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是炼器宗师,更是规划出了当年的微茫山儒宗,就算是在仙门,也是极其出名的城建大师。
两名外地奸细不敢和热情的柳云天多谈,生怕自己被发现异常当场抓获,就在正热火朝天搞建设的南城逛了逛。
不多时,他们就见到有个酒家打出了巨大的条幅,上面写满了对城主的溢美之词,是看到就觉得肉麻的程度。来往客人偏偏极多,甚至还有专门从城北来专门打卡的。
有人酒过三巡,还往墙壁上写打油诗,给城主狂吹彩虹屁。
“俺们的店,可是城主敲的第一根地基。”老板极为自豪地拍着桌子,醉醺醺道,“原来,这只是个茶水棚,你们懂不?咱们北渊洲南部啊,一年就没几天不下雨的,嗝儿……一下雨,水都能淹到膝盖了,这下可好了,你瞧这品味,城主建的就是好!”
白钰和墨染又面面相觑,互相传音。
“什么品种的渡劫大魔啊,怎么还替这些蝼蚁亲自修房子?”
“听说,他是仙门叛徒,难道是仙门那边的习俗?”墨染迷惑,“这样有助于修炼吗?”
他们往店里一坐,点了杯酒边喝边听,真的听出不少消息来。
“要我描述那天的场景?嘿嘿,老子已经说了第三百七十八遍了,看你小子顺眼,就再说一遍,你且听好——”老板拎着酒坛坐在两人身边,和他们侃起大山来。
“半年前内乱刚结束,其实我们心里是谁也不站的,那些个大魔都不是什么好玩意,都是仗着自己实力强,拿我们都不当人,动辄是西头的闺女被抢了,又或是东家里有高位大魔斗起来,店被砸了,可怜的老母亲被波及到,连尸体都是残的,连个坟地都入不得。”
“大魔之间的事,不都那样?谁赢了,地盘就是谁的,至于咱们,有没有都一样,说不定死完了还省心点……”
酒家说着,店里来沽酒吃菜的客人也心有戚戚。
白钰和墨染已经记不清自己弱小时是什么样了,心里不以为然,心想:北渊洲不就是这样吗?弱肉强食才是规则,谁又管蝼蚁的死活?
但他们没有说出心声,怕招来那个“风雨楼”,于是附和道:“大魔都这样,成王败寇么,正常。”
“但是咱们城主是例外!”老板拍案而起,声音颤抖地道:“那些个黑了心肺的魔修家族为了躲避搜捕,推了俺的草棚,把这一代都砸成废墟,俺老婆还被压在石头底下,她连炼气都莫得,俺也没出息,搬不起石头,急的俺直跺脚……”
“……家没了娃没了,俺想干脆一头碰死,和老婆一起死了得了,于是坐在废墟边上大哭,是城主带着兵路过搜捕,问我,我遇上什么困难了。”
“俺以为,又是个来砸我家的,当着他的面就要碰死。不怕你们笑话,当时的俺心里还想着,虽然俺贱命一条,至少还能溅大魔一身血。”
“是城主拦下我,然后顺着俺的指的方向,亲自出手,把整个废墟的石头都抬上了天,救了俺老婆一命,也救了咱们南城整条街……”
白钰想在本子里写一句“优柔寡断,不足为患”报给青君大人,却又觉得不对,他不太能理解,难道大象路过一个蚂蚁窝倾覆了,还要管每一只蚂蚁的生死吗?
“等到城主要翻新南城,其他街的不参加,是他们蠢,咱们街必须第一个响应。”老板嘿嘿笑了,说道,“那时候他们还不信呢,怎么会有大魔会给我们重新建房子,一定是做做样子,结果那天,城主真的来了,就带着几个亲兵,萧将军与凤楼主也来帮忙。”
“就是这儿,他从这里打的桩。”老板站起来,围着自家亮亮堂堂的酒楼转了一圈,指给客人们看,“城主是真的厉害,听说,他是炼器大宗师呢,一日之后,高楼平地起,可羡慕坏了左邻右舍,再一周,整条街都换了样子,比往日还要热闹呢。”
“再之后,全部登记为平民的原奴隶也加入到了城建中,现在,南城反倒是新城,最近,北城也开始改造了……”
白钰和墨染精神恍惚地踏出了酒楼,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一出荒诞戏。
要知道,他们来自的北渊洲北部,如今还是朝不保夕,十室九空的状态,很多畏惧大魔交战后屠城的平民,纷纷都拖家带口躲入深山,很多城池因为常年的战乱,甚至还处于瘫痪中。
而启明城不一样,这位来自仙门的前圣人弟子,在做一件他们看来很愚蠢可笑,却又让他们隐隐恐惧的事情。
“老白,我总觉得,有点怕……”墨染作为合体期魔修,已经是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存在,但是仅仅在启明城逛了一天,甚至未曾与殷无极与萧珩照面,他的牙根却隐隐地有些颤抖。
他在畏惧什么呢?
