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252章

听其言,观其行。她们渐渐改变了看法。

殷无极下令为她们上户籍,更名换姓,抹去一切过往的污点。卫兵被要求时常巡逻她们所在的店面附近,采买换了各种脸孔,变着法从她们的店面里买东西……

当她们真正当过了人,不用倚门卖笑,不用被折磨欺凌,不用受那种被汲取修为的痛苦,她们能自食其力,过体面的日子。哪怕只有十天半月,也会让她们终生难忘。也许是见过人间,便再也不想回到那种地狱里去。

而那些依傍上大魔的姐妹,如今仍然在深院中苦苦挣扎,有些更是芳魂归天,让她们不甚唏嘘。

谁是真的对她们好,难道她们是真的瞎,看不出来吗?

“可是姐姐……”商小棠还太小,她理解不了太复杂的事情,只知道那一日,当殷无极闯入后,她们的生活便天翻地覆了,娘亲死了,很多被藏在院落中的姐姐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小棠,害我们的,自始至终都不是城主。”白蕊倾身拢袖,把面露茫然的小姑娘搂在怀里,泪水却从眼角滚落,“炉鼎体质,是我们从母胎中带来的罪,只要我们还是这样,迟早会有人来毁掉我们,要怪,便怪我们不会投胎吧。”

黑袍的大魔耳畔皆是这些被剥夺青春与修为的年轻女子低声的啜泣。

因为被不断汲取修为,她们总是会经历极大的痛苦,生命力流逝的极快。

当日他随手杀掉一名龟奴,看见那在后院井边洗菜的老妇人,见到他一身黑衣,背后的楼燃起熊熊的烈火,竟是向他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烧了好,烧了好,干干净净地去吧!”老妇人鹤发鸡皮,可嗓音却是年轻女子般婉转。“能够看到这藏污纳垢的地方,有这样一天,我死而无憾了!”

形貌与声音的割裂,让殷无极多问了一句,却惊讶地发现,她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却如耄耋老人。

她用头上的钗环敲击铜盆的底部,在火中高歌:“少时家贫无依傍,父兄卖我入娼门,十四落入豺狼中,零落成泥无人问,街坊邻居闻风避,从此情郎是路人……”

那老妇人模样的女子唱罢,继而毫不犹豫地投身那黑色的火海。

殷无极阻止不及,只一瞬间,她焚尽成灰,归于尘土。

他想起一种投火而歌的鸟,一生中,唯有死亡前能唱出直击灵魂的歌声。

种种见闻,让殷无极再度意识到魔洲与仙门底层逻辑的不同。

对仙门而言,炉鼎只是一种体质,拜门派,与人结双修道侣皆是自由。她们因为大多都是女子,修的道被称作“有情道”,自身便是极为强悍的法修,与她们结为道侣可以共同进步,所以在修真界极受欢迎。

而对北渊洲而言,炉鼎与器物无异,谁会在意一个器物旧了,坏了呢?

殷无极自少年时,随谢衍踏遍天下。

当年的天问先生指着因为战乱流离的灾民,问他:“战乱迭起,人相杀,只为求存,是对的么?”

“不对,这违背道德。”殷无极彼时已经读过许多圣贤书,哪怕他心知人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却依旧选择了谢衍喜欢的答案。

可他却没有被师尊摸着头夸奖,却听谢衍叹了口气,用折扇轻敲他额头一记,“何不食肉糜!道德与生存相悖时,他们做出何等选择,其实都不怪他们,因为这场灾祸的源头,不是那些百姓,而是在上层。”

“你且记住,一道不切实际的政令,可使数十万人流离,一次轻率的开战,会整整失去一代人。”

是他太天真,以为自己只要为她们改名换姓,保护她们的安全,便可以在龙隐城将这类营生连根拔起。却忘了,就算没有风月楼,那些大魔依旧会需要豢养美姬取乐,若不从上层,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她们便永远不得自由。

连一座楼的炉鼎,他都解放不了,又怎么除去整个北渊洲的奴隶烙印?

这些大魔深耕多年,比谁都精明。他们明面上是欺负炉鼎们,打压她们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勇气,却又掀起舆论,活生生地扇新城主的脸。

如今,那些讥笑被编成歌谣,响彻城内城外,将他的政令抹黑成“救风尘”的男女风月,污蔑他广纳美姬,多情放浪,荒唐不堪。

这只是开胃菜,是背后的大魔在教育殷无极,你只要办好你该做的事情,维持原有的秩序,不要“出格”。

而解放炉鼎,在他们看来,就是一件全然荒谬的事情。

殷无极给他手下的魔修奴籍转兵,他们捏着鼻子就忍了,算作是给新城主的投诚,但若是殷无极的手伸的长了一些,伸到了他们的碗里,要夺他们口中的肥肉,大魔便会露出贪婪残忍的本性,用尽一切手段警告他,阻止他,直到他明白自己的处境。

令不出城主府。

风月楼一事,已经成为了新旧势力开战的导火索。

你有兵有怎么样?你真的要杀死这城中已经组成利益团体的大魔,破坏这约定俗成的规矩?

