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听到心境的碎裂声,声音极轻,道:“保重。”他看着殷无极哪怕早有预料,但还是被深深刺痛的神情,垂下眼睫,道:“从今天起,你出师了。”
殷无极猛地抬头,看着他,眼神透着被彻底抛弃的绝望。
谢衍没有问他今后的去向与打算,如来时一样,一人一剑,于在还残留雷电与黑火的平原之上离去,消失在天之涯。
他先是沉默地看着,继而好似忽然失控似的,踉踉跄跄地追了几步,却跪倒在原野之上,几乎掩饰不住自己周身暴烈的魔气。
“哈哈哈哈哈……”他明明笑着,却吐出一口血来。
不该有什么山中隐居,琴剑相和。
更不该有什么师徒合欢,身心交融,情意相通。
一切都是一个梦。
而如今,梦醒了,他离去了。
从此,仙魔两界,隔洲相望,再无交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第160章 龙潜之地
北渊洲南部
龙隐山脉一号矿场
这山中的矿场常年封闭, 戒备森严,唯有在补充奴隶与向外运送矿石时洞开。在这里,奴隶是消耗品, 身体稍弱的, 根本不能在此撑过一年。
此时是一年一度的补充奴隶时间。
“今年送来的, 成色这么高?”守着大门的魔修打量过几个清秀的青年人,眯起眼睛, 道:“这几个, 就算是送到城里当炉鼎待客也不赖,怎么送这儿来了?”
“可不敢还放在城里, 据说是内斗下来的, 男的得丢的远远的, 春风楼的老鸨挑来挑去,也只留了女的。”看守者努了努嘴, 似乎在暗示着不远处的城池变动。
但那些魔洲最上层的变动,离他们实在太远,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这篇大陆的局势。
“咱们南部洲龙隐城, 是最靠近中洲的地界, 结界薄弱时甚至可以和仙门贸易,在十城之中也算富有。前些日子, 听说城主在闭关之时被人下了毒,大乘期修为不稳, 跌了境界。就在这时,那副城主莫城, 直接背刺城主一刀,然后把城主一脉都下了狱,过些日子就要处死。核心的人都杀了, 有些边缘一点,基本和权力不搭边的家族,为了斩草除根,也被充作奴隶送过来了。”
“也是,现在战俘稀缺,矿脉这头还得继续运转,有拘魔锁和奴隶契纹,双保险,难道这群弱鸡还能闹事不成?”
“别停,快干活!真他妈的,这群新的矿奴都弱的和小鸡仔似的,啥时候才能完成上头的任务?”一个身材壮硕的矿场看守者剔着牙花,手中握着打奴鞭,面对那些被拘禁铁链穿在一起,愤怒地甩下一鞭子,将一名少年抽倒在地,少年的额头磕破了,白净的面皮上是绝望麻木的神情。
“我和城主没关系啊!只是偶然同姓而已,我们是良民,我和我儿不是奴隶,不是奴隶——”跪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抱住少年,发出崩溃的哭叫,显然是对未来绝望至极。
“送到这里,你就是奴隶。”看守者一鞭子抽在他背后,让他麻布衣衫绽开,黝黑背部上烙着一个鲜红的奴隶契文,于是他咧开嘴,恶狠狠地笑道:“看到了没,有这个标志,你哪怕是生了儿女,这契文也会一代一代传下去——你的子子孙孙,全都是奴籍!”
“啊——”矿场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哭声。
这条队伍太长,约有三四百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队伍的尾部有一名身着黑色麻布短衣,手腕上也虚扣着铁链的少年。他好像听到了远方的嘈杂声,脚步顿了一顿,将整个矿场的地势尽收眼底,而后面的人扯了一下锁链,似乎在不满地催促他快走。
“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变声期的沙哑,略略抬起头时,后头的汉子被他出色的容貌震了一下,却见少年淡淡地看他一眼,漆黑的眼底仿佛透着一缕绯色,跟着人群走进葬送他们一生的矿场,看上去并无什么不满。
地狱的门关上了。
“每年都这样,非得哭上一场,就不能老老实实接受吗?”坐在矿山边的大汉脸上有一个横贯面部的伤疤,他的手腕上也有铁链,身上有着稀薄的魔气,比起他身边早已麻木的矿奴们,他的精神气明显不同。
看向两名看守者时,顿时点头哈腰起来,道:“老爷们,咱们又有新货了?小的保证将他们调.教好。”
看守者向来满意他的态度:“交给你了,王二。”
这两名聊天的看守者皆是元婴魔修,放在仙门,便是一个门派需要重点培养的对象,可在资源垄断的北渊洲,能够接近灵气充溢的矿山,当一名矿山看守者,于没有背景的魔修已经是相当让人羡慕的工作。
更何况,每年补充进来的奴隶很多,多是战俘、负债与上层斗争的牵连者,也不乏有长得不错的,他们自然可以挑选几个做炉鼎采补,过的简直有滋有味。
