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道祖玩笑道:“若是知道圣人要遴选弟子,恐怕这些弟子个个都想叛门了。”
“不要。”谢衍垂目,神色深深,道。
“也是,你如今正在布局,最是不可受仙门影响。倘若未来改革,你总不能把弟子的宗门给革了。”道祖与他相交许久,笑道:“道统、门户、世家、宗族、礼法、教化……你想做之事,太多,也太难,若无人帮衬你,倒是显得寂寞了。”
“我曾想有人帮衬我,于是我教他,做‘为万世开太平’之人。”谢衍微微阖眸,道:“此番收徒,我要为往圣继绝学者,我再也,不会那样教弟子了。”
承载了他所有心血,却又离开他的人,仅一个便够了。
他已懂得,圣人也有无力之事,亦懂得,倾尽所有苦留不住的滋味。
往后,弟子只是弟子。
“……是谁在那里?”三清殿前,长跪着一名身着阴阳游鱼道袍的青年男子,他周身灵气充盈,若雪山之巅,端正肃和。
而他的怀中,是一名气绝的少年,教他悲恸欲绝。
道子问道:“观中有禁制,你是从何而来?”
谢衍轻笑一声,打量着那渐渐直起身的青年,道:“从来处来。”
道子又蹙眉,道:“此夜不平,道观不欢迎外人。”
“国将亡,前朝皇子出家修行的皇家道观,必为新皇所忌,尔有何去向,还是如这少年一般,为国殉死?”
“……”
“风飘凌,南皇第四子,少有仙缘,为国师之俗家弟子。”谢衍缓步走入道观之中,看向三清之像,却半点不跪,神色毫无波澜。他道:“汝可知,出世容易,入世难。”
“何解?”风飘凌紧了紧手中少年冰凉的身躯,道。
“人有生死,王朝亦有存亡。命,从来不是祈求得来,而是双手去争,若是祈求天道便得国运昌隆万万年,那凡人不必治国,皆去求道好了。”谢衍冷笑一声,道:“不问苍生问鬼神,该是你一名皇子所作所为?”
“你若要看穿这兴亡之道,剥了你的道袍,走进田间地里,见旱灾之下,穗中几颗粟,见战乱之中,人为何易子而食,水患背后,有多少蛀虫食空饷,教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道解不了你的困惑,我能。”
“敢问阁下之道。”
“我为儒者。”
“……”
风飘凌将手中少年尸身平放于地,淡淡地道:“这是我的侄子,他是在皇城城破后,唯一前来向我报信者,亦然告诉我,他已经对这个看似升平,实则混乱的世道失望,他不肯余生背负国灭家亡之创痛,宁可逃到痛苦与灾难追不上他的世界里去。他希望来生,有山,有水,有音乐,不再受荣光所累,权势所缚。”
“他选了出世,你要与他一样?”谢衍回身,以圣人之孤傲,倘若对方有一个犹豫,他便会直接离去。
“不,我要知道,为什么道解不了我的痛苦与忧愁。”那身着道袍的道子转过身,向着那白衣临江的身影缓缓跪下,在漆色的黑夜里,向他的背影磕了一个头,道:“倘若我随阁下入世,您可予我答案吗?”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以汝之年纪,倒是不错。”谢衍吟了一句,却笑道:“且随我走吧,我会收你为徒,我会教你,何为盛衰,何为离苦,如何解这世间灾厄,如何看这天道兴替——”
“往圣之学,继承古今,从今日始,从我辈起——”
*
龙隐城易主,萧珩来投,两件皆是大事,需要好好操办处理。
