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256章

春日花瓶中扦着一枝春,夏时放着瓜果冰鉴,秋天晒着时令的白茶、板栗与干果,冬日支着铜锅暖炉,咕嘟咕嘟地煮着茶汤。

书房采光很好,别致漂亮的烛台被放在雕花的架子上,让来书架寻书的主人有足够的光源。屏风下的茶座放着软枕,想要休憩时,可以随时斜靠。

圣人常年伏案批阅文书的桌上,文房四宝总是放在最恰当的位置,墨是新磨的,纸张永远严谨地铺好,甚至他的书桌边,常年设着一把椅子,备着另一个人的茶具与纸笔。

而这一次,程潇踩着黯淡的烛光走入圣人书房时,只觉得这里仿佛冰窖。白梨花木柜上的摆件沉默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哪怕程潇看的出这些价值连城,却莫名地冷透骨髓。

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圣人的书房怎会如此空洞冰冷?

程潇看着白衣如雪,墨发垂腰的圣人穿过寒玉屏风,徐徐走出里间,只觉自己仿佛处于覆满深雪的山巅,那人纯白的衣袂间,蓦地携来彻骨的寒风。

“回来了?”圣人略略地抬起眸,“程先生辛苦,带回来了什么消息?”

他的语气平淡,但是程潇的牙齿莫名地打了个颤。

这些年,他都是与圣人书信交流,还觉不出他的不同之处。可是当记忆还停留在数百年前的他,再度见到圣人当面,受到的冲击,远远比对他作风习以为常的儒宗弟子大得多。

程潇原先玩世不恭的态度顷刻间收敛了,他先拿出了颜色漆黑,似金似铁的圣人令,与那一封殷无极要他转交的信,递给了圣人。

白衣圣人接过令牌,眼瞳猛然一动。

“这是哪来的?”谢衍立即意识到自己问题的可笑,“他亲手交给你的?”

“城主告知,叫我想办法把这块令牌,与这封信交给您。”程潇顿了顿,竭力想要活跃下气氛,笑道,“城主还特意嘱咐我,不能当面交给您,说您会杀我。”

他本就是圣人设立在魔洲的钉子,圣人又怎会杀他。所以,他静静地肃立于他的身侧,等待圣人阅完。

谢衍摩挲了一下令牌,裁开了信。

刚看了一眼,白衣圣人便笑了,道:“你猜他信里写了什么?”

“什么?”无涯君的东西必须交给圣人,所以程潇没敢自己拆,因为一定会被圣人发现。

“他算计我,也算计你。”谢衍扬了扬信纸,似笑非笑,“若是除我之外的人拆开看,这道法术就会启动,旁人看去,只会是无关痛痒的内容,你再交给我,我一定会发现被人动过,然后……”

谢衍将信封展开,用指尖弹了一下,把那洋洋洒洒的四个字激活。

“替我杀他……”程潇一身冷汗,无奈地笑道,“怪不得无涯君警告我,圣人会杀我,原是在这等着我……他在暗示,绝对不要看。若我听不懂,心中也有其他算计,或是其他大魔派来的探子,他给圣人的信件我是必拆的,看见这些无关痛痒的内容,也会原样封好转交给您……”

然后,收到信的圣人,会明白信使有问题,他走不出中临洲。

“他也算计我,若是我当真替他杀了你,见你没有回来,他就会知道一点……”谢衍支颐浅笑,“他任意一句要求,就能直接影响我的决定。”

“无涯君心思缜密……”程潇赞叹着,再把评价调高了一些。

“什么心思缜密,若我不理他,你看那混小子会不会哭出来。”

谢衍虽然这么说着,听着像是在恼他,但程潇心中却是凛然。

他清楚,今日无论是谁站在这里,只要有半点背叛无涯君的迹象,圣人都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微茫山。就算他是圣人的暗桩,也是一样。

圣人是在借无涯君之手敲打他,背叛无涯君,等同于背叛圣人。哪怕无涯君本人并不知道。

信上的术法抹掉后,谢衍看的很细致,室内一时间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程潇见到那神坛上的男人,执着信的手微微地颤,好似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无涯君是惹您生气了吗?”程潇虽然知道,自己问的越少越好,但他情报商人的天性就是八卦,他忍不住问道,“您怎么了?”

