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235章

哪怕他经历过世间诸般苦厄,他的身心,也未曾如今日这般痛过。

若非谢衍瞬间收紧了铁链,死死勒住他的四肢,又用红尘卷设下禁制,压抑住让他疯狂的魔气,此时他恐怕就会挣脱铁链,然后沉沉坠于地上。

双修功法要他们灵力相融,识海相接,如今却更加方便谢衍动手。

谢衍的指尖操纵着极为精细的灵力,化为缕缕丝线,渗入他的身躯之中,于灵脉中游走,耐心寻找出那些深埋的碎片,然后逐一取出。

“……竟是、剥我灵骨吗?”殷无极的神情,已是一片惨然。他吐出一口血,眼睫细密地垂下,几乎不敢去看谢衍的神情,低声猜测道:“师尊不想我渡劫,是卜出了天意吗……觉得、觉得我……”

他的指甲嵌入肉里,好像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可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喉中仿佛哽着什么,他几乎无法说出连贯的句子,胸膛空空的冷,却依旧艰难地喘息着,道:

“……是觉得……我渡劫必然失败,会理智尽失,疯狂嗜血,化为人屠,从此、为祸世间……于是先生……先下手为强、清理门户……咳咳……”

殷无极面无血色,眸光也在摇晃着,然后随着灵力牵引沾着血的碎片离体,那原本生动而干净的绯色眼眸,逐渐变为一片黑红混沌的铁锈。

圣人谢衍,生杀予夺,皆由心定。

哈,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

他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觉得不甘心了。

谢衍的剑,温柔而残忍,剑锋每一次起落都快而利落,好似在替他减少痛苦。但他却剥夺他的魔气,截住他的灵脉,抽去他的灵骨碎片,也在无形之中,一点点地断去他的道途。

在渡劫天雷之前,被剥去维持灵台清醒的那一根灵骨,意味着什么?

必死无疑。

谢衍站在他的面前,白衣广袖,墨发垂腰,依旧如同仙神般不染,与殷无极浑身是血的模样截然相反。

而红尘卷中几乎停滞的时间,也在他背后凝成一轮西沉的赤阳,为他披上一层灼灼的火。

如那一日台阶上蜿蜒的红。

如溅在他雪色衣袍之上,艳烈的血。

殷无极指尖死死嵌入地面,却倔强地仰起头,咬着牙,几乎质问:“谢云霁,你既然要杀我,为什么又要催促我修炼,为什么要与我双修,为什么又要逼着我去争、去夺,却又——”

“哪怕我这么对你,你也不恨?”谢衍一直保持着异样的清醒,即使行这刽子手之事,圣人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有任何动摇。

但是他沉沉的黑色瞳孔中,映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有痛苦、惊讶、不可置信,继而是绝望的灰,可当他摒除对方的魔气影响时,却独独没有看到一种感情。

那便是憎恨。

真正的殷无极,居然一点也不恨他。

即使他放逐他、伤害他、欺骗他、乃至亲手断他道途,于修者来说,近乎罪无可恕。但他哪怕丝毫不知他的意图,却依旧不会反抗他;哪怕满心不甘,却依旧引颈待戮。

他平日里最是聪明,此时却是个傻孩子。

难道师父的剑落下了,他连躲都不会躲吗?

“我怎么不恨你?你觉得我真的有那么容易拿捏?”

玄衣的大魔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跪在他的脚下,忍耐着这对他来说近乎炼狱的疼痛,唇边那抹讽刺的笑,却怎么看怎么像一张绮丽的画皮,虚假空洞。

他的眸光落在地上散落如星屑的灵骨碎片,几乎麻木。

哪怕胸膛之中,血肉仍在蠕动,只要魔气回归,立即就能弥合如初,他也清楚,这不过是将他的死亡延后了一些罢了。

天劫,天劫啊。

他曾经有多期待着与天争出一条命,此时就有多不理解。

但哪怕殷无极意识到这一点,却依旧笑了,轻声道:“我恨你,谢云霁。”

