各种方法。

镇痛的汤剂已经完全失效,但谢衍明知徒劳,却还是日复一日地亲手调制药物,用尽千金难求的天材地宝。

殷无极心中也知道没用,但是他师尊无论端来什么,他都是一饮而尽。

他甚至还笑言:“若是师尊某一日反悔了,亲手端来的是一剂毒药,我也是会面不改色地向下咽的。”

哪怕被毒剂哑了嗓子,溶了肌骨,废了修为,他也能如咽下饴糖般心甘情愿。

到后来,谢衍为他专门谱写的《退魔曲》,也无法遏制心魔,保持他半天的清醒。

说是完全没用,倒也不至于。有时候,殷无极还能支着下颌,神色平静地听完他一首琴曲,下一刻,却能癫狂地以剑刺来,不像是真要杀他,反倒像是逼他出手一样。

圣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情况,一日比一日糟糕下去。

彼时,他们又大打出手,笼罩着圣人结界的山峰几乎独立于魔洲,连天道都无法知晓他们的行踪。在这隔绝于世的地方,他们的剑意几乎将整座山林毁尽。

毁灭成了他修为的底色,疯魔之症一旦发作起来,殷无极比平日更为冷酷无情,魔气翻了倍地增长,让他几乎控制不住。

而谢衍修儒道,君子剑最是中正平和,虽然那剑势如虹,也只是将所有剑意收束于一点,在大范围的破坏性方面不如殷无极。

但修为之差,宛如天堑,无法逾越。

此次试剑,殷无极又一次毫无疑问地败北了。

他半步渡劫的修为无法威胁谢衍,但是那在魔洲打磨出的“洪荒三剑”雏形,却是让谢衍也颇觉棘手,想要在不伤他的前提下击败他,变得越来越难。

徒弟疯起来,甚至能掀开地表,摧毁山峦,毁掉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剑意掠过的地方,仿佛被生生削去一片,无论是花鸟鱼虫,还是重山林海,皆是散为齑粉。

但殷无极毁掉了一切,却又会跪在地上,看着赤红的云霞,捂着脸大笑。

“传闻,狂士阮籍穷途而哭,其中心境,我今日终于理解。”殷无极身上还绑着浸血的绷带,玄袍宽松,就这样跪在仿佛被暴风席卷过的地上,衣袍在风中猎猎。

“车已无路可行,而人呢,在这世事的洪流之中,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

“先生可明白,这种不知来处,不知归途的感觉?”

谢衍站在他不远处,袖子被削去半扇,依旧高不可攀。

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却仿佛巍峨无法逾越的山峰,开口道:“人定胜天。”

“当真如此吗?”殷无极唇边仍有嘲讽的笑意,“谢云霁,你可曾胜了天?”

“……”

“在与天的对垒中,您当真是赢家吗?”

他拭剑,仿佛在观一池秋水,微笑道:“您的身不由己,您的左右掣肘,您空有绝强力量,却在仙门举步维艰;您被攻讦,被怀疑,甚至被怨恨。您爱世人,世人又何曾爱您?”

“您站得太高,看得太远,世上却无人能够看见您眼中的风景。世人碌碌,他们崇敬您却又畏惧您,依赖您却又排斥您,只有在遇到解决不了的困境时,他们会呼唤您的名字;在您摆平了一切危机后,他们又开始议论,觉得您无所不知,无处不在,实在是管得太多——”

“您寂寞吗?”殷无极跪坐在地上,却是毫无畏惧地仰起头,看向仙门的无情天,笑道,“大道这样冷,先生啊,您寂寞吗?”

谢衍仿佛被戳中什么心事,脸色骤变,紧接着,是超乎寻常的凝重。

“您寂寞的啊,世界上,大抵只有我懂得你的喜悲了。”殷无极却大笑三声,倒转无涯剑的剑锋,像是要报复谁似的,反手刺向自己的腹部。毫不犹豫。“若我也死了,您就毫无弱点了吧。”

“殷别崖,你干什么——”谢衍登时勃然大怒,他当即曲指拢起,虚空一抓,红尘卷无形的禁制顿时展开。

可他的制止到底晚了些许,殷无极握着刀刃,剑刺进他的皮肉,却再也刺不深。

鲜血滴答滴答,落在尘埃之中。

无涯剑的剑身颤动着,饮了主人的血,仿佛悲声。

“不、准。”谢衍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的。“逆徒,我没准许你自戕!”

