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别崖,你,对我拔剑?”
“……”
殷无极不答,只是走近,玄色衣袍如浪涌,教人心下生寒。
“倘若我不肯放你走,你打算弑师?”谢衍看向他,语速很慢,看上去像是真的伤心了,“我对你,当真如此残忍,教你如此恨我,以至于……想杀我而后快?”
“……若先生如此认为,那就算是吧。”殷无极沉默半晌,眼睫垂下,遮住他眸底的痛楚,最终他低哑一笑,“谢先生啊,您为仙门之首,高高在上那么久,凡人的爱恨都与您毫无干系,您又何必为我之爱恨而耿耿于怀?”
“这很重要。”谢衍感觉到剑的寒风拂面,冰凉透骨,他却被亲手抚养长大的徒弟这样拿剑指着,很难说世事何等荒谬,“说清楚。”
青年的手指掠过古拙剑身,仿佛有金红色的流光划过,魔气喧天。
“……谢先生,得罪了。”殷无极不能回答,在剑锋指向谢衍的那一刻,他连心脏都揪在了一起,沉沉的战栗。
“宁可动手,也不肯听话?”见他一意孤行,谢衍果不其然笑了,漆黑眼眸中寒意凛然,“好,当真是好,那便让为师瞧瞧你进步了多少。”
无涯剑刺入地表,大地震动,殷无极的背后剑阵升起,一片浩荡壮阔。
谢衍看着陈列如兵阵的剑意,令人愕然的微微侧头,狂乱的剑意却削掉了他的一缕发丝。
“用我教你的东西,来对付我?”圣人眸底暗沉,指骨攥紧以至泛白。
大魔的剑势侵略如火,剑意纵横之间,处处透着霸道孤绝。谢衍抬眼四顾,只见剑气冲撞院落周围的结界,甚至有龟裂的倾向。
殷别崖一心想从他身边逃离,甚至拿出了真本事,倘若他不拿出点决心来,他怕是困不住他。
“放我走。”殷无极的神色几欲疯狂。
“你想去哪里?”谢衍心中早已怒不可遏,面上却风雪不动,声音幽沉,“殷别崖,除了我身边,你还能去哪里?”
“随便。”殷无极偏了偏头,薄唇微启,孤戾而冷漠地睨着他,淡声道,“哪怕我死在圣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与您无关吧?”
谢衍身侧的桃花树在魔气中转瞬枯萎,遍地落花。在魔洲的天幕之下,涌动如岩浆的魔气几乎要将整个院落染成赤色。
“圣人怎么就不愿意接受呢?”他以手覆面,低哑一笑,“圣人呐,您无论再做些什么,都已经是无用功。曾经那个听话的殷别崖早就死在了您的剑下,如今站在您面前的,只是个苟延残喘的魔修罢了,压根不值得您费尽心思地挽留——”
“那当着天下人的一剑,我必须刺。”提及当年的师徒诀别,谢衍瞳孔里仿佛有破碎的冰,但他很快就沉下声,冷硬地道,“你若是因此而憎恨为师,我无话可说,但是,今日你绝不能出这道门。”
“您如果下了决心,又何须回头?”殷无极偏头,露出血色魔纹遍布的半张脸,绮丽的纹路勾勒出大魔俊俏的轮廓,他却弯起唇,状似嘲讽地笑了,“逐出门墙,情义两绝,这可是圣人亲口所言,怎么现在却又不算数了?”
“若您不是打定主意,与我斩断关系,再无瓜葛,又怎会五十年不肯相见?”
“圣人如果想,瞒天过海地来到魔洲,其实并不难吧。”
“你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殷无极注视着他,眼中血火滔天。那种灼灼燃烧的痛楚酿成浓稠的怨恨,无时无刻不在腐蚀他的一切,他倏尔笑了,“仅此而已。”
谢衍顿住了,这是他隐秘的心结,亦是不可触碰的逆鳞,殷无极却满不在乎地说了出来。
他的徒儿从来都聪明通透,早已看穿了那流离谷前的一别曾是终别。
所以,那一天殷别崖带着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决心向他诉情衷时,又是在想些什么呢?
