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憎恶有人对我抱有情/欲的幻想,您有独占欲,是因为您用过我,所以不肯给别人碰么?”
“您斩鬼的时候,哪怕我目上系着白绸,都能感觉到山海剑喷薄的怒意,您真的一点点也不爱我吗?”殷无极又笑,“您难道还要说,这都是做戏,您不止是圣人,也是男人?”
“……不是你所想的那种爱。”在殷无极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谢衍缓缓开口,抬头看着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他们已经回到了谢宅了。
殷无极从他背上跳下来,本该纤长的少年身形,在谢衍回头的时候慢慢抽长为成年男人的模样。
殷无极在寂寞空庭中剥下身上的绯色华服,红装逶迤于地,像是一地残落的乱花。他身上魔气如浪,幻化出玄色的男装衣衫,勾勒出他颀长如岩岩孤松的身形,在风中微微摇曳。
宅邸有谢衍设下的结界,隔绝了窥伺,成为他唯一能恢复身份的地界。
只是平日里,他乐于看谢衍容着他,让着他,抱着他喊“卿卿”,所以总是披着一层绮丽艳绝的画皮,模糊了性别与身份的分界,不肯从戏中出来。
但此时,他不想以任何假身份询问,让谢衍有任何借口敷衍。
“您爱我吗?”玄衣大魔将手臂背到身后,紧紧握拳,指甲已经嵌入肉里。他执着地发问,“先生,您的心太深,我窥不见半点想法……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您爱我吗?不是情爱也无所谓,我只是……”
他毕生的所有恐惧,缠身的诸多噩梦,最惨痛的一个,便是“丢弃”。他害怕他的师尊不再要他了。
谢先生抛弃他去赌登圣天劫时,他的泪几乎在雷劫带来的大雨中流尽,与海水融为一体。
师尊在仙门大会上穿心的一剑,甚至对天道发誓,斩断他们的师徒之缘。他感觉到脖颈上的锁被除下,自由的滋味却没有那么好。
少年本就是一条流浪的野狗,被抱回家好生照料过,便再也难以适应被抛弃的滋味。
哪怕荒野能让他的爪子重新锋利,山崖让鹰展翅翱翔,他却念念不忘着,无数次试图回头看那熹微的灯火,在他面前关闭的山门,那是家的方向。
但是,师尊身边,已有他人取代他的位置。儒门没有他,仍在运转。仙门抹掉了他的名字,太阳依旧照常升起。
他没家了。
他什么也留不住,师尊哪怕口中唤他“卿卿”,肯这样宠着他,也只是对身着女装的他,师尊只是为了把他带回人界,所以在做戏罢了。他是要走的。
谢衍的灵骨,治愈了他的疼痛,化解了他的死劫。却也让他欠下永远难以还清的深恩。
回想起那段入魔后生不如死的日子,殷无极明明笑着,笑容却像是零落的残花,极尽悲哀与痛楚,“先生,您知道吗,我好疼啊……您剖我胸膛的那一剑,比魔骨侵染、比天劫加身,还要痛千倍万倍……”
“您知道吗,一想到这代价是什么,我不敢死,一点儿也不敢……”
他这条卑贱的命,何德何能,值圣人谢衍的通天道途?
谢衍站在枯树之下,在昏黄的光影中,看着他寂寞的身形,半晌沉默。
“你知道那些阎罗,为什么对我杀了他们的亲子,没有半点感觉吗?”谢衍没有等他回答,负着手,继续说道,“因为他们的儿子太多了,只是一夜,就能有一个孩子,他们没有亲手抱过,没有养育过一日,只是把大笔的财富交给他们挥霍,修炼的资源往上倾注,然后笑着看他们自相残杀,直到留下最好的,最优秀的那一个,至于其他失败者,不过是燃料。”
“比起这些毫无用处的儿子,他们认为,我更需要拉拢。”谢衍微微冷笑一声,“哪怕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都比亲生骨肉更重要。”
“先生……”殷无极听懂了,他的绯瞳轻颤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殷别崖,你可知道,我养了你多少年?”谢衍转过头看他,人如清光凛凛,但眼底却融着一团寂静的火,“你虽不是我亲子,但养恩更比生恩重,你要我如何不爱自己的孩子?”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我手把手地教你修炼,教你古今圣贤名篇,带你入世又出世,是为了让你做这熔炉中的燃料的?”
“您爱我……”殷无极第一次亲口听他承认,盈盈地看着他,眉眼如画,笑容却瞬间点亮了。“先生爱我啊,真好。我是您的孩子……”
他已经成为北渊坐拥一城的一方豪雄,但无论他走得多远,在先生这儿,他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呢。
真好。真好。
“笑什么。”谢衍没有将话说尽,倘若真的只是拿他当孩子,他又怎么可能捧着小漂亮徒弟的脸睡的下去。“我宠惯了你,怎么都变傻了?”