殷无极索然无味地丢下剑,踉跄着站起身来,低声笑道:“圣人可真是多管闲事,我方才可是对您用杀招——这种欺师灭祖的混账东西,这样声名狼藉的魔头,活该死了。”

他骂起自己,倒是怎么狠怎么来。

谢衍这些日子陪着他发疯,他要打,他便陪着他打;他要疯,他便陪着他疯。但每次见他有自残的举动时,谢衍肺腑如刀割,总是遏制不住刻骨的愤怒,重手是舍不得下的,但难免会说些重话。

谢衍端详着青年看似毫无破绽的表情,却从他凝血的瞳中,看出他隐藏的自我厌弃。

殷无极也知道,他疯魔的样子,最是难堪,可笑,毫不体面,也是他最不想展现给谢衍的一面。

他宁愿谢衍对他的印象,停留在那年雪中的告别。

这样,他的记忆中永远是他毫无瑕疵的好徒弟,而不是这个充满鄙陋的欲望、自怨自艾、敏感与偏执的自己。

这对他来说,兴许比死亡更可怕。可有缺憾,有便是人性。

哪怕七情六欲,受尽爱恨离苦,年轻的大魔也从不后悔遇上谢衍,只是憎恨那一去不回的时间,它将一切美好都带走。

他们之间挡着重重阻隔,仙魔之别,正邪之分,师徒虚名……可哪怕他战胜一切,他的师尊也不愿。

他走的那样远,注定是要成仙的。

谢衍瞥了他一眼,像从前一样抚了抚他鬓边的发,漆黑的眸突然柔和下来。紧接着,他的掌心贴在他的身上,利用红尘卷欺瞒规则,然后把他身上的伤转移给自己。

下一刻,谢衍的白衣上顿时接连绽开绯红,血从他垂落的手臂流下,渗入大地。

殷无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神色陡变,失声道:“谢云霁!你干什么?”

秘术当然有代价,他转移过来的伤至少是殷无极的三倍之重,而圣人许久没有受伤,对疼痛的感觉生疏至极。

这就是他平日承受的疼痛么。

这种新奇的体验,让他稀薄的感情终于有了些许波动,谢衍蹙了蹙眉,神情仍是淡淡,道:“你如果执意自裁,就别怪我用些非常手段阻止你。”

殷无极心中慌乱,嘴上却阴阳怪气道:“圣人的非常手段,就是替我受过么?圣人果真慈悲为怀,连我这种恶贯满盈的魔都要救——”

谢衍凤眸一冽,看出他当真是慌了,连话都说不明白,于是似笑非笑道:“别崖不是恨我?见我如此,怎么一点儿也不高兴?”

“……”殷无极咬牙不语。

在殷无极快把自己逼疯的同时,也逼疯了他的师父。

谢衍看上去再冷静,再稳重,在经历过红尘卷构筑的世界,再与半疯的殷无极相处过,他现在恐怕也比疯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当然恨你……”殷无极别开脸,似乎被血色刺痛了。“可我又不需要你的施舍,你根本不需要这样做,我没那个价值……”

他还在嘴硬。谢衍看着他的神色底下,竟是透出一丝张皇来。

殷无极似乎想伸手去碰他的腰腹的伤口,却又不敢,只是把手背在身后,不安地蜷着手指,好像被囚困在一副躯壳下的,还是当年那只可怜的小狼崽子。他有点不知所措,偷眼瞧着他,又显得颇为可怜了。

谢衍卷起袖子,看见自己小臂上的几道伤口,眸色一深,道:“你就是这样对自己的吗,别崖?”

那伤痕仿佛白瓷上的裂纹,刺眼得很。谢衍记得,今天给他换药的时候,他的手臂上并没有这么多利刃划出的伤口。

殷无极哑口无言。良久,他才道:“感觉不到疼,没有分别。”

谢衍心里又是一刺。

殷无极受了太多苦,以至于连痛觉都快要麻痹。哪怕他划破自己的皮肤,只有发钝的感觉,无知无觉的,与死无异。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算不算个人。他也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第151章 步步皆错

谢衍翻过许多古籍, 试图找到解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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