经年的妄念、纠葛不清的情谊、还有那久远时光中的爱与憎,在那一剑之下,耗尽、斩断、化为灰烬。
剩下的唯有怨。
他怨他。
如今的殷无极,非儒,亦非侠,剑意之中总有一种旁人不可及的高远。弹指间,剑气纵横间化为漫天的虚影,黑色的火向着白衣圣人掠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意味。
“好,非常好。”谢衍凝视着他,只觉陌生至极。
但当他那双疯狂的赤眸扫来时,谢衍依旧能从中窥见些许旧模样,但那又被世事撕裂殆尽,留下的,不是曾经温和平顺的模样,而是一片疯狂。
兴许是为人师长的习惯,他审视一番,却忽的惆怅道:“你自从离开我,来到魔洲,也学了不少新东西。”
“不过是些小伎俩,比不得先生所授。”殷无极的口吻仍然是柔和的,只是他五指并起操控杀招时,却显得异常冷酷。
他低喝一声:“去!”而那漆黑的魔气仿佛穿行于三界,向着青衣的书生悍然扑去,仿佛能把他的身影淹没。
可当裹挟着魔气的剑意掠过谢衍衣摆时,他的身影却如镜花水月一样破碎了。
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改换,周遭的小院景象竟然碎成齑粉,尽数向上浮去,凝成无数浮空岛。
天象居然颠倒,星辰向下坠去,连魔洲的红云也沉为熔岩。
“这是……”
“不见已五十年,我亦有所得。”谢衍的声音依旧清冽动听,手中执着儒卷,上有天地星辰,沧海桑田,“此卷名为红尘。”
殷无极脚下的土地龟裂成几块,他无立锥之地,只能轻身向上跃去,站在唯一没有坍塌的地方。
整个空间里,只有两根柱子还巍然伫立,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谢衍,一个是他。
谢衍就是一座巍峨的山脉,横亘在大道之前。他是一个标志,一座丰碑,是天底下所有修士的至高梦想。
哪怕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殷无极,也不得不屏住呼吸,看着这世间所有规则皆逆行的场景。
剑意尽数融在虚空之中,半点水花也未激起。只需谢衍心念一动,殷无极便能在此处俯首,向他认输。
这让人不禁开始好奇,谢衍这辈子有需要拿出全力来博的战斗吗?
大抵是没有的。在此世,谢云霁是最接近仙神的人。
而他,却妄图凭借圣人还残存的那点温柔与不舍,把他拉下凡尘,尝尽世间情仇,品尽人间离苦。何其自不量力。
殷无极心知无望,却依旧笑着执剑,向他劈去。
大逆不道。
他扬声道:“谢云霁,你这一生,算无遗策,就当真没有后悔过吗——”
天地洪荒,皆在一剑。风雷动!
谢衍却不紧不慢,从虚空中凝出一把琴,桐木所制,尾部生焦。
一声琴音,如同昆山玉碎,凤凰长鸣。
谢衍随手拨动琴弦,低沉的弦音先是不成调,之后,从滞涩变为流畅,在他指尖跃动。
这是一段殷无极未曾听过的调子,低沉而悲郁。
谢衍的琴艺高超,他们在过去,甚至一起修补琴谱,品评名曲。
虽以师徒相称,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如父如亲如友。谢衍找回的古谱,大多都经过他的耳。
可从未有这样一曲,教他闻之剧震,七情皆动,心神皆摇。
谢衍一勾琴弦,即将触碰到他衣摆的剑气竟是被音律所震,如齑粉散去。而他在风烟中不动如山,如仙神临江俯瞰。
“此曲名为‘渡魔’。”谢衍阖眸,似乎隐隐有着不忍,“我想说的,都在曲中。”
“……”
殷无极身后的黑影狂乱而扭曲,却又被一股玄妙的力量镇压,消失于无形。从他身上透出的魔气在谢衍的碾压中变得顺服。
“铮——”琴弦再鸣,如凤栖梧桐。
琴音如泉流,如浪涌,如钟鸣,时而低徊顿挫,时而高昂激烈,时而如泣如诉。却比萧声空阔,比笛音疏朗。仿佛在谱他的半生。
殷无极被琴音所震,龙吟已散,剑气消弭。清冽的琴音,于无形之中卸去他所有杀招。
他温柔的师尊不肯伤他,却又把他满怀的无望之思狠狠打落。
他挣不开,走不脱,哪怕是死也做不到。因为谢衍要他活。
殷无极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眼神渐渐清明,神情却似悲似喜,如狂如癫。他用手捂住脸,竟是发出一声悲怆的低吼。
“渡魔,渡魔,哈,你要渡我……”他仰起头,仿佛在仰望着一尊白玉神像,眼中却没有分毫笑意,只余下绝望,“可对岸又在何处呢?”