殷无极反驳:“先生,我聪明着呢。”
谢衍心中发着虚,神色却半点也不变,漆眸扫过他的肋下,淡淡道,“成天东想西想的,若是觉得不安,你就摸一下你的肋下三寸……”
殷无极下意识地伸手覆上,只感觉血脉发烫。他一时间魂悸魄动。
谢衍依旧那样白衣清霁,看似冰冷,却看出他隐秘的不安,于是他道:“哪怕只是后天的联系,但骨肉尚连筋,你我怎么又算不上血脉相承?”
“血脉相承,原来我不是真的被丢掉了……”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黯哑,漫涌的爱意,被承认的欢喜,与他隐秘的悲哀交织在一起。
谢衍给予了他一个定义,那是承认,也是为他们关系划下的边界。
只要出了鬼界,他若是还想要什么联系,就只能牢牢地抓着不放,不能逾越半步。
今生,恐怕只能止步于此了。
“好了,不哭了,过来。”谢衍习惯性地唤他,却没见他像是小狗一样高高兴兴地扑到他怀里,扯着他的袖子诉说一天的趣事。
他怔然片刻,才意识到殷别崖现在是男装打扮,不是那个全身心都依赖着他的小娇妻,而是年轻的渡劫大魔,未来将北渊逐鹿的一方霸主。
他会赶上来。
这种角色的倒错感,让谢衍喉中一哽,却又感觉到危机。
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教出的殷别崖,又知道这在他面前看似温驯的好孩子,本质是怎样桀骜不驯,他又拥有怎样敏锐的洞察力、永不服输的斗志、超常的领袖魅力,与他绝代的炼器技术。
“在鬼界,我有些控制不好情绪,先生见笑了。”殷无极一阖眸,竭力用平静的口吻对他说道,“这些日子,我闹得厉害,还贪心到缠着您……要了又要,您为了梳理我体内混乱的魔气,又要藏着我,不让阎罗们发现,实在是受了太多的委屈。”
他压着声音,嘶哑的说:“我不该仗着您的宠爱,就肆意胡闹的。”
谢衍又顿了一下,殷无极把他想的太完美,甚至自动给他找了借口。他对自家孩子也能动欲,实在是颠覆圣人的形象,他无从解释,只能不言。
在鬼界的时日虽然不久,但他怀中空空的,实在寥落。
但殷无极从不是这样轻易放弃的类型,他却笑道:“现在的我是您的孩子。身着女装的我,就不是您的卿卿了吗?”
他略略勾起唇角,衣袂轻扬着,却是绕到谢衍的背后,双臂如铁,紧紧地揽住了师尊劲瘦的腰身。
他巍然如山岳,竟是能完全把师尊纳入臂膀间,无论雪山之巅有多冷,他都敢这样缠上来,哪怕自己会被冻成冰。
“……您说过,当您的情人很难,一辈子见不得光,还要听您的话,被您欺负,满足您的一切要求。”殷无极却是吻上他的后颈,在谢衍几乎讶然的神色中微微一笑,“我仔细想了想,这些我都能做到。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您的喜好,懂您的言下之意,懂您是否舒服、快乐……”
“平日里,我是您的徒弟,您的孩子,聆听您的教诲。”
“我能做您床上的夫君吗?”殷无极彬彬有礼地询问着,语气却是渗着蜜糖,柔软而多情,而握着他腰的手指却缓缓收紧,“反正,您也是喜欢我的身体的,毕竟,您都能睡得下去您的孩子呢。”
谢衍感觉到脖颈处漫上一阵灼热的气息,他看似温驯的好徒弟,那样柔软地抱着他,獠牙却已经抵上他的动脉。
殷无极却笑着,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最荒唐的话。
“圣人循规蹈矩,但是谢云霁天生逆反。您当真在乎这三纲五常吗?您被按在仙门的条条框框里,服从天道的命令,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出格的想法吗?您为仙门制定规矩,可是您厌恶规矩吗?”
“殷别崖!”谢衍斥他一声,却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好似被真正看透了。
殷无极却不以为意,笑着吻了一下他修长的颈线,“您在幽冥之下,是不是很惬意呀?只要不高兴,您就能提剑就砍,半点也不用走程序;我喜欢什么,您就直接抢来,摆在我的房间;您不喜欢的人,可以直接甩脸色就走,半点也不用顾忌宗门关系,甚至仙门平衡……”
“您喜欢的人,您就能真的筑一座金屋子,把他漂漂亮亮地藏起来。”殷无极好似某种洞察人心的妖魅,披着画皮的艳鬼,与生俱来的动人,“哪怕是您的孩子,您想睡他,也就真的睡了。”
“谢云霁,你说你,矛不矛盾啊?”
