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涉及渡劫修士的重案,理当知会闭关中的圣人,由他来裁夺。
可仙门暗流涌动,表面上对圣人赞赏归附,暗地里不服者众。此次恰巧遇到圣人闭关的权力空窗期,儒释道中野心勃勃的门派,因为觊觎天/行君手中禁术,暗地串联,企图杀人夺宝。
虽然天/行君缺席,他们就直接开明镜堂缺位审判,由于开明镜堂的人压根就沆瀣一气,议题全票通过,然后转眼就组织了仙门联军,在墟海之畔截杀天/行君。
天/行君遭仙门联军围杀,逼迫其交出记载的禁术。他为了严守禁术,不惜自行散魂,销毁记载禁术的书本,将一切带下黄泉。
这件事从发生到结束,不过短短七天,等圣人出关,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这些挂了个仙门联军名头的大派与世家闹了这么大的声势,最后只是逼死了个散修,自己死了不少人,该得的没捞着,反倒把圣人给得罪了,典型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他们为了逃脱责罚,嘴上扯着大义的虎皮,正义凛然地说是为了乌国,替天/行道,心中却对圣人不以为然。
因为他们不过是重复着过往上千年来修真者所做的一切——杀人夺宝。在他们看来,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法又不责众,以圣人的地位,总不能把他们的门派和家族都灭了吧?
“圣人明鉴,老朽也不过是跟着诸位道友一同替天/行道,天/行君手段残忍,目无圣人,目无法纪,更是以阴狠禁术献祭乌国全国黎民百姓,如此恶贯满盈的魔头,若是不杀,老朽实在是有愧于圣人,有愧于天道啊!”
谢衍听他冠冕堂皇的一席话,简直是一阵恶心,更是懒得搭理,微微侧头道:“韩先生,查,不要放过一点线索。”
“是,圣人。”跟着圣人百利无一害,韩度如今对他已经言听计从。
郑远追着疾步而行的白衣圣人,陪着笑道:“老朽的剑派向来行得正,坐得端,哪有什么好查的……”
“无心剑派在‘仙门联军’中出了快二百弟子,只回来了十八个吧?”谢衍看着巍峨的主殿,便知这剑派对山下百姓盘剥的有多厉害,心中更是不屑冷笑,“把这些人都带到主殿来,我要逐一审过。”
“圣人,这不合规矩。我无心剑派又不隶属你儒宗,哪有他宗宗主闯入我派,在我宗门地界审我弟子的道理?”郑远收敛了堆在脸上的笑,“圣人如此跋扈,怎能做仙门之主?”
“既然仙门联军之事过了儒宗负责管理的明镜堂,当初的程序出现了问题,便是与儒宗有关,吾出面有何不可?法家更是负责审判,当初你们也没有请任何一位法家门人旁观记录,韩宗主来此补上这一程序,也是合情合理。”谢衍不会破自己的规矩,但手段却从不迂腐,他的声音沉沉,带着极强的压迫性,“请吧,无心剑派查完,吾还要去下一处。”
韩度颔首,他带来的法家弟子便四散,有圣人和宗主撑腰,他们也半点不啰嗦,直接开始搜山了。
郑远神色颇为难看,但他的修为不过半步大乘,面对圣人和半步渡劫境,他没有半点挣扎余地。
“圣人如此行事,是否太激进了些?”他最终还是软下口吻,试探着,“您可以在老朽这里横行,老朽不敢违背您的意思,但是其他宗主、家主也都是一地豪强,您这样独断专行,是要激起怨愤,也会破坏儒释道三家的关系的。”
郑远话里话外,表面上是忧心忡忡,实则是在说圣人表面倾听众人意见,实则是把仙门变成一言堂,不堪为仙门之主。
“郑宗主,吾不止给你下了三道圣人令,但凡是当日参与墟海畔劫杀的,吾都令其来微茫山,你猜猜,有几个人来了?”谢衍转身,面上竟是浮现出一丝笑,却有着惊人的寒意,“一个也没有。”
“怎么?我只是召你们询问,还没有说要怎么处置呢,结果你们一个两个的,要么是推说重伤,要么是突然就闭关了,更有甚者连个信都不回,和死了一样。怎么,是我面子不够大,请不动你们,还是诸位约好了,要一起脱离仙门了?”
