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击不中,便脚下一旋,接着惯性,柔韧的腰向后翻去,眨眼间便轻巧地跳到树丛的阴影中。无处不在的杀气。
“最好不要想着逃跑。”殷无极打了个响指,不知何时,整个丛林中飘起幽幽的黑色萤火,看似无害,每一簇都蕴着让人灰飞烟灭的魔气。
大魔顺着土壤滴血的痕迹,向着树丛中走去,黑袍滚滚如浪。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气质也颇为优雅矜贵,笑道:“年纪轻轻,境界倒是不低,这些日子杀了不少人吧,受了这么重的伤,想要在魔洲讨生活可不容易。”
银发少年咬着匕首,因为伤势太重,他浑身都在叫嚣着痛。
但他依旧在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存在感接近于无,银灰色的瞳孔却映出那些浮在自己身边的萤火,只感觉到自己被魔气大范围锁定,只要敢动一下,就会被这些看似无害的火焰席卷。
这对于刺客来说,是非常难受的处境。
“出来吧,刺客,说说你的故事,我并无杀你的意思。”殷无极含着笑道,“你就算跑的出我的魔火锁定范围,也跑不出启明城势力范围。再说,你要带着这么重的伤,再颠簸数百里、数千里吗?”
“城主。”程潇拍了拍身上的灰烬,从香料堆里站了起来,然后闻了闻自己的袖口,“嘶,味儿好浓。”
伤口撕裂了。少年刺客微微躬下身,将自己小腿上浸血的布条束的更紧了些,他警戒地扫过整片丛林,又察觉到数股不弱的气息,正在向商队处集结——那大概就是这个城主的亲卫了。
殷无极很少有耐心这么好的时候。
魔洲与仙门隔绝,他就算收到了仙门被一名魔修搅的翻天覆地的消息,也无法直接把这条情报与少年联想到一起。
他迟迟不下杀手,原因是他看见了少年的眼睛。
那样孤戾而绝望的眼睛,好似把全部的生命都压在了仇恨上,把自己燃成一簇滔天的业火,烧尽一切夺走他重要之人的仇人。
倘若他不是这样伤痕累累的话,应当是一只迅猛的小豹子,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而如今,殷无极却觉得自己正在面对一只湿淋淋的流浪野猫。看上去是极凶的,见人就挠上一下,背影却孤独而寂寞,让人觉得他莫名的可怜。
“你的眼睛很好看,不该永远燃着复仇的火。”殷无极操控着满山满林的火,封锁着一切逃跑的路线,意图将刺客逼出从林。“你现在需要的是伤药、魔晶石、谋生的手段与安全的场所,我都可以给你。”
少年藏在树后,闻言有些心动,侧头看了一眼。
那谈笑间翻云覆雨的男人就站在树下,红瞳含笑,正好撞到他的视线。
“小猫儿,抓到你了。”大魔一勾唇角,下一刻,身形就消失不见。
少年刺客猛然意识到危险,想要不顾黑火的威胁,强行闯出去,可他只是抬起膝,就被殷无极从背后捞住了腰,单手抱了起来。
“放开我!”孤戾的少年刺客拼命挣扎,佯装不敌,左袖却悄无声息中滑出一柄利刃,反手扎向控制自己的男人。
下一刻,他就被按住了纤瘦的手腕,直接缴械。
“野猫就是狡猾。”殷无极微笑着,先用魔气操控住少年刺客,然后略一弯腰,直接拎住他的左脚腕,把他倒着转了过来,抖了抖。
叮叮当当的,破烂沾血的白色斗篷里,各种凶器掉了一地。
少年睁大了猫儿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好似在委屈地控诉。可这个表情只是一眨眼,他用自由灵活的右脚往他胸口踹,一个鹞子翻身,便重新站定,警戒地弓着背,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哪怕双手没了武器,面对境界远超过自己的敌人,他还是没放弃攻击。真是不屈不挠。
“你是谁?”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哑,显然是许久未饮水,“你就是那个启明城主?”
他其实从这短短的过招中,意识到对方的强悍远在自己之上,倘若要杀他,早就杀了,何必这样逗他。
“我名殷无极,如你所想,就是那个启明城主。你想要往前走,就必然经过我的城。”殷无极拍了拍胸口被踹出的脚印,颇为失笑,“我喜欢你的身手,不如和我走吧,为我所用。”
他忽的觉得这少年刺客一面镜子,照出了过去的自己。
他被师尊刺了一剑又丢到魔洲,正是一只失了主人的狼狗,眼里满是血红的恨意,与被抛弃的刻骨绝望。
刺客眼里的痛苦与灰暗,不亚于自己当年。
“我一生,不事二主。”良久,刺客才紧绷着脖颈,硬邦邦地丢出一句话,“我的主人被仙门害死了,我要为他杀光所有仇人,这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
少年不通世事,他以为自己这么说,对面这个强到离谱的男人会失去兴趣。毕竟,谁能容忍一把刀不为自己而挥动呢?
