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248章

此时桩桩件件都想起,谢衍无声无息地将手中狼毫笔捏断,才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没来由的不快,就像是自家的好孩子被别人带坏一般,难免生出几分敌意来。

“我怎的也意气用事起来。”谢衍叹了口气,才敛起那些许不爽之意,继续往下读。

“……龙隐城所有奴隶,可将奴籍转为军籍,登记为军户,配给饷银、修炼资源与兵器……非战时,屯田开矿,操练军阵。”

谢衍看罢一段,却是掩卷深思。他的墨色长发披散在肩头,白衣松散,平添一段风流,而他唇角若隐若现的微笑,不复平日的高寒冰冷,反倒是带了些赞许的意味。

“不完全依赖萧珩的狼王军,而是选择培养亲兵,同时把大量奴隶从奴籍中解放出来,这一部分的力量若是用好了,龙隐城的实力,还可以往上调两倍、不,十倍都有可能。”

谢衍轻敲着桌面,似在沉吟,自语道:“我可没教过他这一点,全凭直觉么,当真是个好孩子,我倒是后悔把他放走了。”

毕竟仙门没有奴隶,只有魔洲将这个落后的制度维持了数千年。

北渊洲极少数顶端大魔,掌握着大量的修炼资源,而真正负责挖掘魔晶石的,却是这些从来都不被当做人看的奴隶,这是一个异常庞大的阶层,倘若能够释放出他们的活力,谁也不知道能够带来多大的变革。

谢衍笑了,不必看下一行,以他对殷无极的了解,他已经猜到了徒弟会做什么。

“我猜,他会将炼器技术推广开。”他抵着下颌,先是自语一声,然后移开下一行情报,果真写着:“……擢选工匠,绘图纸,建立‘学院’与‘工坊’,一方面培养炼器人才,一方面研究量产魔兵的军备,一方面制作提高开矿效率的工具。”

“仙门的炼器水平,至少领先北渊两个时代,他偏生又学的最好……”

谢衍哪怕只是唤一声“他”,无形之中便有着隐约的想念,圣人早已淡漠七情六欲,却唯有一人,是他过往记忆与情感的开关。

“别崖啊别崖,以你的知识与才能,若是化为炬火,投身于那片万古长夜之中,固然会为许多人照亮前方的道路,但你会经历多少艰难险阻,心中可清楚?”

谢衍轻轻地叹息一声,“有时候,蒙昧者感觉不到痛苦,只觉天生如此。唯有智者,越是清醒,越是格格不入。”

“你当真打算好了,要去向那盘根错节的利益勾连,向数千年来北渊洲根深蒂固的愚钝理念,发起挑战?”

“哪怕举世为敌,哪怕旁人,恨不得对你食肉寝皮?”

他后悔把殷别崖教的那样好了。

若他笨一些,没出息一些,他哪需要这样担心他?

以他渡劫的修为,在北渊横着走都没人管,就算真的遇上了硬茬子,教他吃了亏,但以师父目前的权势地位,组织一次仙门的除魔行动也并非难事。

接下来的内容,都是些细小的情报。

谢衍读到他关掉了城中所有关押炉鼎的风月馆,把炉鼎全放了出来,也除掉了奴籍,甚至把那些被采补的奄奄一息的炉鼎挨个送去了医馆,要他们有亲人的去团聚,没有的,可以自立一户,与那些同样被除奴籍的前奴隶们,共同编入龙隐城的户籍之中。

甚至这样的举动,还为这位渡劫期的大魔染上了桃色的一笔,有人称他“救风尘”,甚至为年轻桀骜的大魔编了些带着艳情的传言。

当然,也不乏受了他恩惠的前炉鼎,与那些城中的美人儿,日日等在城主府前,一心要攀上新城主的高枝儿,

“……大魔对此并无兴趣,一心扑在重建城池上,甚至以为其中有别城探子,要把他们都丢去牢狱里审一审,最终,误会解除,这些人为萧珩驱赶。”

“这批炉鼎之中,没有人长得比新城主还好看,往那位身边一站,被衬托的貌若无盐,若是用了,还不知是谁吃亏呢。”

行笔至此,那写作之人便颇有些促狭,写道:“无涯君乃圣人门下,哪怕入魔,行事也是极正,城中敬之爱之,威信水涨船高,无人不服,有人觊觎也是寻常,圣人勿要往心里去。”

“这程潇,擅自揣测我的心思,是该敲打一下了。”谢衍看到这多此一举的笔墨,心中早有成算,却是支颐,似笑非笑。

觊觎他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断过,也有无数人去想“无涯君”最终会选择什么样的道侣。而这些人,被他这个做师长的,全挡在了外面。