殷无极成了殷城主,便再也不是那个流浪于魔洲的孤狼,而是有了地盘的狼王。说到底,“殿下”乃魔尊之储君,不过虚衔,反倒是“城主”背后代表着一城势力的支持,才是真正的实权派。而这个权能否归到他的手里,却也并不止是武力说了算的,还要看民心所向。
他已经昼夜不眠地工作了快一个月,在此期间,他找出了矿奴们的奴隶契纹,兑付了自己的诺言,将这群与他自矿场起义的奴隶彻底抹去奴籍,转为军籍,分发军饷,重新整编。
在他重新整编时,萧珩听闻他立军之道为“义”,先是笑了,说不愧是他。在殷无极抬头瞥他时,他又忍住嘴角的弧度,故作正经地献策,道:“但是,光有义还不够。”
“愿闻其详。”
“兵是什么,王之利刃,若这利刃调转方向指向自己呢?”萧珩坐在他身边,吊儿郎当地翘起腿,见正在焦头烂额处理公务的殷无极,终于从文山之中正正经经地看他,便笑道:“若是义军,只适合你一无所有时,以义字聚人心,倘若你要剑指魔洲尊位,第一条便是‘忠’。”
“不是为财帛,不是为信义,而是没有任何条件的,对你个人的忠诚。”萧珩敲击着桌面,道:“你是救他们于水火的殿下,你是天生的王者,是注定要改变整个北渊洲的人,而他们为你献出生命,是一件荣耀的事,你要这样成为他们的神。”
“而我不是神。”殷无极顿了一下,透露了一星两点,平静道:“萧重明,我觊觎至尊之位,天道都恐怕不会容我……”
“无妨,交给我就行,你想当至尊,那就去当,天道算个屁。”萧珩却嗤笑一声,俨然对天道很是不屑,然后拍上他的肩膀,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要紧,有些人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你。但重点是,他们心中该为什么而战。”他又笑了,“治军的事情,交给专业的来,你甭操心。”
殷无极看了他一眼,神情莫测。
萧珩心中一动,嘴上仍是笑着,眸光却变了变,道:“怎么,不放心?”随即故作轻松地道:“军中无二虎,你不放心也是正常——”
殷无极站起身,黑袍滚滚,却是在他面前站定。
他的剑不出鞘,却调转剑柄,将剑柄处交予将军手中,只要他起了心思,拔剑便能斩他。
殷无极淡淡地道:“萧重明,我若为帅,你便为将,我若为君,你便为帅。我既用你,便不疑你,倘若某日你觉得我变了,起了反心,便来反我。”
“若是某日,连我唯一的兄弟都对我忍无可忍,说明我已经疯了,或是无能,或是无道,死不足惜。”
“届时,你叛主便是,不必顾忌。”
“……”
萧珩平生第一次被主君堵到哑口无言,愣了好久,神情有些傻。
“什么表情,真蠢。”殷无极嗤笑。
“……好家伙,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主君能够把‘你来叛我’,说的这样轻描淡写。”萧珩站起身,一把揽住他的脖子,让那冷静理智到可怕的青年露出微妙的嫌弃神情。
他心中涌起沸腾的热血,那是从未在任何主君身上得到的,名为“信任”的东西。哪怕他嘴上说着自己忠诚,他们的眼中,始终有着戒备与警惕,那是上位者必须的素质。
他却没有料到,自己这辈子,还真的会有“士为知己者死”的那一日。
多么难得。
“你若为君,我便为帅,此话当真?”
“一言九鼎。”
“哪怕我拥有百万的兵,调转刀锋时,当真能杀了你?”
