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生死相殉
“往左, 对,前面有台阶,小心撞到柱子……”
白衣的新任阎罗背着布条缠绕的剑, 本是孤高清寒的模样, 却是背过身, 看着黑底红纹宫装长裙的美人,耐心地为他指路。
殷无极的眼帘上覆着白色的布条, 有些张皇的向前四处摸索。
“摸不到东西……”美人的声音轻而低, 面容苍白脆弱,带着楚楚可怜的病态, 再也不复曾经的张扬明丽。他能抓住的, 也只有夫君的心了。
于是他又往前一捞, 可可怜怜地站在原地,道, “云霁,我好怕,你在哪里?”
谢衍虽然知道他是在作戏, 但心里还是不免一痛, “我在这里。”
他上前,用力握紧了殷无极的手, 牵着他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今日是无间做东,宴请目前还在位的七名阎罗, 算是将他继任第二殿的消息公之于众。
按理说,这只是十阎罗的正式会面, 不该携带家眷。但做东的无间阎罗体谅他不肯把夫人再一个人留在家中,特许他带到宴会上。
众鬼窃窃低语,议论着刚才走远的一对身份差距极大的伉俪。
“据说, 是在家里被杀手袭击,差点散掉,还好谢大人及时赶回,才堪堪救下谢夫人。”
“听说见到夫人眼睛流血,魂体伤势颇重,谢大人震怒,把整座谢宅的细作都屠光了,一个也没留。又低头向无间大人求了药,才堪堪把妻子救了回来。但看这模样,救是救回来了,什么时候散了魂都说不好。”
“可怜呐,自古红颜多薄命,做了鬼也躲不过。”
“说到这一对儿啊,还有个凄美动人的故事呢。听说是谢大人被友人暗害而死,谢夫人太弱,保不住夫君为她留下的遗产,也没法替夫君报仇,活着大概率也是遭人侮辱的命,就一咬牙就直接跳进谢大人的棺材,抱着他的尸身,活殉了他。”
“这不也是没得选?若是活在世间,不但守不住一名大乘修士的遗产,以谢夫人的美貌姿色,恐怕得连遗产带人,都得被暗害谢大人的仇人给接盘吧。弄不好,还会流落风月,一点朱唇万人尝,按现世那些假道学的作风,哪有比玩弄一名平日高攀不上的大能未亡人更刺激的事情?美艳寡妇的床谁都想爬嘛……”
“谢大人那时正浑浑噩噩地在黄泉道徘徊呢,夫人就追上来了,如此生死相随,谢大人自然不肯辜负,发誓死后也要护她周全,这才兵行险着,去争这阎罗之位,要给谢夫人千般荣宠……”
鬼界也服从人世间的规则,赢家通吃,强者拥有一切。
如谢大人一般,身负绝世修为,却满心只牵挂着他的妻子的,属于异类中的异类,但有了这样生死相许的故事,他们的来历过往也就清晰可信了许多。
至于查证?轮回之城的魂魄大多都是一片白纸,来鬼界的修士,能保留记忆的都少之又少,大乘修为虽高,在不世出的能人异士中也不是罕见,谁又能说明白这位谢姓大能来自何方?
谢衍扶着殷无极坐下,嘱咐他不要乱走,又体谅他脾胃弱,不肯给他吃厉鬼的食物,只是给他备下晨露精华,教他小口啜饮。又替他削了灵果,切成小块,用签子戳着,教他方便拿取食用。
殷无极为装出一副病容,特地喝了几天的苦药,又换上一身黑底肃穆的长裙,在幻术遮掩下,女装勾勒出他的腰身,除却胸平了一些,其他地方无一不美。
经历变故,他像小兔子一样惊惶着,于是伸手勾了一下白色的衣角,轻声道:“夫君去忙吧,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如果觉得怕了,就喊我的名字,我听得到。”谢衍把他的长发拨到身前,不放心地道。
殷无极点点头,手指却无声地在他手心画了个圈。
意思是:有人盯着我。
谢衍握着他的手腕,漆眸一深,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心,然后去与虎视眈眈的阎罗们过招。
他如今把殷无极藏的好,没人觉得他会是鬼门点名的失踪大魔,但阎罗们依旧在紧锣密鼓地搜捕他,为即将到来的鬼门祭做准备。
如今第二殿易主,为了保证鬼门祭正常举行,阎罗们会向他透露鬼门相关的线索,包括,开启仪式。
谢衍如今将身份经营的极好,包括把殷无极带来,也是一种投名状。有弱点的新阎罗,总归比只生性残暴的好拿捏的多。
“以后与谢大人就是同僚了。”
“某新官上任,还要请诸位大人多多指点。”
