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再提?”殷无极一声冷笑,道,“这才多久,你就吃了不认了?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谢云霁,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他不再像平日那样带着笑称“您”,而是言辞激烈,似乎是偏要与他杠个明白。
缠人的紧,必须把他赶紧逼走,不然……
谢衍心想,身体却绷的如同一柄利剑,平日里清醒冷静的大脑,此时却疲倦的有点转不动了。
玩弄天道怎会是一件易事?
他强撑着带殷无极穿过鬼界通道,已经耗了太多的灵力。疲惫漫涌而上,若是不维持着站立,他怕自己会直接在孩子面前倒下。
但他现在还不能松懈下来,尤其不能在殷无极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脆弱与伤口,至少得把他弄走。否则以这小崽子的敏感性子,会哭得厉害,还会加倍地责备自己的无能,到时候怎么劝也不走就麻烦了……
“用完就丢?你既然惹了我,就别想全身而退,谢云霁,我告诉你——”殷无极见他微微侧头,站在原地半晌不动,显然是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模样,更是怒意高炽。
他忍不住又微微向前迈一步,似要逼近他。
可下一瞬,山海剑轻啸一声,似是有灵,斜飞到他的面前。
“停步。”谢衍睨他一眼,漠然道。
感觉到凛冽的剑意,殷无极硬生生停了步,用一种近乎伤心的神色看着他,呢喃着:“先生又要刺我一剑?”
谢衍的声音冷静到无情:“我对你说过,想要做我的情人,标准很高。以你现在的能力、地位、心性,皆不够格。”
“我肯让你近身,一是因为你命悬一线,我只有一种办法救你,无论那办法多荒唐,我都会试一试,何况,那并非什么难以接受的牺牲。”
以圣人之尊,委身于远远弱于自己的亲传徒弟 ,被他在榻上恣意玩弄,却一直沉默隐忍,只是为了救他的命,为他换骨……
牺牲,好大的牺牲!他几乎要冷笑出声了。
“至于第二……”谢衍微微挑起眉,近乎肆意地看了小徒弟那张风流容貌一眼,明明温文尔雅,却透着独属于圣人的强势与傲慢,“别崖绝色,肯投怀送抱,吾不吃亏。”
“好个不吃亏。”殷无极阴阳怪气道,“圣人风流狂傲,想宠着谁就宠着谁,丝毫不怕悖逆伦常,只要够漂亮,连徒弟也照睡不误。我偏偏还贱得慌,哪怕是用容貌与身体勾着您,也要讨您一个吻,一句‘爱’,苦苦地追在您身后,求一个垂怜……”
更荒唐的是,哪怕谢衍只是把他当成孩子来疼,当成备选的情人调/教,他一颗炽烈的心被反复玩弄,他却依旧不记打。
只要师尊招招手,待他温柔些,他就能回到他身边,柔软地敞开自己的一切,由着他折磨。
这么想,他的前半生,真的是为师尊一人而活。只是被扔了,他就差点活不下去了。真丢人啊。
谢衍只觉得眼前发黑,于是阖眸,不去看他伤心欲绝的眼睛。
“你走吧。”他再度驱逐。
谢衍不能转身,只觉得术法快要维持不住,背部遍布的伤口灼痛着,完好无损的虚像几乎破碎。
但他依旧强撑着,微微侧头,硬下心肠道:“殷别崖,你回去,做你该做的事情。等你站上足够高的位置,再来我的面前,向我提要求。”
“好,这是你说的。”殷无极明知这是激将法,但还是从绝望中抓住了那根线头。他咬着牙,却笑了 ,“……给我时间,我会站在与你匹敌的位置,你没法再用实力来压制我,你得顾忌我的心情,我的意愿,我的笑与怒,你要猜我的心思,也要如今日的我一样,日夜为我辗转反侧。”
他清楚谢衍不是不在意他。
只不过,那种感情更像是一种习惯,是对他过去的执念,所以傲慢的圣人不允许他死去,只因为他即是过去的谢衍,唯一存在的证明。
他的师尊七情六欲淡漠,却也不是没有任何欲念。
高位者身负无数压力,总要有缓释的渠道,何况儒道并无太严苛的清规戒律,以圣人的身份,哪怕不娶道侣,只是勾勾手指,有的是人往他的床榻上爬,对他百分百的温顺讨好。
但谢云霁除了他,谁也不准碰!