谢衍既出此言,显然是蕴藏着磅礴的怒意,比他平日里孤高冷淡的模样更慑人几分。郑远这回是一句话也不敢反驳了。
“宗主,出事了!不多时,有无心剑派的弟子跑进来,只是一见郑远,他就跪了下来,哆嗦着说:“原师叔死了!”
“什么,死了?”郑远腾地一下站起来,显然是急了。郑原除了是他看中的继任者,更是他的侄子,旁人死了没关系,他不能死啊!“怎么回事?快带我去!”他看着坐在一侧闭目养神的谢衍,也颇有些怨恨之意,显然是怀疑是谢衍下的黑手。
“同去吧。”谢衍站起身,一言既出,没人敢反驳他。
郑原在墟海之畔一役后身受重伤,所以一直在无心剑派的后山福地休养。由于是门派重地,与前山隔绝,但也有不少守门弟子。
而他们一行来到后山时,却发现无心剑派的弟子死了一地。或是被割喉,或是心脏被刺,或是干脆被削了脑袋,手法利落干净,血几乎濡满了这洞天福地。
韩度弯下腰,查看了一下断头的尸体,“切口平整,说明这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全都是一击致命,没有任何补刀的痕迹……而且,这些弟子生前的境界,都在元婴到化神不等,此地却没有任何打斗痕迹……”
“这是典型的暗杀手段,能够对化神期修士一击毙命的,修为至少在合体以上。”谢衍见多识广,“先去看一看郑原的尸首。”
郑原死在洞窟里,盘腿打坐,胸腹还缠着绷带,遮掩身体上的溃烂伤痕。那大概是禁术灼烧的痕迹。
而他的死状,与前面的守门弟子又有不同。
“先切断半边气管,让他发不出声,然后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剖开腹部,挖掉所有的灵骨,活生生扯出内脏……”韩度看着满地的血,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飞溅的血痕,然后戴着不沾鲜血的冰蚕丝手套翻看了一下,“他的修为深厚,大概挣扎了三个时辰才死透……”
“这是复仇。”谢衍轻叹了一声,道,“郑宗主,他近期做的亏心事,能够惹上什么样的仇家,你心里也有数。”
郑远跪在地上,看着自己视为孩子的侄儿凄惨的死状,老泪纵横。
“圣人,您来看这里。”韩度心细如发,在整个福地绕了一圈,就看见墙壁,上面一行已经干涸的血字。
“他之今日,尔等明日。天/行君之仇,三十三仙宗必要以血来偿!”
“不死不休!”
那是在极度的悲愤之下写出的字,笔锋都怀着深深的恨意,到“不死不休”四字时,笔触几乎混乱,可见行文者的疯狂。
“行凶者,年纪可能不大。”韩度又看了一眼字迹的位置,对谢衍低声道,“正常的成年修士,起笔的时候,可能会再高一行。而且我感知了一下残留的力量,是魔气,初步估计,刺客的修为并不是特别高,但是看起来像是在越级杀人一样……”
刺客确能够越级杀死对手,但那仅在低修为时。面对顶级修士,想要暗杀也要考虑破不破的了防,几乎不存在刺客的施展空间。
“你若是不被贪欲迷了眼,夺取他人的重要之人,你的侄儿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谢衍没有再理会悲愤欲绝的郑远,而是走出了洞天福地,泛着血腥的风拂面,仿佛预示着仙门即将变天。
“风云将起啊。”谢衍叹息一声,看向将落的夕阳。
果然如谢衍所料,参与劫杀天/行君的三十三仙门,已经陆续有十家爆出消息,参与者几乎被屠尽。更有两家势力稍弱,当时赶着去墟海顺风捞一把,所以满门皆上了,更是被刺客屠遍满门 ,一时间化为绝地死城。
一名姓名不详,年龄、修为不详的刺客,竟是把仙门的半边天给掀翻了,一时间,参与过仙门联军的其余家人人自危,纷纷向圣人求助。
雪片一样的求救信摆上圣人的案头,那些在谢衍连发三道圣人令时装死不回的门派与大族,突然间就像活过来一样,纷纷派来使者,送上无数礼物,只求圣人出手救他们一命。
至于派人把守?他们压根不知道刺客到底是什么修为,只知道目前还没有人见过他,却已经有十多家被屠。可见,他们惹上的是个发了疯的修罗鬼,实力还强的离谱。
讲道理的君子,与没了人性的修罗。他们对前者满不在乎,甚至尽情欺压,却为后者吓尿了裤子,惶惶不可终日。
“师尊,救吗?”风飘凌垂衣拱手,看着支颐坐着,带着冷笑翻看那些求救函的师尊,恭敬地询问,“此事已经引起轩然大波,刺客下手凶狠,冷血无情,影响极是恶劣。我们儒宗是否要参与其中?”