谢衍第一次真正地感觉到了这股芒刺在背的疯狂与炙热。他哪怕把他当孩子来护,但殷无极早就不是初时少年,而是真正的大魔。
这种角色错位的冲击感太强,谢衍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就在此时,宅邸外一阵叩门声惊破了沉默。
是无间阎罗的鬼气,她亲自上门了。
谢衍心中松了口气,却是拍了拍殷无极揽着他的手,无声的催促。
殷无极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放开他,弯腰把地上的女装衣袍捡起,转身走进内室里。
“她是来找先生的,我不适合在场。若是问起我,就说我受惊生病了。”他像是有些不快,啪的一声关上门。
谢衍把无间阎罗引入院内,打算与她在院内谈正事。
无间阎罗扫过院内散落在隐秘角落的梅花玉钗,甚至还看见未曾捡起的腰带与小衣,然后用奇异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谢衍,仿佛一瞬间领悟了什么。
谢衍觉得她的眼神太奇怪,于是回头问道:“无间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无间阎罗轻咳一声,道:“令夫人身体安康吗?”
谢衍看了一眼房内,清楚殷无极表面上是躺在卧室里,实际上正在听,于是就道,“他太累了,已经睡下了。”
无间阎罗转了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玉钗,意味深长地看着谢衍,道:“这是令夫人的首饰吧?看样子,你们离席后,在家玩的很生猛啊。”
不然,谢夫人怎么在院子里就开始脱了?一定是做夫君的要的太狠,小娇妻进门就被扯了衣服,被夫君一顿折腾,才累到睡着了。
“谢夫人貌美动人,又情深义重,克制不住是正常的。”无间阎罗寻欢放肆,在鬼界欲是最直白的事情,她半点也不觉奇怪,反倒诚恳建议,“谢夫人伤势刚刚恢复,房事不宜太激烈。”
谢衍:“……”
背地里偷听的殷无极:“……”
第192章 鬼界秘辛
“并非如此……”自从登圣后, 除却殷无极,他从未被人这样直白地噎过。
看着她执着的那根梅花簪,谢衍竟是颇有种私情被揭破的尴尬感。
“嗯?”无间阎罗染着青色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打, 挑起柳叶眉, “怎么了, 敢吃不敢认?书生就是这点不好,面皮薄, 又没说你是偷情, 正经夫妻,在自家院子里疯一点又怎么了。你不认, 难不成你要说是谢夫人把衣服脱了, 把你推倒在地上……”
“无间大人。”谢衍坐到他对面, 声音微微提了提,显然是恼了。
无间殿里男宠无数, 对她而言,欲与吃饭喝水没什么差别,甚至兴致盎然地道:“令夫人看起来娇贵任性, 背地里却这么风情动人, 让男人很有征服欲,若我是男子, 自然也免不了俗,想要一亲芳泽。”
“我的, 不准碰。”白衣书生的声音冰冷压抑。
“你放心,吾没有磨镜之好, 美人虽好,你自己受用吧,再者, 我可不想用脖子试剑修的剑。”她眸子敛下,话锋一转,“你想过没,你越是护的厉害,弱点越是明显,那些看不惯你的狗东西,偏生又死的太久心理变态,就想在你面前折辱你夫人,把她玩坏,你总不能一直把令夫人带在身边,迟早是要出事的……”
“无间大人,是何人有此打算?”谢衍捕捉到了她言语间的重点。
“我上门拜访,便是要告知盟友此事。”她揶揄地扬起唇,猫一样眯起眼,“你入鬼界的时间不算久,空负修为,有些事情却并未摆在明面上。”无间放下杯盏,慢条斯理地玩着指甲,“鬼界其实也不缺大能,但你知道为何十大阎罗,位置总不满吗?”
“第十殿为阎罗之首,向来空缺。”
“下三殿的阎罗,算上你杀的厉寒天,近百年来已经陆续死了四个了。”无间似笑非笑,“但都不是正常死亡,你猜猜他们都去哪儿了?”
“与鬼门有关?”
“猜对了。”
无间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她将修长的腿搭在膝上,华贵的布料从曲线上垂下,露出光洁白皙的小腿,“你曾是修真者,也知道修真要受天道约束,别以为幽冥之下就不存在了,鬼门便是天道在鬼界的化身,是两界出入口,我们鬼修想要去人界,唯有在特定的时间,期间还要为鬼门献上祭品——那便是鬼门祭了。”
“只有讨好了天道,鬼界这种被遗弃之地,才能持续繁盛。真是令人厌烦的感觉,哪怕死了,身上的锁链也没有除去。鬼不会变得朴实,反而欲与恶更直白赤/裸,道德,在鬼界就是个笑话。”
无间平静地道,“倘若你没有一些怪癖,在这个地方,会显得格格不入;如果你有着出类拔萃的美德,他们就白般难受,非要毁掉这种纯白的幸福……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谢衍不答,只是看着昏黄雾霭中的老树昏鸦。
“今年的鬼门祭很奇怪,天道指明要一个坠入鬼门的魔修,同时间入城的大能只有你,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你,但你一身清正灵气绝不是作假。”
“既然找不到祭品,为了不惹天道生气,也为了开启鬼门,就得有对应的祭品奉上,以此开启鬼门——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对你的态度极好,看上去很欢迎你啊?”
“照理说,面对前来分一杯羹的竞争对手,没有人会如此欢迎。”谢衍也猜测出一二,所以并未表现出讶异,他道,“因为找不到那个魔修,就想把我哄去做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