哪怕他堕入泥沼里,不见天日,终日与妖魔为伍;哪怕他断绝天路,受心魔之苦,徘徊在疯狂的边缘;哪怕他……心死如灰,一心归向永远的沉眠。
那个永远处于群峰之巅的圣人,也会为他俯首,为他落泪,然后把在泥地里沉沦的他救出来吗?
谢衍低叹一声,似乎窥见他的挣扎。
这奇异的空间似乎随着他的心念而转动,谢衍向前走了一步,如行天水,却在凌空。他轻轻拂袖,不多时,那些碎石瓦砾,那些倒悬的星辰,便在拨动之中回归原位。
镜花水月再度破碎,师徒二人又回到了院落之中,桃花树下。
谢衍俯下身,把仰躺在树下的殷无极扶起来,伸手抚摸他苍白的脸,动作颇有几分温柔。
“别崖,倘若你一定要走,便走吧。”谢衍伸手盖住他的眼,感受到徒弟的眼睫在掌心扫过,好似羽毛轻轻蹭过他的心,他忽觉一阵酸楚。
殷别崖生来应当化龙,他却把这样的天纵之才困在了池塘里,要他与锦鲤争食,与绵羊共生。
仙门虽大,却不是他的天地。而他枉为师尊,自以为对他好,却是成了他的枷锁,他的劫数。
或许他收殷无极为徒,就是个错误。
这一步错了,今后的每一步,都在错。
殷无极看着他几乎空白的神情,却莫名懂了他在想什么。
玄袍青年缓缓撑起身体,吃力地抬手,覆住谢衍搭在他眼帘的手背,低声笑道:“谢先生,您别忘了,这一切都是我求来的。”
“您没有错,倘若有人错了,错因皆在我。”
“错在我的本性太恶,教化不成;错在我生来是魔,无从选择。”
“错在我太不知足,想要强求。”
“错在我……不孝不悌,负了师尊半生心血,辱没了圣人门楣,成了你……毕生的污点……”
“谢云霁,你一心追求大道,我唯一不能做错的事情,就是让你因我的执念而不得成仙。倘若是我毁你大道,徒儿,碎骨粉身……也难辞其咎。事到如今……我宁可从未在这世上活过……”
殷无极说着说着,心绪激荡,魔气一时涌动,他竟是从唇边溢出一口血。殷无极忙抬手捂住,血却从指缝里流出,滴落在土地里。
“胡说什么?”谢衍从背后把他揽在怀中,像是抱紧了他茫然失措的孩子,声音也隐隐有些颤抖。神像终于动了七情,有了哀怒,他压抑道,“你怎么不算活过?我……”他想要说什么,却觉得言语太苍白。
“谢先生,师尊啊……您不明白。”殷无极看着他,轻轻地笑了,他似乎想要笑的温柔一些,甜一些,像曾经缠着他的少年。
但是这状似欢喜的模样,太假,太脆弱,像是一碰就要碎了。
“我不正常。”他轻声道,“离我远一些吧,我会害死你的。”
第150章 穷途而哭
后来, 谢衍在微茫山观云海时,有崇敬圣人许久的儒生敛衽,问道:“圣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吗?”
“有的。”白衣如同云翻浪涌, 圣人轻轻一叹, 凝视着自己掌心的纹路, 轻声道,“大道如青天, 我独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