你当真做好了准备,告诉这北渊洲盘踞各地的大魔,你与他们不一样?

“这一切,本不该如此。”殷无极握紧了象征城主之位的玉印,却无力地发现,最是不古是人心,他看似身处高位,却处处举步维艰,只因为这整个北渊洲,只有他最清醒。

最清醒便是最荒唐,也许未来,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只会轻蔑地说一句,“他疯了”。

可举世皆醉我独醒,却不是要他也闭上眼睛,堵起耳朵,当做未曾听见这哭声。

“殿下……城主大人,什么叫不该如此?”白蕊看着他,有些疑惑,眼中却流露出些许希望的光芒。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怎样的回答。

“生为炉鼎体质,并不是罪。”

他为天生魔体,只是因为提高修炼速度,便合该被人抽筋拔骨么?

殷无极握住了剑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肃杀之意:“罪不在你们,而是在他们!谁又生来是强者的附庸?因为他们强,他们势大,便合该主宰你们的生死?谁给他们的权力?”

“若这是北渊的规则,我就来改变这一切。”他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姑娘们,微微笑了,“不,是我们。”

*

原龙隐城的商会联盟、看似归降的原守军统领们,与城中十名大魔与背后家族,联合举办了一场欢宴,邀请现城主殷无极赴宴,并且要求随行者不得超过十人。

殷无极带着萧珩与他的七名狼王亲卫赴宴。

大魔家族深扎在龙隐城数百年,互相联姻结盟,势力盘错复杂,少有独来独往者。这结成了一股地方豪强势力,宛如盘旋在城中背面的影子,每一任的城主都要与他们打好关系,因为杀了他们,可能会得罪一些不想得罪的人。

宴会开场,酒香阵阵,丝竹声起。

殷无极独自坐在城主之位上,手中握着一盏金樽,盛着馥郁的美酒。

“鸿门宴。”他心中嗤笑一声,也不饮酒,只是用手背支着下颌,懒懒地掀起眼眸,扫过那些神色各异的脸孔。

他的左右两侧,面前各有小桌,坐着龙隐城的十大魔修,他们并不是以势力排座次,而是背后代表的势力,

魔修联盟之中,最德高望重的被称作“大长老”,如今也是龙隐城中最煊赫的一族,史家的大族长担任。

“听闻城主来自中临洲仙门,那可是个好地方,酒好,美人也好。”史文磔捻着须发,故作亲切地说道:“为宽慰城主思乡之情,我特地命人排练了仙门流行的‘白羽霓裳舞’,来人,为城主献舞一曲。”

殷无极孤身一人坐在席上,而两侧的屏风之后,却是萧珩与七名亲卫的影子,他们不能带兵器入席,可影子投在那山水江山图之上时,却显得格外高大而肃杀。

“长老有心了。”殷无极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道:“可惜,这舞在三百年前便过时了。”

“一片美意,城主不会不受吧。”被他拿话堵,史长老的脸皮抽搐了一下,随手一拍,幽幽丝竹声又响起。

可见,北渊洲模仿中临洲文化时已经十分用心,但是在前圣人弟子看来,这错漏百出的乐谱,依然十分拙劣。

可那些一身白裙,或是怀抱七弦琴,或是抱琵琶,挥起水袖,翩翩起舞的女子,却是技艺极为高超。

殷无极心中冷笑,那些个大魔,并不是不清楚自己在找什么,反倒把人安排在了他眼皮子底下,嚣张地宣布“就在我这里,你又能奈我何?”

这不是下马威是什么?

黑袍的大魔握着杯盏,手指纤长白皙,唇若含朱的模样,绯眸多情而风流,却极是俊美放肆。

弦声起,歌声缥缈,为首者是一名白衣蒙着面纱的女子,正跪坐在地上,弹奏着七弦琴。她的身边的伶人或是跪,或是站,或是怀抱琵琶,或是横吹玉笛,一时间水袖如云,如入瑶宫仙境。

歌舞正升平,长老为自己满上酒,开口便是在指责:“前些日子,城主在龙隐城横冲直撞,却是半点也没有城主样子,您既然入主此地,就要守龙隐城的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殷无极却丝毫不理他,一只手支着脸颊,笑的恣意,“诸位既然循的是强者为尊的理,那我比你们强,我需要守什么规矩?”