谢衍的眼睫微颤,似乎听懂了他每一次说恨时,隐藏的未尽之音。

他的舌尖抵着齿列,每一次想要言爱时,都将满腹的爱欲,换成一个冰冷的恨,却极是炽烈,动人心魄。

“好,你要恨我。”谢衍终于挑出他最后一片嵌在魔体中的破碎灵骨,然后将山海剑斜着刺入地表,袖中却出现了一柄纤薄锋利的匕首。

身缠沉重锁链的年轻大魔抬起眼,眸中一片荒芜,胸口却血肉模糊。他不知道还会被怎样对待,只以为,这是他这一生最后的几个时辰,于是他竭力地去看,将每一眼当成最后一眼,将他印入瞳孔深处,生死不忘。

圣人的声音,温雅而决绝。

他竟是笑了,平静地道:“别崖,我不会让你死,接下来的日子,你必须,活着恨我。”

哪怕你恨出了毒汁,熬出血来,日夜不寐,想要取我的命,你也要牢牢记住这一日剖肉剜骨的痛。

带着对我的恨,活下来,活下来!

从这夺你性命的无情大道中。

*

佛宗年轻时,曾怜生灵苦厄,于青莲山割肉喂鹰,而后立地成佛。

他怜的是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生灵之魂魄,无论是牲畜,还是佛子,在天平两侧尽为平等。

而圣人谢衍,于红尘之中得道,而后走上云端,如仙神俯瞰世间。

他之慈悲,乃是匡扶天下的大慈悲,他本不应拘泥于一人一事,而是该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圣人谢衍与天数沟通,却不曾预见过这样的未来。

有朝一日,他会用修为与心血,去饲养一头随时会失控的魔。

他会赔上名声乃至身体,与自己的爱徒纠葛不清。

甚至,他还会取出自己的一颗灵骨,换给他一生坎坷,却又囿于天地樊笼,哪怕再奋力挣扎,却依旧无处可逃的逆徒。

为人师父,既是师,又是父。

师者,传道受业,薪尽火传。

父者,子承父命,骨肉连筋。

他要他的血中流着他的血,他的骨中藏着他的骨。

劫难又如何,天命又如何?

收他为徒,为他取名“无极”时,他便做出了决定。

他的命途再多舛,他也会要他一生悲苦,得以逆转。倘若宿命偏要他半生颠沛流离,那他便成为他的家。

他要解他一生无解的癫狂,渡他过那渡不得的江河,从这无言的天命之中,夺下一缕求出不得的魂魄。

哪怕前路迢迢,荆棘遍野,他也会化为一盏灯,为他照亮这条崎岖大道的前方,哪怕是燃尽师者的心血,又有何妨?

白衣的圣人站在他的面前,神情孤寒,如圣人登临雪山之巅。而他漆黑的眸中,却犹带温柔,像是一缕摇光。

薄而锋利的刃,终于落了下来。

切开的,却是圣人肋下的血肉。

被困于剑阵之中,已然放弃所有反抗的大魔,却仿佛陡然从梦中惊醒,只是一瞥间,便肝胆俱裂,几乎疯狂。

“谢云霁——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他宛如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逼近的恐慌感,让他的眸光触及那染红白衣的血时,暴怒地嘶吼出声:“住手、住手!谢衍!你过来,我在这里!你来杀我——”

谢衍的神情依旧如雪冷静,可刀刃已经刺入肋下,剜开血肉的动作与方才如出一辙。圣人的血染透了白衣,他却眉目清寒,像是一尊慈悲的神像,刀刃却于躯体之中转了一圈,剜出肋下那块蕴含生生不息的精纯灵力,近乎绝世的一颗灵骨。

到现在,他若是还看不穿谢衍的意图,他就白陪他这千年时光了。

圣人剖他血肉,剜他灵骨,根本不是为了断他大道,而是要把自己的灵骨换给他!