“刺客,自然是要抓的。”寂静之后,风飘凌听见师尊淡漠冰冷的声音,“可他们就算串联了,也无法找到证据,乌国也灭了,就算不是天/行君,也查不到幕后凶手的线索,更是难以推翻这个结论……”
固然仙门联军存在各种程序不正确,甚至动机都可疑,但毕竟挂了一个大义之名——为举国覆灭的乌国伸张正义。
乌国灭的太干净,天/行君到底有没有蒙冤,已经无法查证了。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这样将错就错地结案,然后把这掀起恐慌的刺客抓住杀了,灭绝所有后患。
仅仅一个人的清白,要影响仙门的团结吗,要影响大局吗?
风飘凌想起那曾经来过儒宗,身负神性的白衣修士。多么接近神的男人,却死在这样蝇营狗苟的局中,连辩驳的权力都被剥夺,就这样被一群虫豸扣上帽子,逼死于墟海……
“……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盖棺定论。”谢衍站起身,凝了眼眸,看着书房中的那一副挂画,已经有些年头。
谢衍收藏无数名家字画,此画却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只是随手之作,用于赠送友人。正是春天,万物竞发,树下窝着一只玩球的猫儿,时而蹦跳,时而酣睡,时而奔跑,随着灵气的流动,那猫儿仿佛活着,有一双银灰色的瞳孔。
画没有落款,却显出作者对生命的尊重与喜爱。这样的人,怎么会用禁术灭一国呢?
他为仙门之首,难道真的只能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踩在故人的冤屈之上,遮盖仙门丑事,维护一个虚假的和平吗?
“儒宗没有那么多的人,可以一口气护佑三十三仙宗,自己犯的事情,自己来解决。但是,吾也不鼓励仇杀。”谢衍转过身,平淡地道,“倒查此事,然后尝试把刺客引出来。”
风飘凌莫名觉得,师尊此时仿佛下了一个决心。
“故人曾提及,他有一重要之人,还需要我多照顾。”谢衍自言自语道,“这么杀下去,不仅得不到一个结果,而且还会……”
目前,他们只是单防一名刺客,如果让这些仙门再度联手,无论刺客本身有多强,他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第199章 流浪猫猫
流离谷常年迷雾, 历来,过境时便是最危险的。
“马上要过峡谷了,全体戒备。”程潇握着腰间的猎刀, 回头说道。
“程先生, 流离城边境我们混熟了, 这回商会也谈成了,这可是个大事情, 城主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商队有人笑道, “弄不好,还会给我们办个欢迎仪式……”
“胡说八道, 咱们为城主办事, 是为了要奖赏吗?”另一人用手中卷了边的报纸拍他的脑袋, “城主的文章里咋说的?重复一遍。”
“我们不是满身铜臭味的商人,我们是行遍大陆的飞鸟, 也是连接万物的桥梁。”那人小心地翻开被翻出毛边的《启明报》,对着黄昏暗淡的光芒看去,眼睛里却有着憧憬的光, “我们是桥, 城主就是修桥的人啊。”
行了不久,他们终于感觉到身上的压制一轻, 已经过了天道结界。
程潇本是走在商队的最前方,听见他们的讨论, 回身一看,手背上还悬停着一枚小型机关鸟。
只要越过结界, 他自然而然就收到了殷无极的命令,一看纸条,他便笑了, “小子们,都精神着点,城主来接我们了。”他又下令,“我们在前方休整,准备与城主汇合。”
城主来接了?众人精神一振,看着这次带回来的看不到头的货物,心里美得和什么似的。