他本以为这是单纯的保护,却未曾料到,亲手摘了这朵红莲的,却是他这个道貌岸然的师父。

他把他弄上榻,却又骗他伤他,要他的小漂亮从此淬着血恨他,哪怕迫于无奈,也不该是一名师父的所作所为。

圣人将简报搁下,打算回头再看上一遍,却是缓缓走到窗前,看着一轮皎白的明月。

“月是故乡明啊。”谢衍在一地清辉之中走向庭院,披着一段白色的月光,身影却显得孤寒。

而万里之外的人,唯有这一轮明月与他共享。

*

谢衍被一种奇异的引力,扯进了这片识海。

极目望去,四面是赤泽,唯有前方有一片凤凰花树,热烈灼灼。而脚下的赤色,并非是血水,而是雾化的赤色魔气,正浮动在他的衣摆边缘,看上去毫无攻击性。

曾经元神双修,识海相融,谢衍自然认得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古老的上古双修功法,竟然还能让人相隔万里,也能来到对方的识海之中。

他凝神感受躯体,才恍然意识到,他降临的并非元神本体,只是一个神念化神,而这片识海之中,隐藏着某处与自己识海相连的地方。

“得找到办法回去。”谢衍想着,无奈笑了:“别崖怕是不乐意见到我。”

圣人说着要回去,看上去却并不着急。

既然不是元神本体,只是一丝神念化身,徒儿大概率不会察觉到他的出现,仙门左右无事,他大可以待得久一些,也能看看他过的如何。

他随手捞起一缕雾化的魔气,觉出与徒弟性子相同的热烈,水泽之中有一条蜿蜒的小道,两侧雾气中埋着浅浅的白骨,带来些许阴翳绝望之色。

识海反应了人的性格与记忆,热烈与绝望,倒是与殷无极的性格颇为相合。

谢衍心里微妙地一动,又想起他从少年到青年的变化,从孤戾的小狼、清正的儒门君子,再到颓靡放浪的大魔,数个形象叠在他的身上,又勾勒出一个完整的人,一笑一怒,皆是恣意,形成如今复杂又立体的殷别崖。

“倒是我执妄。”谢衍已来到凤凰花树之下,接住一片落下的红色花瓣,“……原先只是有一棵树的,什么时候,栽出了一片林子?”

他不知道的是,那片灼灼似火的凤凰花,是殷无极情意的具象,他在心口种花,一株又一株,漫山遍野,布满荒泽,让心火燎原。

可哪怕谢衍不知晓,却也是能体会到这艳烈的美。

他欣赏片刻,向着深处走去。

不多时,便见到花树围着寒潭,不起波澜的深水透着淡淡的冰意。谢衍弯下腰掬起一捧,只觉冻人肌骨。

忽然,他被人从背后抱住了,这让白衣圣贤的身体陡然一僵。

兴许是神念化身承载力量太少,谢衍竟然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接近。直到那霸道又充满占有欲的怀抱把他整个人纳入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阵酥麻。

“……我梦到你了吗?”殷无极的声音温柔,好似怕惊破一个梦,随即又带着些恼意,对他道:“谢云霁,你还敢入我的梦,你就不怕——”

他说的语焉不详,谢衍一顿,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会见到徒弟拔剑,或是把他暴力驱逐出识海。

却不料,殷无极伸手撩开他的墨发,熟门熟路地凑上来,在他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唇舌抵着他白皙光滑的脖颈,动脉在他的齿列下鼓动着。

殷无极的声音带着些哑,低沉道:“梦里都不肯对我热情一点,师尊真的好坏啊,若我就这样咬断你的脖子呢,你不怕吗?”

不等他回答,殷无极又笑了,把他揉进怀里,轻轻地吻过他的发,无奈道:“罢了,你就是这般性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师尊好久没有入我的梦了,陪一陪我吧,不要很快消失……”

他以为谢衍只是一个梦中的影子,所以坦诚的很。

谢衍许久没听徒弟的声音,他先是顿了一下,只觉数年不见,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又不像之前那样缠着他撒娇时的慵懒风流,而是平添几分萧索。

后来又意识到,他这是在对梦中的“谢衍”说,殷别崖一直有梦到他,还不知持续了多久,指不定还做了什么过分的梦。

而他的妄念,皆是谢衍为他种下的因。

殷无极似乎情绪格外低落,他把谢衍按倒在寒潭边,要他跌进一捧春风中,那凤凰花落了一地,宛若细密的绒毯,而年轻的大魔便双手撑在他的脸侧,径直倾身压上来,一张越发出色的容貌,几乎能颠倒众生。

“师尊,既然是梦,那我便不客气了。”殷无极低下头,浅浅地亲住了谢衍的唇,这种近乎调情的啄吻,只会越吻越不够。

谢衍瞳孔一缩,心里却冷笑,这逆徒,平日里梦见我,都在干些什么?