“惹我生气的事情,他做的少了吗?我又能拿他怎么样?”

谢衍放下信,有些没好气地抬起眸,原先脸上的冰寒渐渐地消退了,却是脾气很大地把圣人令往桌上一扔,竟是冷笑,“这混小子!居然在信里说,要当我的对手,当我的宿敌,要让我只要想起他就夜不能寐……离家这么久,却对我放起狠话来,他倒是出息了!”

那近乎压抑的气氛消失了。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变回了多年前的模样。

程潇心中一松,知道自己先给他信这一步是走对了,于是笑道:“圣人可别这么说,无涯君当真是惊才艳绝,在下前几封情报中所提,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要说真正厉害的还是……”

他又挑了几件事说了说,讲起殷无极在城中举办的扫盲讲学,掀起的大基建运动,解放炉鼎时遭遇的阻碍,与他当街与守旧者的激辩。

程潇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谢衍听的很耐心。

他想要听有关殷无极的每一件事,时不时还会打断他,问一下细节,听到有趣之处,他便是略略扬起唇角,或是辛辣,或是犀利地点评两句,哪怕是冷笑着说他“胆大包天”,语气中却无不骄傲。

“……更值得一提的是,无涯君在解放了整个龙隐城奴隶之后,陆续有不少奴隶从别的城池夜奔而来,虽然奴籍未去,但是无涯君也不把他们当做奴隶看,而是吸纳为临时居民,并且直接向隔壁的魔修世家索要奴隶的契纹,世家怕他一言不合就动手,都敢怒不敢言,把契书刚交出去,家里却人心浮动,一夜过去,又跑了一大堆……”

“他养得起这么多人么,冲动!”谢衍先是冷笑着责备一句,又顿了顿,问道:“你现在粮食药材收购了多少,还有多少缺口?报给我一个数字,我给你补上。”

程潇:“……”您就宠他吧。

内乱暂时平息了,程潇又说了些城中目前面临的外患,最后忧心忡忡地道:“目前虽然城中正在发展,但是无涯君一向是北渊洲大魔的眼中钉,我担心能够让他安心发展的时间没有那么长。城主嘴上不说,实际上种种政令推行极快,在我离去之前,正在大力吸纳北渊洲有名气的大魔加入……”

“这一点,他做的没错。”谢衍站起身,看向窗外的寒月,却是轻轻一叹,“但他没有太长时间,必须要短期内积攒起别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实力。可内乱之后,绝不是容易动刀兵的时期。”

“圣人觉得……”

“三个月后,我会去流离城一趟。”谢衍顿了顿,道,“那时,我会放个仙门叛徒到那附近,假托清除叛徒的名义,微服前往探查。你想办法,把这个消息放给他。”

第178章 民风淳朴

从圣人那里接到任务的程潇, 也没敢提醒圣人“您这是偏宠”,只是苦哈哈整理货物,从谢衍指定的渠道买齐货物。

要知道, 当年无涯君还在仙门时, 圣人的宠爱是摆在明面上的。整个仙门里, 但凡是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倒也没有人真的敢碰仙门之首的逆鳞。

就算无涯君离去了, 圣人的手上依旧拽着无形的线。近些年来北渊洲增多的仙门暗桩, 无疑就在说明圣人大义之下的私心。

程潇清点了一遍此次的收获,圣人虽然没有发话卖给他仙门的最新炼器成果, 但是基本的粮食、布匹、药材、货物都已经收齐, 都是低价, 还有盈余。若不是圣人许可,以他的那点门道, 在中洲是没法横着走的。

