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在仙门时,也是儒门君子,哪怕再放肆狂悖,做的最过分的事情,也不过是拿着圣人令,先斩后奏地给流离城换了一波血,就算砍人,他也只是踹门、砍人、收剑三步走,没什么杀人取乐的变态爱好。
他踹上王猛的背,迫使他前倾。
见大汉傻愣着,殷无极嫌他太蠢,面无表情地把他一脚踢倒:“好了,罚过了,揭过。”
王猛被踹了一脚,本以为要死了,可他再爬起来时,见自己没缺胳膊少腿废修为,一个大汉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丑得要死。
殷无极瞥了一下,觉得伤眼,磨着牙冷笑道:“滚一边去,挡路了。”
赫连景连忙把王猛拖到一边,向着年轻大魔长长一揖,真心诚意地道:“多谢殿下宽容。”
这位新任殿下,今后一定会与最顶级的那几位争夺尊位。而魔洲势力早就被瓜分干净,他想要拉出一队自己的人,只能从头开始。
至于跟不跟——
废话,那是渡劫期大魔啊。
赫连景听到自己身体里叫嚣着传来战栗声。
对于他们这种出身的魔修来说,能为出窍期的老祖做事,便是顶了天的荣耀,大乘期更是有无数人逢迎,若是告诉他,能有一个能为渡劫期的殿下效死的机会,他会直接疯狂。
他听到营地之外沸腾的刀兵声,起义奴隶的声音越发响亮热烈,显然是在应对那些稍弱的看门人,他们人多,魔气还未完全流失,光是凭借体魄,便能一拥而上淹死稍弱的看守者,于是势如破竹,连战连捷。
“外头差不多了,柳云天,你带着申屠非和乐三去帮忙。”
殷无极撩起帘子看了看,道:“赫连景,你去把你的人都召集起来,扫除余下反抗,清点伤亡,三个时辰后,我要在仓库前的广场,见到一号矿场的所有人。”
他记不住刀不屠的名字,是因为不在意。
但殿下记得他们每个人。
柳云天精神一振,浑身的血肉像是通了电一样,眼神炙热地看向他,道:“殿下——”
在北渊洲,大乘者可为诸侯王,众人皆称“魔王”,渡劫者为魔君储位,敬称“殿下”,而尊位只有一个,整个魔洲,皆高呼“尊上“,为之效死。
殷无极可有可无地点点头,道一句“去办事吧。”然后随手一指,他们身上的拘魔锁应声而断。
他将剑别回腰间,淡淡地道:“我先去看些东西,等会再见。”说罢,他撩开帘子,转身离去。
而被解放出来的魔修,身上的魔气重新流动,相视之时,眼中都有同样的激动与振奋。
比起那些声名狼藉的魔王。
这位殿下,简直是天神下凡啊!
*
殷无极之前游离于魔洲,打算抢夺龙隐山矿场的时候,首先想的是培养一些人才。
他在魔洲没有根基,只有一身修为,就算能够找一个大乘期魔修,把他拉下马,接管他的地盘,也不能保证手下之人都忠诚可用。
所以,他选择了伪装后打入矿场,从内部破之,顺手拉起一队奴隶练练兵。至于同吃同住,与他们交谈,也不过是筛选一下何人可用,该怎么用罢了。
至于别的能帮的,若是举手之劳,他也就顺手做了,纯粹出自谢衍教导他的君子之道,却没有特意收买人心的意思。
殷无极曾出身中临洲,少年时颠沛流离,哪怕后来被谢衍收为弟子,他也不觉得“圣人弟子”与他们有什么差别。
但他忘了一点,就是仙门与魔门之间的参差。
三个时辰以后,龙隐山矿场仓库之前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人。
赫连景和柳云天分别代表着矿场之中精英魔修与底层魔修,威望较高,他们自然也乐意听话。而那玄衣执剑的少年,先杀王二,后揭竿而起,宛若一军之灵魂,领着他们大破营地,斩杀了所有曾经鞭笞、驱使他们的看守人,解气至极。
所以,当赫连景和柳云天对他们说,那个被大家戏称为“殷小弟”的少年,竟是渡劫期魔修,所有人都吓得腿肚子一哆嗦。但王猛挺直了身板,满面红光地站在他们面前,一副谁要敢说殿下一句坏话,他就锤死对方的模样,实在又让他们满腹疑惑。
魔修越到顶级,越是杀人如麻,冷酷无情,视低级魔修为草芥。
而当玄衣大魔真的站在他们面前时,那来自骨子里的臣服,却让他们不得不信了。
殷无极抱剑,倚在仓库的门边,见人差不多齐了,于是淡淡地道:“赫连景,战绩与伤亡人数。”
“是。”赫连景出列,向他点了点头,然后道:“在场共四百一十七人,战斗中,伤员三十一人,亡三人,全灭一号矿场看守者三十三名。”
“伤者救治了吗?”殷无极刚才清点过药物的数量,道:“每人发一份药材,额外奖励一百灵石。”
“都不是很重的伤。”赫连景道:“他们皆要求出席,一定要来见您,”他看着殷无极没什么喜怒的神色,试探着问:“殿下,您有什么话对我们说?”
