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236章

那一日, 整个北渊洲之南, 几乎被雷光照彻。天道震怒,山川皆动, 劫雷赫然落下, 织成密集的雷电之网, 连漆夜也被映成白昼。

七天七夜,魔修尽望南。

无人敢接近大魔渡劫之地, 只知方圆内外,皆被雷劫犁过一边,百里成墟。

魔修修炼速度快, 高境界多如狗, 大乘以下遍地走,大乘期魔王共有十位, 已然具备雄踞一方的能力,而渡劫期的大魔却是只手数得过来, 都能被称上一句“殿下”,视为魔界尊者的预备役。

能够在魔洲这种恶劣的环境里, 闯到渡劫这一关的,在北渊洲也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足以吸引无数魔修追随投靠。可就算如此, 他们距离被称为“尊上”依旧遥遥无期,只因为越是高境界,渡劫几乎九死一生,无人敢赌罢了。

而北渊十城,诸魔王割据,顶层占据大量修炼资源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几千年。哪怕魔尊换了又换,基本格局自上古以来,几乎未曾动过,那是根深蒂固的旧权威。哪怕有新人上来,也不过颠覆一城的政权,陷入周而复始的历史循环。

若是有外来者,胆敢打破这一格局,必然会引起其他魔王的戒备。

这渡劫之人,并非北渊知名的任何大乘期魔王,底层一点的魔修,甚至不清楚他的来历,为何居住于此,又是怎样悄无声息地修炼到渡劫关卡的。

情报不足!

魔洲诸侯王们掌握的信息渠道不同,只要审阅过情报,便能推算出这渡劫之人的来历——叛出仙门的无涯君,曾单枪匹马流浪于魔洲荒野,杀死他们派去的无数招安、刺杀之人,甚至还从禁地之中闯出来的恐怖大魔。

现在这样一个他们频频得罪的家伙,修炼速度却和闪电一样快,竟是要渡劫了!

魔洲诸侯如何坐得住,纷纷派来探子,驻扎在北渊洲南部的边境小镇,龙潜。

龙潜镇得名于它依傍的山脉,作为潜龙山脉的起始点,许多年前,魔界尊者赤喉还在位时,这里还是一个贩卖奴隶的中转驿站。赤喉死后,不再有大量的奴隶需求,这里也就渐渐衰败。而龙潜镇因为有山脉挡住,劫雷的范围就到山脉之前,未能触及山脚下的小镇,自然也成为这场渡劫最佳的观察点。

这平日魔修极少的小镇,近日来往之人却络绎不绝,镇中大多都是凡人,靠山吃山,打猎度日。而来此的魔修也都不是善茬,境界高的还好,对凡人向来看不上眼,那些不入流的投机者,更是在镇中大肆劫掠一番,享受凡人儿女,甚至还有杀人取乐的,原本还算平静的小镇,又是血流遍地。

而他们各大城主派来的探子,自以为高贵,不与这些凶残成性的低等魔修为伍,却也半点也不阻止,只是坐在镇中唯一的酒馆里,便聊天吃酒,赌这大魔渡劫的成败。

有探子莽撞,仗着自己有保命之法,竟然靠近大魔渡劫之域,可他只是刚刚出了山脉庇护的范围,便被流窜的天雷劈中一点,登时化为齑粉。

“天道威严怎可挑战,死了怪谁。”年长的魔修听了消息,眼皮也不抬,俨然见多了死亡。

“咱们北渊,是出了怎样的大魔,才会被天道这样发了疯似的劈?”有人观望着远方那密密匝匝的雷电之网,心有戚戚。“几百年前的青君渡劫,我以为就已经很凶险了,如今这位……”他努了努嘴,道:“雷劫凶险程度,比青君大人多了十倍、百倍不止。”

天道的威慑无处不在,即使在百里之外,他们也忍不住双膝一软,几乎跪下。可以想象,在那雷劫笼罩之内的生灵,撑不过三息便会神魂碎裂。

“已经七日了,这雷劫快要停了,那大魔,竟然还没有死?”

“这雷劫,换你,你活的成么?”魔修猎人拔开塞子,灌了一口酒壮胆,腰间别的弯刀也被衬的黯然无光。“若是他能活下来,境界定然比我们高得多,城主说什么,趁着渡劫后最虚弱的时候给他一刀——这不是要老子命吗?”