“中临洲是他的家乡,他明白其中门道,给你设定的这几个目标, 他根本没指望你能够达成。”谢衍指出清单上几项图纸、珍稀材料, “完不成,他不会强人所难, 若是真的带回去了,反而会让他怀疑。”

“再说, 以你购买的军需物品的数量,若是没有我的默许, 你根本出不去中临洲。他的名字被我抹了,在仙门已是个禁忌,半点忙也帮不上你, 只在我这里管用罢了。”

谢衍负着手,低笑一声,“只要看了你带回的货物,他就知道到为师在给他开后门,这小子。”

“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势力飞速扩张。整个北渊的大魔都不是傻的,拿他当敌人还来不及,哪里会和他贸易。而龙隐城恰好占了南部门户,背后便是中临洲,我是他的唯一选,他才想着来我这里探探路……”

“无论如何,那都是魔洲内部的事务,您当真想好要插手了?”程潇犹豫道,“北渊洲的储位斗争一团乱麻,何不作壁上观?”

“北渊魔洲向来都是仙门的心腹之患,历任魔尊凶残冷血,对仙道敌意极重,数千年来,总是给仙门带来深重灾难。倘若未来的魔门之主可控,合作倾向大于斗争,对仙门和魔道都是幸事。”

谢衍的语气笃定,笑道,“他是我按照继任者标准养的徒弟,心性如何,我比谁都了解。”

程潇还是想的浅了一层,以为回护无涯君,只是圣人宠徒弟的私心。

若仅是如此,就要他们这些暗桩全力配合,他们心中还颇有几分不情愿。毕竟大家来魔洲卧底是为了仙门,做的都是掉脑袋的活计,信服的圣人的品行,跟随的是他的目标,而非宠徒弟的私心。

今日面见圣人,他才醍醐灌顶。圣人豪赌的,竟是北渊洲的尊位!既然魔洲总会出一个魔尊,有谁比自己亲手抚养的徒弟更合适呢?若是无涯君能够夺位成功,圣人想要对魔门施加影响力,比起以前来说就简单的多!

何况,以他这些日子观察到的无涯君品性,以及他对圣人的执着,若是能成,两道可保长久和平!为了这个目标,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又如何?

“在下明白了,定会调动北渊洲所有资源,全力配合无涯君争位。”程潇立即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吧,在下就是您在无涯君身边的眼睛,一定会帮您看好他!绝不让他冷着饿着磕着碰着!”

“……”他明白了什么?

辞别圣人后,程潇返回北渊洲。

程潇虽然在返程路上就知道了龙隐城更名,但当他带着风尘仆仆的商队回到张灯结彩的城中,还是有种“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感觉。

他在原龙隐城蛰伏近三十年,悲剧倒是看到许多,却从未见过这座城这样欣欣向荣的模样。

南方天际多雨,这里的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城池死气沉沉。

偶有魔修大族寿终的老祖办丧事,极尽排场,从城头走到城尾,尽是哀乐。可一路上,民宅民居大门紧闭,是他们的作威作福最无声的反抗。

程潇领着商队走过正中的大道,却见迎面过来迎亲的队伍,唢呐与锣鼓声响起,继而,他听到民众的欢呼。

“来,兄弟,喜钱。咱们柳大哥今儿娶媳妇了!城主还给他升了官儿,双喜临门,欸!”一个人撞到程潇面前,刚一见他,就咧开嘴,不由分说地塞上一个红纸包。

“柳云天,那家伙成亲了?”在殷无极手下时,程潇与柳云天打过照面,是个义薄云天的汉子,他负责城防事务,又是个热心肠,办事牢靠,很是得殷无极的信任。

“那可不,娶的是风雨楼的白蕊姑娘,据说新娘子以前是开点心铺子的,长得和天仙似的,总是被修为不高,色胆包天的流氓缠上,咱老大帮着解围,一来二去就熟了。这不,白蕊姑娘刚刚突破元婴,在风雨楼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前程似锦呐。”