商队停下来了。即将入夜,马夫开始给魔马喂草料,也有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处,一边生火取暖,一边在火堆边翻读报纸。
程潇本是半魔的血统,在仙门长大,却不得不选择魔修之路。自从他成为圣人放入魔洲的钉子,也过去快五十年了,他端了杯热的马奶茶,边喝边感叹着命运的无常。
忽然,他听到一声轻微的闷响,正是从货物处传来。
程潇觉得不对,便提了灯笼靠近商队尾部的马车。他左右一望,没见到半点风吹草动。但他天性谨慎,又用腰刀轻轻撩起马车的帘子。
他见到车内一滩干涸的血迹。
“别动。”颈部一阵冰凉,更凉的是扼住他脖颈的那只手。程潇听见低哑的少年声音,“敢出声,我就摘了你的脑袋。”
“阁下是谁?”程潇混迹三教九流,在黑白交错的地带走过,早就练就了一副柔软的身段。
对方不答,只是喘息声沉重,带着血味。
他听出少年的虚弱,不动声色道,“在下程潇,为启明城商会总管,这条商队属于启明城城主殷无极,阁下潜伏在商队中,所为何事?”
对方没有回答他,而是钳制着他,嘴上咬着一根绳子,把他给绑的结结实实,然后丢进了货物堆里。程潇也半点不反抗,而是不动声色地叩响了那一直握在手心的机关鸟。
程潇翻身,看到了月色下最璀璨的一抹银灰。
少年穿着布满鲜血的破烂白袍,似乎是为了透口气,他把兜帽摘下,容貌俊美而凛冽。
不知他是在途中何地上的车,因为一直待在味道浓烈的香料中,血腥气被厚厚的龙涎香味遮住,他们竟然把他从仙门地界带到了魔门。
“你是仙门的通缉犯?”程潇想撬开他的嘴,开始设问,意图套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少年像猫一样警戒,“你们与仙门那些老不死是一伙的?”
“当然不是,我替启明城城主办事,是个没有感情的商人。”程潇出言稳住他,“商人只讲利益,不讲政治。放下刀,倘若我们谈得拢,也不是不能合作——就看你想要什么。”
“先回答我的问题,启明城是什么地方?”少年一直未曾松开手中指着他的短刀,听到陌生的地名,他先是皱了皱眉,然后冷声道,“北渊洲最强的是谁?你口中的那个城主又是谁?管多大的地盘?”
银发少年藏在货物之中,猫着腰问他,身形窄瘦而灵活,像是一头成长期的小豹子,随时能够咬碎猎物。
而他身上的累累伤痕,却显出他的穷途末路——若非是实在被追杀的太紧,他怎么会偷偷藏在商队里,混到魔洲来呢?
“现在的北渊洲,最强的人还是未知。”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拿着刀的少年便被抓住后领,陡然间腾空而起,“但是未来,最强的人一定是我。”
“城主!”程潇被捆成了砧板上的鱼,又被杀气刺了半天,正绞尽脑汁地想脱险,此时听到他的声音,差点感动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自个起身。”殷无极斜了他一眼,弹指间,他身上浸过血的绳索便化成灰烬。他嗤笑,“瞧你没出息的样儿。”
他用渡劫期的魔气压制着手中拎着的少年,看着他手中滑出的匕首与短刀,却半点也不在意,甚至还晃了晃,似笑非笑道:“刺客?骨龄不到三百岁的小家伙也来当刺客了吗?”
少年的眼神一戾,眨眼间便割断了自己破旧的兜帽,一个侧翻从他手中脱离,然后长靴借着沙土的摩擦力,向侧方滑出数米。
下一刻,他又弓起背,敏捷的身体肌肉紧绷着,蓄力向他刺来。
“身法不错,但是太嫩了。”殷无极站在原地,腰间长剑也不出鞘,而是并指轻轻一划,便布下带着罡风的剑意之阵,阻拦从正面刺来的锋刃,“刺客的优势是藏在暗影里,被迫正面对敌,便是落了下乘——”