他们都想问一个问题,渡劫期的大魔,为什么会关心他们的死活?
被当成草芥太久,让他们以为,强者压迫弱者才是天经地义。
当有人打破了这一规则,做出了些在他们看来特立独行的事情,他们就开始茫然无措,以为背后还会有更大的阴谋。
在仙门经手过无数任务的前圣人弟子,前儒门大师兄,他当然明白如何战前动员与战后抚恤,谢衍平日里不带兵,他便帮忙操持,如今刚好用的上。
他方才离去三小时,便是去清点库存,查阅之前造册的矿场流水。
他的思路很清晰。
他想要养兵,兵从哪来?当然是人。
他考察了半个月,认为这些奴隶就很不错,底子好,就是大多数不识字,也不懂高级功法,稍微教一下行。
养兵要钱,钱从哪来?他得有矿。
魔洲最大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这矿是他打下来的,就是他的。
“阵亡的三人,可有亲戚朋友?家住哪里?”殷无极翻了一下空白的纸张,手中拿着一根狼毫笔,落笔便是龙飞凤舞:“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抚恤为一千灵石,并且帮忙安置家人,如果生活不好,征求意见后,可以将他们接到这里。”
他听到了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殷无极以为他们是为财帛动心,在仙门,冒领死去同门资源的污糟事多了去了,于是他抬眸凌厉一扫,冷笑道:“战死是勇士,值得所有人的敬意,不准冒领,若要让我发现有谁说谎……”
柳云天哑着声,道:“殿下,不是因为这个。”又滚了滚喉结,道:“您能想着死去的兄弟,他们、他们都……”
有人小声抽泣了一下,好些汉子眼圈红了。
说真的,有多久了?
他们多久没被上位者当人看了。
殷无极抬眼看去,原本那些麻木的底层魔修们,报了仇、解了气,虽然还是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但是身为奴籍,他们对未来是充满茫然和惶恐的。
“我们是奴隶,您是殿下,您为什么会对我们这么好?”有个少年站了出来,问道。他有些茫然地抹了一把脸,道:“我们什么也没有,您这样对我们,我们能回报什么呢?”
魔洲无利不起早,最是讲等价交换。
他之前还吃过殷哥哥半个窝窝头,和他讲过自己小时候为了吃一碗肉,曾经挨过的打。殷哥哥也对他说,他曾经为了半块饼,追着野狗跑了三条街。
他怎么会是一位“殿下”呢?
“还有吗?”殷无极坐在太师椅上,面前的桌案上摆着账本,他支着下颌,绯眸看向所有人,道:“还有什么问题,一并提了吧。”
“您的身份这么尊贵,我们却贱命一条,您为什么会愿意和我们混在一起?”
“我们身上,哪点值得殿下这么做?”
殷无极逐一听完,才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的本质差别,北渊魔洲,与仙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几千年格局未变,魔修的阶级早已固化。
北渊洲全民修魔,元婴的魔修才算稍微有点样,化神境界更是遍地走,不值一提。他们得不到更多资源,向上的路狭窄至极,于是只能拼命修炼,然后拼命内卷。哪怕到化神、到合体、都觉得自己菜的要死,对自己的评价严重失衡。
如今,这些人更是被打上了奴隶契纹,出了这矿场,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又有谁能把他们当人看呢?