“你叫什么名字?”殷无极的声音温和,已经不带任何杀意,反而向他伸出手,好似在等他蹚过滔天血海,走到他身边。
“……将夜。”也许是重要的人死后,刺客受尽了举世的敌意,却第一次有人带着纯粹的善意向他伸出手。
他觉得,至少可以告诉这个人,自己的名字。
“将夜,我们是一类人,所以我不当你的主人。”殷无极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少年银灰色的眼眸蓦然睁大,“如果你肯叫我一声兄长,我便当你的兄弟。”
少年刺客的脊背僵住了,看向那墨发红瞳的大魔,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跟我走吧,将夜。我会帮你变强,帮你复仇。”殷无极向他伸出手,笑道:“只要你愿意,启明城会是你的栖身之所。”
第200章 来刺杀我
“伸手, 替你上药。”殷无极用纱布沾着药粉,与同坐廊下的少年对峙,他挑眉, “小猫儿倔什么?我捡你回来, 你就是我弟。”
“我自己来。”将夜脱了白袍, 赤着柔韧矫健的上身,上面纵横交错的伤痕已经有些溃烂。但他别过头, 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显然是觉得自己上了贼船,很是懊恼。“我没喊你哥, 不算。”
“你默认了。”殷无极勾起唇, 揶揄他。
“我昏倒了。”将夜绷着脸, 倔强道:“你是强行把我带回来的。我没答应你。”
“可你也没有更好的去处。”殷无极知道他看上去凶狠,实际上爱恨皆是直白, 性格简单的压根不像三百岁,能力却很难看穿。想要骗他留下,与其施恩, 不如等价交换来的自然些。
于是他笑道:“将夜, 你可以先在我这里养好伤,倘若某一日要走, 你替我做件事,我就放你走, 抵你这些日子的花费。等价交换,如何?”
将夜先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乾坤囊, 为了报仇,他几乎散尽了自己本就不多的灵石。
他是纯血上古魔族,的确来自北渊洲。但他自从被天/行君救走后, 就再也没踏上过这片土地,也压根没有在真正的北渊洲生活过。
他得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养好伤,了解一下北渊洲的大势,然后寻找强者提升自己的境界,磨炼自己的杀人技巧……然后,再去仙门,屠干净那些现在还打不过的仇人,为他报仇雪恨。
为此,他要顾惜自己的命。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事?”良久后,将夜低哑地开口,“先说明,我只会杀人。其他……什么事也做不好。”
他的衣服是那个人裁的,武器刀具是那个人打制的。当他从互相厮杀的万人坑中爬出来后,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双带着淡漠神性的眼睛。
好似宿命的相逢,少年一时怔在那里,却见到一袭白衣的青年微笑着向他伸出手,说:“你自由了”。
“那就以后再说吧。”殷无极用的是缓兵之计,骗单纯的少年刺客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弹指,用火焰烧了一下纤薄的小刀,然后似笑非笑道:“来,抬手。你背后的伤上面带毒,放着不管会溃烂的。”
将夜看着刀片,顿了一下,道:“我不习惯把背后交给利器。”
殷无极把短刀丢回给他,漫不经心地道:“那你就握着你的短刀,觉得不对,就刺我的脖子。”
将夜握紧了刀柄,似乎是没想到对方明明是一城之主,却比自己还心大,居然敢这么信任一个陌生刺客。
他也不出鞘,却浑身都紧绷着,感觉到有点灼热的小刀动作极快地削去他背后带毒的腐肉,然后在血红的伤口处撒上生肌的药粉。
殷无极处理外伤的动作很快,不过十分钟,他便开始给他裹绷带。将夜在这割腐肉的过程中,除了额上出了些冷汗,居然一声也没吭。
“小猫儿觉得疼?”他问道。
“区区这点疼痛,算什么。”将夜绷着脸。
说完后,他又沉默下去,垂着银色的眼睫,攥紧了手中的短刀。
殷无极难得这样悉心地照顾一个少年,就好像在照料曾经初入魔洲的自己。那时的他也是这样一心想着师尊,却孤苦无依,四处飘零。
而将夜的经历还比他惨上许多。从他的寥寥数语之中,殷无极已经将他与仙门消息对上,得知他就是那个为了死在墟海之畔的天/行君,将三十三仙门屠了快一半,终而天下皆敌的刺客少年。
连最终遁入魔洲的结局,与他当年都那么像。
天下之大啊,何处都不是家。
殷无极把汤药放在他的面前,然后先在唇上沾了点,示意无毒。
然后,他坐在少年身侧,撑着下巴,看着猫儿犹豫着伸出手,先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发现确实无毒,而且用了不少灵药,才单手握着药碗,咕嘟咕嘟喝完了。
“主君,听说你捡了一只野猫?给老子瞧瞧,有多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来者显然是萧珩。
殷无极才一错眼,就看见刚才包扎好伤口的少年已经不在原地了。
紧接着,一身深色劲装的萧珩大踏步进入城主府庭院,左右一看,只见殷无极坐在廊下,边上放着拆下的沾着血的绷带,与一个空空的药碗。
“猫呢?”萧珩问完,想想自己又没见过,用外号叫人家怪不好的,于是又笑问,“人呢?”