“谢云霁,你既然肯等我成长,要我往前走,直到能够站在你面前——那么,你也得承诺,除了我之外,你谁都不准喜欢,谁也不准要。”殷无极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些许病态疯狂的意味,“只要让我知道您身边有别的情人,我见一个杀一个,无论您怎么不舍得,我都会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然后我会报复您,我——”殷无极顿住了,他可以对臆想中的情敌狠,想不出自己能怎么报复师尊。那些不敬的手段,他是一个也想不到,只得垂下头,细细思考了半晌,努力凶他,“我就把您关起来,关在很黑的地方,要您这辈子只能看我一个,只能爱我。”
可他明明是威胁,说到最后,竟成了哀求。
没有办法,他限制不了师尊,也卡死了自己,不能辱没师尊半分,只能求他的怜悯。
谢衍眼前发黑,却还是被这孩子自顾自的执着给气笑了。
殷别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呢?要是当真风流,当年哪会被一个小拖油瓶管那么死?他自个洁癖着呢,真当谁都能爬圣人的床,又有几个像这小崽子一样豁出命不怕死的?
现在倒好,他都要撑不住了,还被这刚刚长出獠牙利齿的小家伙咬着不让走,可怜巴巴的,硬是要讨个答案。
罢了罢了,许了他吧。
“……不碰。”良久后,谢衍睁开眼睛,淡淡道,“我要求高,不要不干净的情人。不过,旁人碰过的东西,我只会扔了,不会再要。”他此言意有所指。
先生肯松口,就已经极其难得了,他不能贪心。
他一定会干干净净的,除了先生,他谁也不要。
殷无极咬住唇,只觉得口中尽是血味,又苦又涩。
谢衍扫了一眼殷无极漂亮的颈子,觉得他真如一朵夏日摇曳的红莲,盈盈的美。他也荒唐地动了些不该动的心思。于是,他似笑非笑道:“想爬我的床,就回去学学怎么伺候人吧。”
“别崖,你活儿太烂。”谢衍直白地评价道。
“……”大受打击。
“莽撞,发疯,容易失控。除了天赋好,技巧一无是处。”
“……先、先生……”小狗勾的耳朵都垂下来了,红瞳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似乎快哭了。
“该听话的时候不听话,不该听的时候又盲目听从……”谢衍以前怜他年纪小经验少,青年时期又被他管得太严,该忍就忍了。
现在见他这样不懂事,非得折磨他,落他面子,谢衍便也不收着脾气,甚至在他面前微微冷笑,“学了满嘴浑话,得了便宜,还哭得厉害,你不是送上门来被欺负?吾不把你踹下去,就算可怜你了。”
“……”他的活真的这么烂吗?
殷无极本来还不想走,被这么全方位打击了一番,这回是如坐针毡了。他腾地倒退两步,涨红了面皮,垂着脑袋道:“先生,您别说了,我回去学,我一定多看看书……”
他从谢先生的挑剔中听出了殷殷期待,虽然打击沉重,但他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师尊哄好了,也不像方才那样情绪激烈绝望。
他就是落在网中的蝶,怎么扑腾都扑腾不出名为“师尊”的捕获。他又是扑火的蛾,哪怕命运被灼烧殆尽,他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往他的怀里撞。
百死不悔。
“谢云霁,我下一次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一定会更强,更温柔体贴,做出更加辉煌的成就。”殷无极本是转了身,却似乎有些不舍,想要回头看他一眼,把他印在心里。
“不要回头。”谢衍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冷静理智,“你再优柔寡断 ,就走不了了。”
“你已经是一城之主了,不能任性。”
玄袍的大魔脊背一僵,然后握紧了剑柄,沉声道:“谢先生,我会给您写信,您……要回我。”
他为了避免谢衍拒绝,又补了一句,“启明城与微茫山相隔万里,又隔着天道结界 ,没法用圣人令……我的信不频繁的,会说正事,您不要不接……就,回我一下?”
谢衍沉吟一下,还未开口,却见他不肯听拒绝,竟是眨眼间就跑了,背影有些仓皇狼狈。
谢衍无声地笑了笑,心想:真是笨蛋徒弟。
见他彻底不见影子,谢衍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撕裂一样的疼痛感,从背后一直漫上脊背。
幻术终于维持不下去,那洁白无瑕的儒袍背后,竟是大片大片的灼伤与血渍,是他护着徒弟从鬼门洪流中回到人间时留下的伤。
谢衍有数百年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了。
世上除了道祖与佛宗,已经没人能够与他匹敌,但与他针锋相对的,却是此间的天道规则。哪怕他是圣人,受伤也在所难免。
但谢衍不肯倒下去,好似支撑着他躯体的是一副金铁浇铸的剑骨,他踉跄了一步,用山海剑撑住自己的躯体,到底是站稳了。
他已经不是纯粹的谢云霁,圣人是不能倒的。
“也不能让飘凌过来,会东问西问,还会把他吓坏……”谢衍咽下一口血,微微阖眸,心中飞速思考着能够为他处理后续的人,却有些无力地发现,除却方才被自己赶走的殷无极之外,他竟然没有一个能够完全交付后背,暴露伤口的人。
他叹息一声,无奈地笑了。
“原来这山巅之上,也是如此寂寞吗……”
第195章 心结解开
殷无极忧心离开四十五日的启明城, 于是连夜返回城主府。刚刚踏入自己起居的院门,便被含怒的红缨枪指着。
玄衣大魔微微侧身,让那一点寒光从自己咽喉处移开, 然后似笑非笑道:“萧重明, 你就这样欢迎我啊?”