“这是惯例……”

“难道诸位,用规矩约束强者,用掠夺欺凌弱者?”他笑了,将金樽往地上一掷,发出清脆的响声。“如此双标,不好吧?”

葡萄美酒在金樽中骀荡,而屏风后高大的将军,却微微抬高枪尖,将那从两侧涌入的魔修一枪割断头颅,热血喷溅在江山图上,竟是如雪覆红梅。

“城主何意?”长老蹙眉。

“尔等何意?派这些人层层围住这场宴会,是想对吾做些什么呢?”殷无极却是将问题原样抛回去,他抱着臂往后悠然一倚,笑道:“该不会,是不想让我活着回到城主府吧?”

丝竹声断,他却隔着屏风观赏那些杀戮的剪影,一颗又一颗的人头滚落,阶下染满红色的血。

秋风肃杀。

“此处该有雅乐。”殷无极又道,然后绯眸瞥向阶梯之下的歌舞伶人,笑道:“接着奏,接着舞。”

丝竹声再度响起,这一次,为首的女子再抬手拨弦,却一改方才软绵绵的乐音,是曾由圣人修复的《秦王破阵乐》。

“不错,我喜欢这首。”

殷无极只是一人,平日内敛的魔气恣意放出时,让那些自恃势力,作威作福的大魔几乎爬不起来,无形的压力让十人皆手足发冷。

这些联合起来挑衅城主的魔修,看见萧珩大开杀戒,才意识到一点。

这哪里是殷无极的鸿门宴,分明是他们的!

“诸位,喝酒吃菜。”殷无极反客为主,却是含着笑为坐在他左侧的许长老补采,摆足了礼贤下士的模样,“几位难得想起来宴请我,我总不能不给面子,这不是让蓝城主没脸吗?”

殷无极精确地点出了他们背后的力量,让几个与蓝岚有联系的面色一灰。

“这余兴节目不错,我甚是喜欢,各位怎么愣着?快鼓掌啊。”殷无极却是微笑着抬起手,象征性地拍了两下,道。

“你真的敢杀人?”史文磔咬牙切齿道。

“怎么不敢?”殷无极站起身,黑袍逶迤于地,明明是庄重肃穆的颜色,被他那灼灼的容华一衬,竟然颇有几分热烈。

“几位想要与我说这‘强者为尊’的道理,我便教一教各位,何为‘强者为尊’,怎么,要说我不敬老?”

他话锋一转,展开锦衣广袖,却是轻笑,道:“诶,不会吧?这儿是北渊,可不是仙门,还是各位看多了这样软绵绵的歌舞,忘了为魔的本分?”

“忘了——我是渡劫,尔等不过分神合体,也敢在我面前狺狺狂吠?”

“老东西,用得着你们来教我做事?”

就在这时,萧珩斩首的一颗头颅滚落在他的脚边,眼似铜铃。那喷溅三尺的鲜血,染在白色的雪浪石上,格外冰冷残酷。

史长老一看,那竟然是自己的孙子死不瞑目的头颅,不禁倒退两步。

“殷、无、极!你这不仙不魔的杂种!”史文磔当真没想到,他不但不咽下这口气,反而抢先发难,化守为攻,生生把这来者不善的宴席化为杀戮的舞台。“你这样狂悖无礼,天下定会群起而攻之——”

就在这一瞬间,那奏出秦王破阵乐的女子,不知何时从琴下抽出一把软剑,淬着泛着紫光的毒,水袖如练,刹那间便掠至史文磔的跟前。

“去死吧!”女子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意,道:“老东西,被你眼中的玩物反噬的感觉,如何啊?”

如雪软剑眨眼间便洞穿他的脖颈。

一剑封喉。

剧毒发作时,魔修金刚不坏的躯体也不过纸做的,刹那间就化成一滩尸水。

“这一剑不错。”殷无极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叫什么名字?”

“凤流霜。”提剑女子抖掉剑上血痕,面纱微微飘起,露出她姣好的面容。

像是什么奇异的讯号,那些原本作人掌上舞的柔弱美人,排成一列,再展袖舞蹈时,袖中却尽是飞针,将那潮水一样涌入的魔修家卒给射杀当场。

乐声越发激越,而屏风之后枪尖挑飞头颅的速度,也逐渐加快。

尸横遍野。

唯有站在最高处,以一人之力制住余下九名魔修的殷无极,唇角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脚下却燃起一圈黑色的魔焰,将所有人无形之中圈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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