不知道,但就是怕。
“我知道。”白钰沉默了许久,叹了一口气,才道:“我也是真的怕,青君大人,这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走吧,去招揽魔修人才的地方看看,我记得应该在城主府。”墨染的神色有些凝重,道,“我们必须要重新估计龙隐城……不对,启明城的力量,这样的城,这样的首领,不能成长起来……”
果然如同城防兵描述的那样,城主府其实很好找,只是他们三过其门而不入,只因为那长的完全不像是传统意义上的城主府。
“原城主府不是金光闪闪的吗?现在怎么这么简朴,我还以为是个大点的宅院……”墨染揉了揉眼睛,再怎么看,也没法把城主府三个字看没了。
内院不能去,是城主会见客人与休息的地方。
但城主府的外院是开放的,城主亲卫、狼王军、城防兵、风雨楼等等势力,甚至都在外院有一个办事点。
他们两人一进院,就见到了挤满院子的高阶魔修,甚至还有不少熟面孔,好像在蓝城主和青君大人那儿都见过。
白钰和墨染:“……”简直像是细作开会。
他俩虽然干这行挺久的,但是水平也就中等,见到一众大佬,他俩顿时就怂了,也没敢插队,乖乖地排到了队伍末尾。
登记的时间到了。
他们听到前面报一个名号,心里就凉一截。
“剑魔吴用。”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老夫已是半步大乘,敬佩殿下为人,不知可否与殿下一晤?”
“妾身卿思婵,当然,叫妾身情丝缠也可以。”这回是一个妩媚的女声,她道,“听闻城主这里有专门收容炉鼎体质的女子的‘风雨楼’,妾身无门无派,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可以加入?”
那些名字在北渊上层声名赫赫的魔修,就算是在自家青君大人的名单上,也是优先级极高。
启明城的根基薄弱,殷城主开出的招揽条件,比起青君大人简直是不值一提,换做平时,他们只会取笑那些人脑子坏了,居然选这么一个势单力孤的新殿下,而非根基深厚的青君大人。
可在城中转了一圈后,他们两人已经心知肚明,真正吸引人的永远不是丰厚的条件,而是这种从未出现在北渊魔洲的理念。
虽然只是雏形,但他们看到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倘若启明城当真建成了……
那会是北渊洲前所未有的,理想国。
第177章 一封家书
就在原先的匾额被撤下, “启明城”三字被殷无极书刻上城门时,程潇离开北渊洲刚满三个月。
他带领商队一路南行,穿过流离谷回到中洲, 先在仙门边境重镇流离城停留了一个月, 交换部分货物后, 回到直属于圣人仙门联络点,向圣人传递自己请求拜谒的消息, 很快就得到了回复。
圣人请他回一趟微茫山。
有儒宗的势力在背后帮衬, 打通关节,程潇带出来的商队虽然偶尔碰壁, 但总体上还算顺风顺水。
殷无极敢用他, 自然是大方向上不疑他。
但是殷无极也将从属于自己的一支商队放进他的队伍里, 明面上是显示自己对他的重视,可言下之意也很明确:一来是要让程潇带他们走一走门路, 二是提醒程潇不要有其他心思,队伍里有他的“眼睛”。
“恩威并施,驭下之术……圣人没有说错, 无涯君是个帝王之材, 让他呆在仙门,哪怕是做儒宗的少宗主, 都是屈就。”
中临洲的官道宽敞,又很安全, 程潇回身看向满载的商队。
因为携带的货物太多,他们带来的乾坤袋装不下, 不得在仙门购买车马。墨家的老式工艺比不上城主,但胜在便宜,赶路与运输没什么问题。
彼时程潇已经越过三大湖地区, 除却给圣人的礼物外,从北渊洲带来的矿石、金铁、染料等等早已卖完,换成了殷无极急需的药材、粮食、布匹与一些仙门特有的工艺品。
而殷无极特别嘱咐的,仙门的灵宝、灵器、丹药等等制成品,从正规渠道完全购买不到,他只好去黑市淘了点品质一般的货。
仙魔大战结束才一百多年,哪怕北渊洲与中临洲早已停战,仙门仍然保持着对魔修的警惕心。
而程潇说不出来路,是因为不能把自己的主子挂在嘴边。
“无涯君”在仙门已经被列为禁词,相关记载全被删除,年轻修士只是隐约知晓,除却如今得体又出色的儒宗大弟子风飘凌,圣人之前也有个弟子,现在已不知去向。