“以为殷城主醉卧美人怀, 乐不思蜀,连自己的城池都不要了。”萧珩从阴影处走出, 颇有些阴阳怪气, “你他娘的,还知道回来?”
今日是个晴夜, 月光破开云层, 照在着戎装的男人身上, 衬得他一身沾血的衣袍猎猎,显然是刚刚杀过什么人。
可见, 他离开的时候,城中也并不和平。
“发生什么了?”殷无极蹙眉。
“你离开不到半月,城中就谣言四起, 说你坠入黄泉道, 已经死了。”萧珩沉沉地笑了,语气中说不出的狠戾, “不是想下黄泉吗,敢胡说八道一句, 老子送他们去。想动摇军心,以为老子是死的吗?”
“我的确坠入了鬼界。”殷无极看着他, “有人想刺杀我,不止一个。”
“……全须全尾回来就行。”萧珩本是想揍他一顿,可见他也仿佛经历过血战, 衣衫颇有些残损的模样,也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于是转了转头,示意他进书房说话。
待到二人在书房坐定,萧珩才道:“既然情有可原,老子也就不追究你逾期,甚至把烂摊子撂给我的事情。但明日,你得露一露面。”
萧珩私底下一贯不与他客气,想骂他也就当真骂了。于主君与臣子而言,这很没分寸,但殷无极对等级尊卑嗤之以鼻,与他说话也是兄弟相称,互损偏多。
殷无极也从他有些怪异的态度中,获知些许不寻常,“他们给你泼污水?”
“我对外推说你在闭关修炼,最近一个月正是关键时期,对于那些说你早就不在城中,甚至编造你陨落谎言的细作,我已经通通扔进牢狱,交给风雨楼审,势必撬开他们的嘴巴。”萧珩抱着臂,忽的冷笑一声,“你知道外头说我什么——狼王又要背主了。他们觉得我杀了你,正如上一任的城主与副城主那样,兄弟生隙,老子想取而代之……”
“你不会。”殷无极敢把整座城交给萧珩暂管,就是相信他们之间的信义远超越利益。但他们心中知道,却压不住这看似欣欣向荣,实则暗流涌动的城,“是我的亲信,觉得你背叛了我?”
“……你的人,我能怎么办?他们听信了谣言,又查到是狼王军抓了散布的人,以为是我心中有鬼,于是时不时就成群结队的来冲我的府邸,要我把保卫城主府的狼王军撤了,他们要见你一面,确定你无恙才肯退,这不,明早估计又得来冲一波。”
萧珩显然也是受了一个多月的气,眼窝底下两团青黑,他没好气地道:“要不是他们非闹着要见你,我又没法变出个大活人,更不能宣称你不在城中,只得拼命捂着,你要是再晚半个月,我就得和你的兵打起来了。”他苦着脸牛饮一口茶,抹去下颌处溅的血渍,“头疼,头疼!”
“你怎么满身的血?把造谣生事的都杀了?”殷无极也有些哭笑不得。
“他们这么一闹,我哪里敢杀,我又不傻。”萧珩脸色不愉,“是风流霜,先审完了细作,给了我供词。我本以为她是个讲道理的,才一转头,就见她的剑横在我脖子上了,斩钉截铁地说‘城主不在城中’。那女人管情报,我哪里瞒得住她,但我又晓得利害,你去见圣人的消息若是传出去,整个魔洲都没有你能呆的地儿……”他顿了一下,“你见着了没?”
他说话极是巧妙,又没有正面回答身上的血从何而来。
换做旁人,以殷无极的谨慎,势必要猜疑一阵,但萧珩不想说,他也就不逼问,而是言简意赅地说了说在流离城外被刺杀,与圣人共同坠入鬼界,后来与圣人一道大闹鬼界,杀阎罗,开鬼门,才返回人间。
当然,他掩去了自己扮女装与当圣人小娇妻的事情。无他,说起来丢人。
“这一个多月,你过得倒是跌宕起伏啊。”萧珩上上下下打量他,觉得他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那股刻意压抑的痛苦似乎缓释了不少,也不再像一根紧绷的弓弦,把自己逼的很死,“心结解开了?圣人开导你了?”
“为什么这么说?”殷无极撑着下颌,掀起眼帘看向他。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是带着笑的。
“你以前什么样,心里没点数?”萧珩嘶了一声,“看上去是人模人样的,像城主那么回事,但心里头空了一块。”
殷无极心想,他心里的空洞,连萧珩都察觉了吗。
年长的将军看上去粗犷,实则心细如发,他指着殷无极的左胸口,道:“你把自己掏空了,留了具只装着慈悲与大义的躯壳皮囊,一刻不停地运转着,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一时半会还显露不出什么异常,但你烧的是什么?你自己!长期下去,你支持的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