“指点谈不上,鬼界森罗十殿,阎罗执掌刑罚,最重要的是公平。”
“哦?愿闻其详。”
“……”
谢衍执掌仙门的情商,让他能够极为自如地游走在暗流涌动的阎罗们中间,不动声色地套情报。
有些阎罗也有妻有子,但却从不带妻,只把儿子作为少殿主带来。
谢衍听他们不以为然的口吻,便知道大多都是鬼女侍妾所出,大多用于采补,甚至有些鬼童子出生便要汲取母亲的所有鬼气。
“不能修炼的正妻实在没什么用处。”有阎罗看似和善地道,“谢大人,鬼界与人界也没什么不同,也讲传承,没有鬼气的魂魄生不出孩儿,就算能生,也不过是个小废物。不如我送你几房美妾,其中还有未出阁的小公主,还有二八年华的仙门少女,生个孩子,也不影响你疼爱夫人……她明白你的处境,也会理解的。”
上位阎罗势力盘根错节,不会等到下位阎罗杀上来,而是打算在儿子里挑继承人,试图把阎罗的等级固化住——所以,他们会不断生育天生鬼修的孩子,直到挑中一个最好的,余下的便是最优秀那个的食粮,被其手刃,吞噬鬼气,直到成为少殿主……
这哪里是生孩子,分明是在养蛊。
谢衍听的一阵反胃,神色微微冷下来,却道:“我与夫人生死相许,生前便决定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怕是死后,我也不打算背弃诺言。”他顿了一下,又道,“且说鬼门吧,我需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无间阎罗终于接话,道,“如今阎罗,加上你共有八名,我们会到鬼门关之前启动阵法,联通人界与鬼界——”
“十天后为人界阴气最盛之时,那一日,百鬼将行于人界,一日后归。”
“你负责站坎位。”
谢衍背在身后的手指无声地动了一下,八个位置,坎位,这些信息对他而言极为重要。要是再描述详细一些,他甚至能提前推演开启鬼门的阵法。
鬼门开时,是每年一度的,鬼界与人界接壤的时间。届时,成千上万的鬼会踏过雾气蒙蒙的鬼门,走到人间。
如果有亲缘羁绊,兴许会被召唤回亲人身边。如果执念太深,也许会完成死前未完成的事业。对于鬼界众鬼来说,这一天更是放风的时候,在期间,杀死一两个人类完全是很正常的事情——反正阎罗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正推敲思索,无间阎罗却用折扇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摇曳生姿地走过他身侧,传音提醒道:“回头看看你的小金丝雀。”
谢衍心中知道殷无极不会遇险,但他还是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几名被阎罗带来参宴的少殿主候选,平日皆是纨绔作风,也没人敢惹。
他们把殷无极团团围住,美其名曰“向谢夫人问好”,却是欺负他眼睛有疾,裹着布条,又身体孱弱,只能摸索着小口小口地喝露水。
“据说夫人死的时候,是抱着夫君的尸身,在棺中活殉的。”一个瘦高个男子身着靛蓝锦衣,言语之间却是极为恶意,“小娘子是饿死的,闷死的,还是一头撞在棺材上?怕不怕?瞧瞧,多娇艳的一张脸,最后却是被黄土压在棺木中,真是可惜,不如从了那杀你夫君的家伙,凭着这么一张脸,怎么也不会吃苦。”
“你们是谁?”殷无极往虚空摸了一下,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他跪在地上,微微仰起头,似乎在听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却不知自己的四面皆站着人,正看着他茫然乱摸,楚楚可怜的样子,皆是笑起来。
有人还甚至把手臂递到他面前,看着他指尖触到,立即又缩回手,肩背轻轻地颤抖着,苍白的小脸上惊惶一片。
“谢夫人之前不是挺骄纵的么,前些日子遇到什么啦?”有人咧嘴一笑,“一个人被夫君丢在宅邸里,周围全都是冲着你来的鬼修,平日里待人又脾气大,是不是被教训的很惨?”
“连家仆都管不住,能当阎罗殿的女主人吗?怕不是连身子都守不住,要不要和你的夫君说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啊?”