程潇心中记着殷无极交给他的特殊任务,于是在商队来到儒宗附近的仙门城池后,特意安排歇息几日,自己则动身前往微茫山述职。
因为是秘密拜访,他未曾大张旗鼓地走问天阶,而是从偏门小道上山。刚到附近,他便看见小童等在那里,仿佛预料到了他的拜访。
“在下程潇,这是我的名帖。”
“请程先生等一等,师尊正在面见贵客。”风飘凌见小童将他引来圣人书房,被告知这是圣人点名要见的人,便微微点头,道,“请随我来。”
一身青松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被请入圣人的外书房等待。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端详着身边穿着靛蓝色儒衫的风飘凌。
风飘凌宽袍大袖,性情严肃冷淡,手中握着一卷《楚辞》,看上去文质彬彬,很符合世人定义中的儒宗大弟子形象。
与他相比,无涯君反倒是不像个儒门弟子。
程潇记起城主提起风飘凌时的古怪神情,心中有了底,开始向风飘凌套话:“圣人日理万机,实在操劳,我等皆受圣人恩情,只能在万里之外替圣人办事,却无法长随圣人左右,实在是遗憾啊……”
“程先生也是为了仙门的和平,我们能够如此安逸,有先生之功。”风飘凌也对程潇的身份略知一二,知道他长期卧底魔洲,又是个难得的人才,身份需要高度保密。
他顿了顿,心中又好奇,道:“北渊洲是什么样子?”
“苦。”程潇言简意赅,他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多时,内书房传来动静。原来是圣人亲自将客人送出门外。
以圣人谢衍的身份,值得他起身相迎,出门相送的人,整个仙门也只有其余二圣。可他这一次会见的贵客,只不过是一介散修,却让他如此重视。
程潇不能露面,只是在室内侧开的窗户往外看去,而风飘凌已经抬步出门,陪着师尊送贵客了。
“天/行君,当真不考虑入我儒门做客卿?”谢衍与他清谈三日,只觉对方见地独到,心怀苍生,顿时将其引为知音。
“谢宗主美意,在下心领。”对方同样一袭出尘白衣,神情有种淡漠的神性,孤独而温柔。“在下习惯了四处漂泊的生活。”
“做我儒宗客卿,依旧可以行走天下。君收集天下禁术,怀璧其罪,有宗门作为依靠,会好上许多。”谢衍轻叹一声,“天/行君当真不考虑考虑?”
“在下修为已至渡劫,倘若真的有人要对在下出手,也不会顾忌谢宗主。鉴于在下立场,不仅无法为儒宗做什么,反而会给儒宗带来麻烦。”
“修士如君者,五洲十三岛鲜见,吾只是希望能够给君提供庇护。”
白衣修士右手抚上胸口,向圣人行了一个古老的祭礼。
“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有机会,再与谢宗主清谈。”他的声音轻而缥缈,好似那双悲悯的眼从未落在此世,永远落在天道的尽头。
“君若改变主意,随时来儒宗,衍倒履相迎。”谢衍见劝不动,便也不再提,向他行了一礼。“前方路遥,请君慢行。”
“谢宗主不必远送,且回吧。”
天/行君离去了。
谢衍平静地目送他乘上仙鹤,白衣翻飞,消失在微茫山的山间。
良久,他负着手轻叹一声,“天/行君果真名不虚传,他的身上有神性。”
“师尊何出此言?”风飘凌肃立于他身侧,对他异乎寻常的慎重有些不解,他近乎尊崇地对他道,“弟子觉得师尊也是神仙……”
“不一样的。”谢衍阖上双眸,近乎悲郁地道,“就算是圣人,也是人,不是神。”
倘若他是仙神,是不是就挽住那一缕明媚的春光,是不是就能留住指尖逝去的流沙,是不是……就能把离家的游子,从那豺狼环伺,苦寒艰险的北渊带回家?
胡不归啊。
风飘凌不解其意,怔了片刻,又像是想起什么,对谢衍道:“程先生,现在正在外书房等您,他似乎带来了北渊洲的情报。”
谢衍的背影猛地一震,道了一句:“知道了,让他来见我。”
程潇灌了自己一壶茶水,吃过了三盘瓜果点心,才觉得自己在北渊洲饱受虐待的舌头得到了安慰,一顿苦吃后,他终于被唤到圣人的书房。
只是刚刚踏入,他就觉得与记忆中有些许不同。
多年前,无涯君还在时,圣人的书房里处处都是生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