“我不变,你不叛。若我疯魔无救,你来杀我。”
“君臣两不疑。”
“不疑。”
“好,记住你今日的话。”
萧珩伸出拳头,挑起眉看向殷无极,却见年轻桀骜的大魔也伸出手,与他双拳相抵,重重一碰,好似一个延续千年的誓言。
“你知不知道,但凡不是我,你骨头都能被啃干净。”萧珩叹了口气,又换回了之前玩世不恭的状态,用力地揉了一下殷无极的发,“谁让我欠你一条命呢,只得多个要操心的弟弟……”
殷无极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刚想开口,却听到门外有人道:“城主,是仙门的情报。”
“进来。”他已经开始编织自己的情报网,而商贸便是很好的形式,前日,第一支完全由他的势力组成的商队跨越流离谷结界,成功抵达了流离城,完成了第一次交易,今日便该返程了。
门开了,进来的是风尘仆仆的商队首领,出身平民,性格灵活机变,背景干净,偏又胆大心狠,最适合做情报头子。
“仙门势力较之前,并未有大的变动,道门举办了论道大会,广发请帖,而同时,佛门也举办参禅大会,两家之间的道统之争日趋激化,而儒道……”
殷无极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自身却不动声色。唯有在他提到儒时,神色微微凝住,显出几分在意来。
“对了,还有圣人,他新收了亲传弟子,名为风飘凌。”
“圣人……弟子?”
殷无极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近乎茫然的神色,声音却黯哑了几分,问道:“圣人,哪个圣人?”
“当然是儒门圣人谢衍了。听说啊,那风飘凌曾为道子,如今叛门,现在已经由圣人带回微茫山教导了。”商队首领顿了一下,他似乎也想起了自家城主的过去,顿了一顿,不说话了。
潮水一样的窒息涌上心头,让殷无极几乎失重似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好险才站稳。
他咬紧了牙关,压抑住自己的恐慌与无助,极力压抑着胸膛中的猛兽。
不是早知道师尊不要他了吗?
怎么这么不争气。
他迟早要再收弟子的。
迟早的……
可殷无极真正听到这个消息时,仍然锥心刺骨地痛。
他不是特殊的,那个位子太特别,谢衍是不会为他留着的。就算他在魔洲当上至尊,又如何,他根本就回不了家啊。
离乡的游子,正如无根的浮萍,无依无靠,孑然一身。
谁又来解他的乡愁呢?
“下去吧。”
“城主……”
“我说下去!”他忽然压抑不住自己暴怒的情绪,可旋即又意识到,这是他的弱点,不可暴露在外,理智与几乎失控的情感反复拉扯,要为了龙隐城,几乎一个月没有任何休息的精神濒临极限。
他拂袖,转身便走入里间,越是压抑而沉默,却越是教人担心。
萧珩冷冰冰地扫了一眼商队首领,对方立即知趣地离开,顺便带上了门。而将军也跟上脚步,往里间走时,他却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喂,主君——”
萧珩推开门,却见那恣意狂妄,剑指魔洲的年轻大魔,如今却倒在地上,陷入了沉睡。
他蜷着身体,抱紧了手中的剑,近乎绝世的容色上浮现出不安稳的神色。
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第169章 无处容身
在指点完风飘凌的修行, 又处理完积压的日常事务后,微茫山已入夜。
谢衍搁笔,将修订完毕的仙门法条抖了抖, 让墨迹渐渐干透, 然后, 他读到了来自北渊洲的简报。
“龙隐城易主……”他先是惯常性地一目十行,却在看见熟悉的名字时, 目光陡然凝住。
继而, 他立即走到灯下,从头开始, 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这则简报。
常年驻扎北渊洲的探子深谙圣人心思, 将龙隐城易主一事, 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写了下来, 包括战后颁布的一些条款,皆是详实。
“‘狼王’萧珩带军来投,被封为神威将军。萧珩行军若幽灵, 旁人摸不清底细, 但以狼王军的战绩来看,说其百战百胜, 绝非大话。龙隐城军备力量空前强盛。”
“萧珩与他是老交情了,有个朋友在身边, 倒是不错。”谢衍从不主动回忆过去,但又一次接触到这个名字时, 他还是从遥远的过去翻找出了此人的痕迹,回忆起了那仅有的几次见面。
“……天枢星,是为帝车, 伴紫微星左右……原来应在这里。”
他还记得殷无极与这萧将军几次见面,不是身陷战场,就是在流离城闹事,入魔时更是因为私放敌人而被攻讦,红尘卷中,谢衍更是因为对方送来爱徒的骨灰而迁怒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