“是不是早就被污了身子,怀了野种,回头一窝一窝的下鬼胎,还要骗你夫君帮你养大……”
言语如针刺,荡/妇/羞/辱,恶意淋漓。
倘若殷无极是真的凡人女子,此时恐怕早就崩溃了。
而殷无极现在心中却比谁都沉冷,只有当真换了位,他才能体会到当初风月楼的女子承受的漫天恶意。一句“妓”,如耻辱的烙印,镌刻在她们的脊背上,差点压垮了这些生而为炉鼎的女人。
不,在北渊魔洲,只要没有力量,长得好看些的男人都难逃厄运。他想起了柳清脸上横贯的疤痕。
必须有力量,才能不被羞辱。在弱肉强食的规则中,不存在什么礼义廉耻,只有强才是一切。
鬼比人坦诚直接,他们的欲望不加掩饰,更加赤/裸。
“你夫君正在和我爹他们谈正事呢,男人的事情,说了你也不懂,不如谢夫人来陪我们玩玩儿……”一个矮胖的鬼修笑了,言语间说不出的轻浮下流,“这样吧,就玩捉鬼,谢夫人只要张开双臂抱住我,就算捉到了。”
“……不要。”殷无极实实在在被恶心到了,要不是记着不能惹麻烦,他现在就召无涯剑把他给捅成串。
“不要?那就来玩那天谢宅发生的事情,怎么样?”
说罢,就有鬼修从背后尝试抓住谢夫人的手,可银光一闪,却见两个鬼修的手掌齐根断裂,掉在了地上,鲜血喷了他们一身。
“谢宅能发生什么事?”谢衍剑锋一转,那出言下流的鬼修当场被削断半个脑袋,直接就飞了出去。
谢衍从鬼修的背后走出来,手上的山海剑却纤尘不染。他冷冷地抬起眼,睥睨着——这可是当着其余阎罗的面啊。
殊不料,谢衍只是看了一眼被群狼环伺的小漂亮,怒气就满格了。
他那样无辜纯真,茫茫然的跪坐在席案前,露水被人一脚踢翻,果子散了一地,他却不敢唤他的名字,怕打扰他,所以垂着脑袋,生生受着刺耳的言语与荒唐的调笑……
哪怕他知道,自己的小娇妻壳子底下是他扎手又难搞的徒弟,这些话压根不是真的,伤不到他。
但他就是有种荒唐的愤怒感,就好像真的是自己的夫人被欺负了一样。
鬼修修出肉/体后,血是冷的。
殷无极顿了一下,那冰冷的血喷到他的半边脸上,他却有些没反应过来,玄色长裙上的红色暗绣却更加艳丽了。
然后,他一点一点地弯起了唇角,明亮的笑意再度出现在他的脸上,惊心动魄的绝色。
“笑什么?”谢衍又一挑剑,这回齐根削断的是鬼修的胳膊,好似是在砍去多余的树枝。
“云霁……”殷无极轻声地唤着,然后准确地抓住了谢衍的袖摆。他抱住师尊的手臂,引他圈住自己的脖颈,然后乖乖的依偎到他胸口处,道:“夫君,我在你的棺里,就这样靠在你的怀里——夫君的身体好凉啊,我都听不到心跳声了,呼吸不上来,棺木里又好黑……”
“我当时就想,要是你能抱抱我就好了,我一定笑着去死……”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低柔的,呢喃着的,好似精心算计过。
哪怕初衷只是为了出鬼界,但这个生死绝恋的故事越发完善的时候,谁又能轻易地走出去呢?
光是想过殷无极某日殉在他棺里的可能性,谢衍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他抱着小徒弟的手臂紧了紧,然后用冰冷的神情逐一看过那些会说话的尸体。
“需要我把当天发生的事,在你们身上演示一遍吗?”
第191章 骨肉连筋
剑拔弩张之际, 远远传来朗笑声,“都是些逆子,冒犯谢夫人, 实在不该。谢大人杀了便杀了, 不用过问。”
谢衍凝神看去, 却见三、五、七三位上殿阎罗看见这里横流的鲜血,却不以为意, 笑容像是缝在面皮上, 照常对他热情相待。
“夫人刚受过伤,又受了惊, 容谢某携妻回府, 多谢几位大人体谅。”
“那是一定。”三殿阎罗叹息一声, 道,“此番逆子纨绔, 惊扰谢夫人,已然付出生命代价,还请谢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吾改日上门道歉。”
他们的态度极是奇异, 新晋第二殿的阎罗,本不该受到如此待遇。
无间阎罗勾着青色的眼尾, 孔雀青色的华服逶迤于地。
她深深地看了那些虚情假意的上殿阎罗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注视着白衣修士小心地将目盲的爱妻背起,离开这百鬼横行之地, 背影孤独而萧索。
殷无极为了当好“谢夫人”,一直维持着纤细的少年身条,也是他常用的身份。他被师尊背着走, 双臂勾着他的脖颈,好像真的回到了当年师尊背着小小的他上雪山的时候,心里比蜜还要甜几分。
“先生有点失控了。”他笑的揶揄。
“没有。”谢衍的声音冷峻。
“您听不得旁人对我有半点侮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