殷无极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哪怕没有魔气的侵袭,他也几乎疯魔,竭力摇动着锁住他全身的铁链。哪怕半身都是还未干涸的血,教他平日盛若荼蘼的容貌仿佛邪魔。

“谢云霁,你疯了,你给我停下来!你收回去,我不要,我才不要你的东西——啊啊啊啊啊——”玄衣的大魔声嘶力竭着呼唤他的名字,只觉得理智快要被烧成灰烬,余下的只有血色的疯狂。

在余晖之中,他看见如天边赤霞的圣人鲜血,濡满了他的白衣,要他胸口绽开一朵绯红色的花。

“我不要你的怜悯,不要你的施舍,求求你,师尊,谢先生,求你杀了我——”他几乎哽咽,双眸流下血泪,几乎悲鸣:“那是圣人灵骨……谢云霁,若是因为我,断你道途,毁你毕生愿景……我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你还不如现在就一剑杀了我——”

“你想死?做梦。”谢衍白皙的五指,覆在胸膛之上,已经笼住那最靠近心脏的,一颗洁白无暇的灵骨。

而白衣的圣人近乎温柔地看向被困于方寸之间的爱徒,好似从未见过他这样癫狂又恐慌的神情,于是一声叹息。

这叹息,是一声悲怆的余音。是他年少时的无知,年轻时的彷徨,以及,今日撕心裂肺的痛。

在那颗灵骨嵌入他胸膛之下时,身体的疼痛,已然遮盖不了这发自魂魄的悲痛,他浑身颤抖,于铁链的囚困中暴烈地挣扎着,神色近乎癫狂。

“谢云霁,我会恨你的……你若是敢这么做,我真的会恨你一辈子——!”他的眸里好似淬着血,道:“你从不问我想要什么,从来不问!只是这样自顾自的……把你认为最好的东西给我,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你若死在劫雷之中,就永远没有还我灵骨的那一日了。”谢衍的面色苍白如雪,一双黑眸却是透着寒星一样的亮光,道:“你活不活?”

“唔啊啊啊啊——”

捆在他四肢上的锁链,依旧那般冰冷,要他如一头被豢养的困兽,被迫接受着一切为他好的抉择。

高高在上的师尊,却如同沉默无言的山脉,横亘在他的面前,为他挡住所有凄风苦雨。哪怕即将到来的,是天道的裁决。

天道之下,魔涨道消,众生平等。

这数十年来,双修得来的灵气,在灵骨融入他血脉的那一瞬间,便于他的四肢百骸流淌着,好似师长无言的关爱。

未曾引动时,这缕修为仿佛从不存在,静悄悄地埋在他的躯体之中,直到谢衍的灵骨嵌在他肋下时,一切便流动起来,熟悉的灵气便如同他的另一副骨骼,撑起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性,也要他清醒着沉沦。

红尘卷的影响渐渐地褪去,他四肢的锁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

天穹之上,劫雷终于找到了应劫之人,于云层之中酝酿,好似随时都会将他劈到神魂俱碎。

而殷无极跪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修为陡然暴涨,几乎冲破半步大乘,直逼渡劫期。而面前圣人的修为却陡然跌落,一层,两层,三层,直到数百年的苦修倒退,他望着面色苍白的师尊,却倏尔落下泪来。

那哪是什么情投意合的双修法诀,那修为高的一方,仗着自己即是万法归一,竟是悄无声息地将这法诀改成了采补之术。而这如今的天下第一人,竟是瞒天过海,心甘情愿地做了他叛门逆徒的炉鼎。

谢云霁,是世上最大的骗子。

而他,却是天下最可恨的徒弟。

他到底还是连累了他的师尊,教他境界跌落,断送大道,天路尽毁。

而他哪怕再痛苦,却不能去死,只因为他的血肉中埋藏着师尊的灵骨,如一盏燃在他眼底的长明灯火。

无论殷无极未来走到哪里,见到什么样的人,经历几多艰难,几番困苦。

他的师父,会是他这漫漫一生中,永远的烛照。

第159章 你出师了

北渊洲的魔修, 从未见过那样的天劫。

照理说,魔修渡劫,总是要比仙修要艰难几分, 陨落的概率也大一些。天道纵然无情, 雷劫总有上限, 在艰难困苦,也会给修者留下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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