他们的工作是维持矿场秩序,保证每个月能开采出定额的灵石,在魔洲,它有另一个通行的名字,叫做“魔晶石”,其灵气也可为魔修吸收。
矿场是属城主与各大魔修的私人产业,奴隶也是同样。他们这些狗腿就算再贪,也不敢从这生意里捞太多。
至于秩序,更是不必担心。只要来到这里,都是上过双重保险的。哪怕以前是修为不错的魔修,拘魔锁可以慢慢吸干他的魔气,奴隶契纹与奴隶主手中的卖身契链接,可以定位地点,也可以代代相传,哪怕曾经是元婴,呆满一年也会跌为筑基,想要逃跑更是不可能。
“新来的,开采这片矿区的魔晶石,用篓子运下来,今天运不满三十趟的,不准吃饭睡觉,还要挨十鞭。”
矿山极是险峻,路很窄,旧奴早就已经麻木。常年背运矿石的苦力生涯,已经让很多人忘记了身为修士是什么样子,腰也慢慢佝偻下来。
少年一手握住绳索,挂在山壁上,将整座矿区的地势尽收眼底。
“你在干什么?”看上去阳光而俊朗的青年从上方探出脑袋,此时脸上却满是疲倦。
他早就注意到身边这个长的过分好看的少年,于是提醒道:“小兄弟,你长了这么一张招摇的脸,往脸上赶紧糊点灰才是正经,别这么招摇,会招来……”
“喂,你,别交头接耳!”青年还未说完,就被人呵斥,一鞭子向他的脊背上打来。青年愣,却没想到那名为王二的大汉会半点看不到少年的招摇行为,反倒来打他。
但他动了动唇,还是生受了这一鞭,没有揭穿这用一根绳索挂在山壁上偷懒的少年。
“嗤。”少年笑了,他松开绳子,身形敏捷地跳上来,拍了拍手心的灰。他的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正漫不经心地玩着手腕间的拘魔锁,用食指勾了勾,然后道:“没两把刷子,就别多管闲事。”
“……我多管闲事?”青年的神色颇有些受打击。
他即使落入此种境地,也并未悲观落魄,反倒是坚信天无绝人之路,难得的开朗乐观。在一路上,颇为照顾老弱,人脉广,以前的身份应当不低,不少人对他颇为服气。
“自身难保,却还烂好心,死的会很快。”少年曲起一条腿,坐在一块大石上,看向整座山脉之上扣着拘魔锁的奴隶们,眼中笼罩着薄雾。
于是他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赫连景。”青年用锄头凿开矿石,放进背篓里,哪怕被少年这样甩脸子,他也叹了口气,道:“你半点也不做是不行的,这一筐你背下去,我再去凿一筐。”
“赫连景,我记住了。”
“……”你记住什么了啊。
赫连景见他这般任性,于是好声好气地劝道:“小兄弟,大家都陷在这里,无论以前来自哪里,身份有多高,现在都是自家兄弟了,你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大哥照顾你是应该的。”
少年站在石头上,身形挺拔笔直,束起的长发在风中狂舞。而他的背后是魔洲的难得澄明的天穹。
“你想出去吗?”他漆黑的眼眸中,有一缕绯色划过。
“谁不想呢?”赫连景看着他的身影,忽然有一种极其神妙的预感,这种无端的压迫感,让他不得不说出了心里话,道:“我们以前也都是追寻大道的魔修,一朝沦为阶下囚,永生永世无法摆脱奴籍——我不甘心。”
少年俯瞰着遍布这片龙隐山脉的矿场,此处资源丰富,人力充足,易守难攻,镇子与村庄遍布深山,隐蔽性极强,倘若占据这整座山脉大大小小的矿场,并且此组建魔兵,进可攻下龙隐城,退可化整为零,藏入山中,与山中百姓融到一处,要人防不胜防。
他想:此处可屯兵。
赫连景看着他,从少年身上看出了与自己一致的目标,于是沉声道:“此处可屯兵。”
“好,那便屯兵。”黑衣少年看向他,这次是一个正视的目光。他明明语调平淡,却莫名让赫连景热血沸腾。“我姓殷,名七,你随意叫。”
“殷兄弟。”赫连景懊恼了一瞬,他可掌管一个家族、一个商队、甚至一队私兵。可他竟然对这看似寻常的少年没有任何反抗意识,问什么便答什么,他平时也没这么心大啊。
而殷无极却不再理他,而是看向远方,心里想:此人可为千夫长。
*
到晚上时,这一批新的矿奴,大多数没有完成三十筐,抽鞭子的声音在矿场空旷处此起彼伏,惨叫声更是响了一夜。
他们没有屋子可睡,拘魔锁限制住他们所有修为,更没有被褥这种奢侈的东西。在深山的秋天里,只能随便往身上搭些茅草,往矿车与各种工具中一躺,点上一个火堆,许多人凑在一起取暖。
“我们,难道就这样下去,变成和他们一样?”有个脾气爆的大汉今天忤逆巡查,直接挨了二十鞭子,脊背上的伤血淋淋的,他却浑然不觉痛,提起时还有些愤愤不平,恨不得咬碎了那狗仗人势的王二的骨头。
“当然不会。”赫连景盘着腿,在篝火边烤火,冷静地道:“平日里,那些矿奴无法反抗,是因为他们多是俘虏与欠债者,修为也很低微,但是这次城中换血,莫老贼为弹压城中反抗,已经焦头烂额,根本没有人手处理我们,所以匆匆把我们丢到这里——这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