那梦中的记忆幻象,被他一次又一次地翻出来,做尽了浪荡事,可越是回忆到曾经的美好,他越能感受到当日取骨的剧痛。

殷无极亲够了,又伸手撑着他的背,要他不至于脊背靠地。

他用脸颊蹭着他的颊侧与脖颈,像是脆弱又黏人的小狗,谢衍忍不住抚了抚他的脊背,却听年轻的大魔紧紧抱着他,自言自语着说道:“你收了徒了,哈,圣人弟子,由道入儒,天资聪颖……”

“不过是个小家伙,他能做到的,我也行。”玄衣的大魔顿了一下,又低下头,抓住他的衣襟,埋在谢衍的胸口,语气竟是有些哽咽。“……我也行啊,我以前,做得比他好多了,但你不需要,对不对?”

“……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

“我好恨你,谢云霁。”

“你丢了我时,真的没有一点点不舍吗?”

“……”

谢衍被他按在石头边,那玄袍的魔君又热烈而绝望地黏上来,莽莽撞撞地亲他,含着他的舌尖吮着,几乎要把他亲麻了。这样孤注一掷的温存太炽热,要圣人也抵不住这种痴缠。

明明已经时过经年,可他却还是当年的小漂亮徒弟,从未变过。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了,师尊……云霁,我想家了。”

“可我的家再也不需要我了。”殷无极伏在他的肩膀上,像个少年似的,露出一个看上去是笑,却比哭还要绝望的神色。

“这个世上,他的身边,已经不会再有我的位子啦。”

“断了,断了,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断了……”

殷无极明明像是一簇火,烧的那样精彩辉煌,这天地之大,何处都有容身之地,可他在他的怀里,却茫然的像是个孤独的孩子,像是要枯萎了。

“谢先生,您告诉我,我还能回到哪里去啊?”

第170章 梦中相会

谢衍叹息一声, 伸手穿过他滑凉的发丝,让那思乡的孩子蜷在自己的怀抱中,下颌放在他的肩上, 极是亲密的依偎姿势。

而他一点一点地揉着孩子的后脑, 感受他略微急促的呼吸, 仿佛又回到了那魔洲十年。

可光阴不会等他。也许谢衍在初时只是为了救他一命,可当他已成为局中人时, 面对着那热烈而动人的一颗真心, 又怎能无动于衷。

“您会抱我,我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美梦……”年轻的大魔贪恋着这种虚幻的温暖, 几乎克制不住情绪。

他埋在白衣青年的肩头, 吻过他流畅的颈线与锁骨的窝, 这样的放肆,除却让先生漆黑的眸子更深了些, 他并没有任何抵抗或者不悦,甚至五指还抓紧了他后脑的发,把他往身上按了按。

他笑而叹息, 道:“果然是梦。”

“真实的您, 见我这样放肆,只会在我胸口刺上一剑, 然后丢下我自己离开。”

谢衍这一缕神念化身,早因为元神双修而染上殷无极的气息。谢衍修为高出他太多, 又不是元神真正降临,才让这渡劫期的年轻大魔以为, 那是自己的妄念。

殊不知,谢衍在圣人识海中的纯白元神,却与他的化身共感, 他那叛师逆徒的每一次触碰,每一个吻,都能清晰地传导到他的身上。

当这只不听话的小狼在他怀里乱拱时,谢衍不制止他,反倒顺着他的毛,由着他放肆,便是极其宽纵,也是想他念他极深了。

凤凰花树之下,唯有那欺身上来的大魔,是颠倒世界里最鲜活的一抹艳色。

绯的眸,墨的发,灼灼的容华。

殷无极伸手,将谢衍的手覆在他的脸上,却是略略低头,将师尊笼在阴影之中,身形早已不是初时少年,而是巍然如山岳。

他的长发落在谢衍的白衣上,倾身覆下时,却笑道:“今日,有故人入我梦,是来与我共赴巫山的吗?”

谢衍抬头,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

而他扣在徒弟肩上的手,本可以轻易推开他,如任何一个被悖逆徒弟冒犯了的师父一样惩罚他,或是怒而转身离开他的识海,打碎他一切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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