“好家伙,这是咒老子渡劫不顺呢?”另一个蹲在地上的魔修龇牙咧嘴了一番,然后仰头看着天空上雷电蜿蜒蛇形的天雷,似乎感受到了遥远处,那几乎冲天的魔气,然后感叹道:“咱们北渊洲,天要变了啊。”

*

殷无极修仙至今,渡过数场雷劫,每次总比旁人要凶猛一些。

圣人为他搜罗来各种防御法器,他只会在撑不住时稍稍用几个。而天雷淬体,哪怕再疼,他都是硬受下来,半点也不喊苦与疼。所以无涯君总是比仙道同门强上不少,算是同境界内无敌手,其背后却是忍常人不能忍的意志。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迎来他的渡劫雷劫。

圣人灵骨一没入他的胸口,便被他痊愈的血肉迅速包裹起来,魔躯几乎贪婪地将其藏在深处,哪怕殷无极将五指伸入伤口之中,想要将其挖出来还给谢衍,却失败了。

殷无极发出一声几乎悲鸣的怒吼,嵌入血肉的指,却阻挡不了那疯狂上涨的魔气,血濡满他的指尖,顺着手背流入土壤之中。

骗局,都是骗局。

哪怕他心痛如绞,对于力量的追求,却无时无刻不把他推向深渊。而此时,黑暗的深渊陡然出现一束光,原本断裂的天梯,如今终于有一线通天。

圣人的气运在向他身上偏移。

不愧是天问先生,沟通天意,却阳奉阴违,甚至欺骗天道……

今日之后,他会付出多少代价?这样徇私,天道会宽恕他这个地上代言者吗

殷无极克制不住地去想,可却听到谢衍厉声呵斥。

“摒除杂念,殷别崖,你以为这渡劫雷劫是过家家吗?”他近乎怒不可遏,冷笑道:“若是你还是一心求死,如此扶不上墙,那便用不着天劫了,哪怕浪费一块灵骨,我也会亲手宰了你。”

谢衍将无涯剑丢还给他,惊雷在他头顶炸响。

天道震怒。

圣人擅入魔洲,偷换气数,蒙骗天道,甚至还妄图从天道手中夺下他看中的魔子,打乱他安排许久的命数……

这无异于直接掀翻他的棋局,怎能教天道不愤怒?

而在天威之前,圣人谢衍却丝毫不去管他即将付出的代价,而是道:“拿起你的剑,站起来,迎上去,对抗它!”

“对抗一切,哪怕天道?”殷无极的眼睫轻轻一动,他听进去了。

“天道又如何?”圣人拂袖,露出讥诮的笑:“我不服他,你服吗?”

不服。

凭什么天道便能生杀予夺?凭什么天道能操纵他的人生?

天道要打断他的脊梁,摧毁他的神魂,带给他这累累苦难,他难道要生生受着吗?

凭什么天数要逼他入魔,凭什么他生来就是这等宿命,凭什么他这样疯魔无救的人——要谢衍耗费无数心血,乃至牺牲道途,才能为他换取一个争的机会?

他不服啊!

跪在地上的大魔十指握紧无涯剑的剑柄,哪怕身上仍受着重伤,却终究站了起来。

第一道劫雷落了下来,无涯凶剑光芒大炽,让劫雷也要避其锋芒,散为流电,落在他的脚边。

经过心境激变,自高空坠落谷底,如今一无所有的大魔,忽然觉得什么也不怕了。

站在不远处的白衣圣人,袖手而立,神色如高山雪一般冰冷漠然,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的挣扎,他的不甘,他的崩溃,与他骨子里疯狂灼烧的恨意。

“天道若待你不公,你便斩了它。你的命,若是无法自己握在手里,谁能渡你?”他的声音穿透雷劫传到他的耳侧,却显得格外冷峻。“若是你失败了,彻底失去神智,我必杀你。”

那一簇山海剑的烈光,指着他的眉心。

若是他未曾守住本心,化为疯狂的大魔,站在他最近处的圣人,便能在第一时间里斩掉他的头颅。

“……谢云霁,你是疯子吗?”

他手中握着无涯剑,穿透脚下几乎崩裂的土地,将那雷劫的余韵彻底撕开。而他却恍若未闻,而是声声质问。

“你不记得,你曾在微茫山开宗立派时,许下的大宏愿?”

“你不记得,你要踏天路,登天门,渡劫成仙?”

“谢云霁,知不知道,你放弃了什么?”