殷无极微曲起腿,左手搭在膝上,唇角却噙着笑,抬手指了指房顶。
萧珩循着他指示的方位看去,却见少年半蹲在屋檐上,手中握着一柄匕首,是典型的攻击姿势。
背后的耀目的白日落在他的银发上,显得比光还璀璨。
“哟,爪子挺锋利啊。”萧珩左手拎着一串酒坛子,右手则是用绳子扎着一堆纸包,里面鼓囊囊的,散发着清甜的味道。“我从白蕊妹子的点心铺子打包了些糕点,又从东头买了些肉干,下来喝酒。”
“别让他喝酒,伤还没好。”殷无极觉得将夜是应激了,毕竟他全程昏迷着被带到启明城,内心一定有些深陷魔窟的失措感,等他出了城主府逛逛便好了。
他又站起身,微微往屋檐上一抬下颌,懒洋洋地道:“将夜,下来见人,这是萧珩,我的大将军。”
兴许是因为帮他包扎了伤口,少年潜意识地比较信任殷无极。他从屋顶上跳下来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坐在萧珩身边时,甚至还让男人也挑了眉,道一句:“这小子不错啊。”
殷无极拆了个纸包,挑挑拣拣地把栗子糕翻出来,浅尝了两口。
萧珩给自己倒了杯酒,又拆了个纸包,给将夜分了几根肉干,笑着问道:“牙口怎么样,尝尝这个,风干牛腿肉,启明城一绝。”
魔修从不像仙修一样限制欲望,口腹之欲也是一种,他们哪怕都是大能了,没事饮酒吃肉也算是个生活调剂。
将夜学着萧珩,把肉干叼在嘴里,一点点地嚼着。肉丝又鲜又香,很有嚼劲,他吃起来倒是乖巧,沉默地听着萧珩与殷无极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仙门有什么消息?”萧珩饮了一口酒,问道。
“最近的大新闻,就是将夜杀上三十三仙门的事了。”殷无极正在经营情报网,作为一个势力,得到的消息自然是比将夜孤身一人要准的多。
他先看了一眼沉默地啃肉干,但是耳朵却竖起来的小猫儿,似乎是故意说给他听,道:“天/行君一案,是三十三仙门趁着圣人闭关的间隙做下的,但是据传,圣人震怒,连查了好几个仙门,却半点证据也未找到,对方咬死了是天/行君犯下乌国一案,他们是‘替天行道’……”
“……他们胡说。”少年本来是垂着眸的,一听闻,他立即抬起头,言语激烈,“他们就是想要禁术,为此栽赃他!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
“小子,没人说你在意的人不好。”萧珩一把揉上他的脑袋,甚至还搂着他的肩膀,道,“旁人诟病压根影响不了你心中的那个人,如果全世界都不理解他,那你就是最后一个理解他的人,你得活着,而不是赔上性命去杀那么一个两个人,而是要告诉别人——他是什么样的人。倘若没有你,死去的人,就真的也开不了口了。”
将夜一时间没说话,显然是满脑子都是复仇,还不能理性看待这件事。
殷无极知道劝不了他,于是又搁下酒盏,继续说道:“圣人虽然不喜那三十三仙门的行事方式,也不能允许刺客在仙门地盘恣意屠戮,于是下令抓捕刺客,不过,儒门的势力范围暂时无法遍及全仙门,圣人也无意在这些地方派遣弟子,各自为政的结果是,刺客消失在魔洲边境……”
“我还不傻,不会去仙门之主的势力范围。”将夜明白自己的能力极限,哪怕被仇恨主宰了,他心中也有一串长长的名单,从易到难。
“我观你境界,觉得你不过是合体期,但是试过你的身手,却又觉得用境界来衡量你的能力,实在偏颇。”殷无极抓了两个核桃,在手心把玩着,若有若无地笑,“方才我摸了你的骨,你大概率和我一样,体质有些特殊吧?是天生魔体?”
殷无极是天生魔体的消息早就散布出去了,所以他说出来也不太在意。
“……纯血魔族。”将夜本来不想说,但只是一看殷无极幽红色的眼睛,便有些不自觉地开口。但很快,他又摇了摇头,抿着唇冷冰冰地道,“这是你的术?我中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