“我们兄弟,也有十几人,倘若举事,加起来力量还不够,不如想办法脱逃……”赫连景看向手中的拘魔锁,神情复杂,道:“若是没有这个东西,这些元婴期的伥鬼,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睡在茅草堆里的少年抬了抬遮住脸的草帽,存在感近乎于无,似乎在认真听他们的篝火边谈话。
“我们必须再发展一些兄弟,仔细规划,找好后路,成败便在一月内见分晓,若是让城中的麻烦被摆平,莫城想起了我们,一定会……”
“斩草除根。”
赫连景这一群人的派别不清,身份更隐蔽,看上去也对前城主没多少忠诚。但他们各自都在城中有不同势力,如今却沦为亡命之徒,游走在生死一线,稍加施恩,可得之。
少年把草帽从脸上摘下来,从茅草堆里直起身,然后改为盘坐。
他用手撑着下颌,看着一干丝毫未发现他存在,纷纷站起来用铁铲对准他的大汉们,似笑非笑地撩起眼眸,瞥了他们一眼,然后倦懒地道:“坐下,你们继续。”
“不要对他动手。”赫连景看着少年俊俏的脸,沉默了一下,道:“他是我们这边的人。”
“为什么觉得,十几个人能够成气候?”少年站起身,伸脚一踹,便把彪形大汉踹倒,踩在他的脚下。他哪怕只是身着与他们一样的粗布麻衣,一举一动,却显出格外逼人的威压。
他蹲下身,轻巧地拎起那挑衅他的大汉,甚至还好心情地问他:“喂,你叫什么?”
“流星锤,王猛。”大汉傲慢不羁地仰起头,报出自己曾经的名号。
“哦。”少年眼皮也不抬,道:“没听过。”
“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没听过大爷的名号是正常的。”王猛不满道:“我可是化神期,你——”
少年便报以轻嗤。
这一批中被送来的魔修中,的确有十几个化神期,但一个月之后,他们还是不是化神期,就得打一个问号了。
殷无极从渡劫之地走出来后,先是落脚百里之外的龙隐镇。那里原住民已经差不多被屠戮干净,十室九空,打扮成百姓的几乎全是探子,伪装成此地生存百姓的模样,意图摸清这渡劫大魔的底细。
这些各有来历,成分复杂的探子,他自然是一个不打算留,他提着无涯剑进去,当他出镇时,这些鸠占鹊巢的魔修皆倒在他的剑下,血迹染满镇中唯一的路。
“一报还一报,杀人者人恒杀之。”殷无极从探子口中问出了来路,然后微笑着,说出了他自雷劫地出来后的第一句话。
字字带血。
北渊洲虽说被称为魔洲,只是因为魔气充盈,更适合修魔罢了。在这里生活的,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而此地,诸侯割据,力量为尊,最低贱的莫过于人命。
比如这持续上千年的奴隶制,残害过多少无辜之人。可他们死了,在那些处于顶端的大魔眼中,不过是死了牲畜。连年征战中,屠一个村、一个镇、甚至一座城,于大乘魔王来说,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没有人试图改变这些,谁会为根本不算人的畜类,去做这种动摇整个魔洲权力阶层,会引起全魔洲追杀的事情呢。
赫连景向右边挪了挪,为少年腾出一个火堆边的位置,像是一个亲和力极强的大哥哥,招呼他来身边坐着,无奈道:“殷兄弟,放开王猛吧,他只是冲动了点,没什么坏心。”
他对这个来历莫测的少年很是上心,却又因为对方的年纪模样,平添几分怜悯之意。
化身少年的大魔抱着臂膀,扫了一眼这些面上或多或少都有疲惫的前魔修,突兀道:“几十人做不到的事情,三百人,四百人,难道做不到吗?”
“此地的看守人,也不过三十余人,修为最高的牢头,也不过化神,有什么好怕的?”
“自然不能这么算。”赫连景好脾气地对他解释道:“我们以前的修为还算过得去,现在唯一的优势便是这淬炼出的魔躯,而其他人,来历复杂,又颇多是平民、甚至奴隶出身,不仅做不成战力,反倒会泄露我们的目的。”
“你怎么知道,奴隶就不会想要自由?难道只有你们修士是人,他们就不是?”少年大魔嗤笑一声,道:“兔子急了也蹬鹰,只要有人挑头,哪怕是这些已经被磨平脾气的家伙,也会为之拿起锄头和铲子,和这些鹰犬开干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成为王二之流?”
“有少许人会成为背叛者,但那又怎样,起义成功再清理队伍。”少年站在铲车上,身量纤细,但是气势却丝毫不减,他道:“可别以为,你们修炼过,有过力量与名气,反抗是你们的特权,却把别人看做任人屠宰的羔羊,脑子里只有顺从,这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