“日久生情,郎才女貌,登对得很!”旁人附和。

穿着猎装的男子接过红纸包着的散碎魔晶,从里面拿出一块糖块。他看向那骑着马的新郎官迎向轿子,往嘴里一丢,舌尖绽开粗糙的甜味。

“柳大哥结婚,特地嘱咐我给大家送送喜钱,各位父老乡亲,同喜同喜。”有人在队伍的尾巴上散钱,笑的热情洋溢。

“诸位,讨杯喜酒去?”有人笑着,冲着骑马的新郎官大喊。

“当然欢迎!”柳云天向着各位抱拳,剑眉星目,意气风发地笑道,“只要不嫌柳某家底子薄,就来吃宴,都来,都来!”

“必然不会空着手去。”众人连声道。

程潇笑着转过脸去,等待迎亲的队伍路过了,再带着商队一路往前。右侧是已经搭建好的坊市,各类魔洲的杂货、特产、修真药材、灵宝等等,都被摆在地摊上,热闹的很。

今日军营休沐,身高九尺的大汉王猛还穿着甲胄,正在和老板砍价,他一瞪眼睛,道:“俺说是两块魔晶石,就是两块,免什么费,看不起老子啊?城主说了,我们是有军饷的,不能占兄弟的便宜,会重罚的。”

“军爷,都说了是兄弟,能收你钱?说是免费就是免费,你去问问十里八乡,不就是点药材,俺老孟还没那么穷,你看不起俺?”

“一块一块一块,不能再少了。”

“不行,半块,你给再多俺不要,这是拿钱侮辱我。”

“怎么就侮辱你了?”王猛又瞪起眼,说起了以前的江湖名号,“我流星锤王猛,堂堂正正的汉子……”

“这锤那锤的,锤个锤子!不行咱们去演武场比划比划,嘿,我就不信了我送不出去了……”老板也被他说急了,已经开始卷袖子。

魔门果然是民风淳朴剽悍,砍价都是反向的,城主到底是怎么把这些刺头都治的服服帖帖的啊。

程潇越看越觉得无涯君是个奇才,今后的成就说不定也不亚于圣人,十分满意自己选的船。

接下来是转过街,这里被破坏的建筑还未重新修缮完成,市容有些凌乱,但是处处都热火朝天地开着工。

“别跑,老白你抢我砖头,我要闹了!”墨染捋起袖子,追着他不放,“房子还没盖完,我可答应过那小姑娘,大老爷们不能食言!”

“闹就闹,怕你?”白钰嘲笑他,“小黑,你怎么正儿八经地开始盖房子了?不是说好了混混日子的吗,咱们好歹也是……”

“老白你还说我,你不也是整天去城主设立的学堂里义务教书,每天喊累,说那些文盲笨的要命,下回一定不干,第二天也没见你不去啊?”

“能一样吗,老子看着文盲不爽,一定得教会了。”

“小姑娘在老子面前掉金豆豆,你说我能忍么?你给我站住——”

这两个生脸孔魔修看上去境界不低,却一边拆着招,一边拌嘴,从房顶上打打闹闹地掠过了。

以他们的身手,却在做这些籍籍无名的事情,是不是屈才了些。

程潇还没想深,就看着肩上扛着重剑的老人走在前面,背后跟着一串的小孩子,手上拿着木剑,精神气很足,一副武道馆的打扮。

“那是剑魔吴用,对吧?”程潇万分诧异,自言自语着,“他不是特别有名的万人屠么,怎么在这儿?”

“剑魔说,他已经很老了,已至天命之年,不知是否能够再进一步,希望已经很小。而他一生杀人无数,都是为了生存,老来想过安逸的生活,开个武道馆教教小孩子,也算是为早年的杀业赎罪,也留下点火种。听他说完,城主就给他批了一块地,现在有一群孩子围在他的膝下,叫他‘老师’,他高兴得很呢。”

程潇回头,却见柳清站在他的背后,脸上狰狞的伤疤已经淡了些,让他的五官略显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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