这些人啊,手上的拘魔锁碎了,心里的锁却打不碎。
殷无极嗤笑一声,拂袖,站了起来。
他的玄袍滚滚,逶迤之处,仿佛沸腾的黑火。经历了雷劫淬炼,他的境界提升之余,那张姿容绝世的面貌,早就褪去了颓靡不堪,他像是于炼狱滚过,刀斧也未摧折他的骨,便从灰烬中重生,显出他天生的霸道。
“就这?”他笑了:“他们称呼你们为奴隶,你们便真的认为自己是奴隶。那他们践踏你们,认为你们是猪狗,你们便会趴在地上学猪狗叫吗?”
没有人说话。
若是他们当真甘心,也不会跟随那玄色的旗,凭借心里的一团火,站在这里。
“你们有没有想过,天命何其不公?凭什么你们就是贱命一条,任人鞭挞剥削奴役,而他们却能占据最好的资源,坐拥娇妻美婢?”
“为什么?因为那些贵公子,有个身为诸侯王公的老子?而你们的祖祖辈辈是奴隶?”
“今日是这样,百年前是这样,千年前是这样……”殷无极唇边慢慢地勾勒起笑容,却是恣睢不羁,狂妄至极:“从来如此,便对么?”
“殷殿下……”
“不准喊殿下。”殷无极冷冷地瞥了赫连景一眼,忽然笑了:“你们其中,也有人知道我的来历吧?”
赫连景曾经为前城主效力,听过他的名字。
“仙道魁首,儒门继任者,圣人弟子无涯君。”赫连景逐一报出了他的名号,只觉喉间焦灼,他忽然意识到,他曾是天之骄子,却不知为何,一夕入魔。“后因为入魔,仙门追杀,终而叛入魔洲……”
“您是圣人弟子,怎么能明白我们的感觉?”有人咬着牙关,压抑着开口了:“您在仙门,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入魔,境界也比我们高得多……您吃过苦吗?受过罪吗?知道被人践踏的感觉吗?”
“住口。”柳云天拽住那失控的汉子,厉声道:“老二,殿下是我们的恩人,你在发什么疯!”
“怎么不知道?”殷无极一掀眼帘,似笑非笑道:“我年少时,也同你们一样,在烂泥里打滚,战场里摸死人口袋,与野狗争食,非常拼命地想要活下来。”
“圣人收你为徒,你的运气好,脱离了泥潭……”
“运气?”大魔眼睫一颤,极力忍着旁人在提到圣人二字的难过之情,面上却仍是从容冷笑,道:“你们以为,拜那一个人为师,只是运气好?”
“我有今日,是我拼了命争来的。”
“你们,却等着别人救,这就是差别。”
他先是争,争一口食,是为了活下去。
他再去争读书修仙的机会,废寝忘食,以求做到最好,是为了让谢衍能够看到他,给他一个机会。
他成为了圣人弟子,却总是在与自己争,与心魔争,渡过那看似正常,却几乎疯魔的几百年。
他抑制住自毁的欲望,把自己逼到绝境,却还是堕了魔。
他本以为入魔就是最终,却不料,天命从来难违背,步步紧逼,夺他理智,逼他疯魔,以至于降下雷劫,只为把这试图跳出棋盘的棋子劈到神智俱碎,本心皆失。
凭什么旁人能够那样正常的活,他要活下去,却要费上比别人多十倍,百倍的努力?
凭什么旁人的命可以顺遂,他便不行,偏要连累谢衍道途道心,才能为他博出一线生机。
凭什么、凭什么?
“天道,不公!”他的声音先是带着一丝哑,继而大笑着,猛然睁开绯眸,无畏无惧地道:“他凭什么决定这一切?”
发问之人跪在地上,猛然仰头,看向那负手而立的玄衣大魔,他的神情有些疯狂,但绯眸却是艳烈的,像是烧不尽的暗火。
大魔走到他身边,拽住了他的领子,厉声道:“天道定了你是奴隶,你就必须是奴隶?天道还说,我会死在雷劫里呢,你看,我死了吗?”
那人枯朽的眼睛被点燃了,动着嘴唇,说不出半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