他的声音几乎疯狂,显然是无法承受这种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我比你清楚得多。”谢衍阖眸,复而睁开,劫雷之中,他的容色如雪苍白,却唇边含笑,一字一句重逾千钧。

“我连一人都渡不了,纵然渡了天下人,又如何?”

“……”

殷无极听了他的回答,几乎说不出任何话来。他伸手覆住脸,魔纹蔓延上半边脸颊,墨色长发从肩头落到胸口,在雷劫再度落下之前,他抬起头时,一双绯色的眸,炽烈如不停息的永劫之火。

那是天底下灼烈的熔岩。

癫狂、执着、生死不忘,足以把一切烧成灰烬。

“谢云霁,你记住——今日之事,我来日必将报偿。”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决绝的恨意。“你与我,不死不休。”

他的爱欲似火,恨意更如是,那样坦荡,又那样疯狂,若是跌入其中,就会融化殆尽,尸骨无存。

“好,我等着。”谢衍却从中听出了他想要的决心,于是淡淡地笑了,“不死不休。”

雷劫接连不断地落下,七日七夜,他挣扎在身死道消的边缘。

他几乎已经握不住剑,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整个人宛如血池中捞出来的一样,玄色衣袍之上满是烧焦的痕迹。但是他抬起头时,却是一双灼灼的绯色眼眸,越是痛苦,越是明亮,不朽的恨意,腐蚀肌骨,让他从深渊挣扎出来,去向一个人讨要一个报偿。

谢云霁要他恨,他便恨下去。

无论多么摧心,多么熬骨,他都会恨他,至死不忘。

活着,活着。

为再见他,为向他讨一个答案。

他的剑意在雷劫之中被完全淬炼,洪荒之剑,天地蛮荒,足以毁灭一切。

于是殷无极终于体会到那种旷古的悲,天地无路的彷徨,与那千秋万古的寂寞。

“……天地同悲——”

一剑起,风云动,洪荒现。

大魔终于出世。

这一场几乎席卷魔洲的雷暴,终于在七日夜后终结。血红魔气冲天而起,几乎映红半个魔洲之南。其疯狂程度,足以刷新魔修渡劫之最。

哪怕雷劫已停,也无人敢接近那几乎成为一片荒芜的渡劫之地。

在龙潜镇等待消息的魔修探子闻风而动,纷纷下山探索,试图从前方被雷劫犁平的原野之上,找出那位新出世的渡劫期大魔。

荒野之上,早已不再流动着电光,却燃着一片黑火,涌动的魔气几乎暴戾,要人无法呼吸。很难想象,这雷劫催生出了怎样一只怪物。

“醒着?”山海剑的剑锋指着大魔看似脆弱的喉咙,白衣的圣人负手而立,哪怕在看到地上几乎被血浸透的徒弟时,眼中有一丝不忍,但他还是硬着心肠,冷冷地道:“殷别崖!回答。”

若是醒过来的,不是他的徒弟,而是心魔,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这一剑,定会毫无犹豫地割断他的喉咙。

而现在的殷无极,不仅比他低一个大境界,还刚刚经历过雷劫,正是杀他的最好时刻。

“哈、哈哈哈哈哈……”大魔拄着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抹去脸上的血污。

渡劫成功后,魔气在不断修复他的身体,要他洗筋伐髓,脱胎换骨。可力量的跃升,却并未给他带来喜悦,反倒要他在越接近至尊时,越是明白自己的未来。

师徒同去同归,成了虚假的谎言。

他们的路彻底分开。

自己从今往后,除非刀刃相向,否则自己不再有任何的理由,能够站在他身边,哪怕一瞬间。

“……”

殷无极低哑地笑道:“我赢了,你亲手毁了那个事事以你为先,最听你话的徒弟,却造就了最大的对手,最恨你的仇人,你满意了?”

谢衍沉默半晌,收剑。

大魔冷笑着看着他霜雪一样冰冷无情的脸,好似真的恨他至深,要把他嵌在瞳孔里。

可他却按下那胸口燃烧的灼热爱欲,将其永远封起。因为他终于知晓,害谢衍如此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自己。

那个沉默守礼的无涯君,也早已毁在山海剑下。那个堕落又颓靡的殷别崖,也早已在雷劫里化为灰烬。

谢衍垂在袖中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最后还是背到身后,他不能再给他太多希望,这一场局骗了殷无极,同样也骗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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